離18點還差幾分,董鏘鏘拎著一兜子水果站在教學樓大廳寬大的落地窗前,腦海中閃過剛剛結束的迎新會的畫麵。
講台上擺著三張桌拚成的一條長桌,可上下活動的大黑板上用粉筆寫著既不是宋體也不是楷體的“歡迎新同學”五個大字,連條簡單的條幅沒有,相比漢諾威的迎新會,這排場委實簡陋。
“大家好!我是今天迎新會的主持人,特裡爾大學學生會的主席鄭春花,今天代表學生會熱烈歡迎新來的同學。”
台下的掌聲稀稀拉拉,獨董鏘鏘鼓得熱烈,但剛鼓了幾下就聽身後不遠處有人小聲嘀咕:“馬屁精。”
他聞聲回頭,正撞見王雲挑釁地瞪著自己,目光中滿滿的不忿兒和敵意,在翻了個碩大的白眼後,他改朝台上的鄭春花熱情地揮手。
董鏘鏘懶得搭理他,把目光重新投向講台。
“今天講座一共3個主題,總時長不會超過半小時。所有主題結束後會有自由交流時間。每個人都有機會提問,所以大家中途如果沒記下來或沒聽懂也不用著急。”她頓了頓,“鑒於大家都要在這兒度過自己人生中重要的一段時光。作為一個在這兒學習和生活了幾年的‘老學生’,我們想跟大家分享一些經驗,希望這些經驗能幫在座的各位解決實際困難,或者讓大家儘可能的少走彎路。當然我們每個人的能力都有限,所以我們也由衷的希望在座的各位同學都能加入學生會,互幫互助,團結友愛,分享成功經驗給其他人,正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
“下麵由我為大家分享第一個主題:安全。”在眾人略感意外的眼神中,鄭春花不疾不徐地展開話題,“大家不遠萬裡到德國求學,毋庸置疑,每個人都想早點兒畢業,但上學這個過程少則兩年,多則五六年甚至更久。在這個不短的時間裡,大家會麵對學習以外各種各樣的問題。雖然拿到畢業證對每個人都很重要,但更重要的其實並不是你們在學業上的成績,而是你們最後是否能安全畢業。”
台下鴉雀無聲,所有人聽得都很專注。
“有的同學是大學讀了一半出來的,還有的可能是大學畢業以後出來的,會覺得‘我都已經是成年人了,我知道如何趨利避害’。有的甚至是國內高中沒讀完就出來了,一直是在學校和家長的嗬護下學習和生活,但國外不同國內,這裡環境複雜。當你在這裡呆的足夠久,就會知道德國也不是百分百安全。這裡會出現各種你想不到的意外。有人在畢業前夕不幸溺水,有的開車出過可怕的事故,有的誤入歧途、染上毒癮,有的因為貪婪被騙財騙物騙人。如果這些還是個例,那另外一個隱形群體就有些龐大了,也就是那些因為屢考不過而陷入自我懷疑和背負巨大壓力的同學,他們中的很多都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鬱症。同學們,抑鬱是病,雖然它看不見摸不著,但它卻是很多留德學子都會碰到的攔路虎。我們真誠盼望每個同學都能遠離各種疾病的困擾,由衷希望同學們能一直安全,這其中既有人身安全,也包括心理安全,同時做到自珍自愛自律,遠離一切違法亂紀行為。當你覺得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他人威脅有生命危險時,請第一時間報警。報警電話跟國內一樣是110,急救和火警是112。如果碰到無須警方處理但你個人又無法獨立解決的問題,可以第一時間跟學生會聯係,我們的電話和郵箱現在可以告訴大家。”
她站起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聯係方式,台上坐著的另外兩人也如法炮製。台下傳出一陣細密的竊竊私語。
……
董鏘鏘還在回想剛才的情景,就聽身後有人招呼他的名字。
本來聽完講座他就打算告辭,但鄭春花讓他等等自己。董鏘鏘猜測對方十有八九有事想說,以為跟免課有關,就留了下來。
他聞聲轉頭,隻見鄭春花朝他揮了下手裡的頭盔,邁著輕盈的步伐朝他快步走來。她臉頰上的創可貼已經去了,臉頰處依舊是一片慘淡的鮮紅。講座上她穿的那套淡綠色的阿迪達斯運動服又變回了上午的紅摩托車服,頭發也從剛才的馬尾辮恢複成瀑布散。
走近後的鄭春花還未開口,董鏘鏘已經把手裡的水果遞了上去:“秋天應該多吃水果,傷好的快。”
他沒問對方有什麼事想說,他等著對方主動開口。
“謝了。”鄭春花笑著接過水果,用手指了指門外,示意董鏘鏘往外走,“你覺得怎麼樣?”
“我沒想到你是學生會主席。”董鏘鏘實話實說。
“你在這邊沒認識的人吧?”鄭春花問道。
“你怎麼知道的?”董鏘鏘有些驚訝,自己並沒跟對方說過幾句話。
“如果你有朋友在這邊,他們就會讓你去辦公室之前先來找我了。”鄭春花笑道,“這樣你也就不會跟王雲鬨誤會了。”
董鏘鏘不想再談論這個人,哪怕隻言片語。他選擇了沉默。
“今天他的行為確實欠妥,但他不是壞人。”鄭春花替王雲解釋道,“以後你們多接觸接觸就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了。”
董鏘鏘感到奇怪:她為什麼要替他開解呢?她讓他留下就是要說這事?
說話間兩人走到了樓門口,董鏘鏘搶先一步,紳士地推開厚重的玻璃門,一股帶著植物清新氣味的秋風撲麵而來。門外是一道石階,兩人拾級而下,順著甬路朝停車場的方向緩步而行。
與bj幾乎沒有秋天不同,德國的秋天愜意綿長。雖然已近九月中,但傍晚的涼意並沒很誇張,體感的舒適度並未隨著季節的更替而驟降。
此刻的天空裡布滿了大片粉紫色的晚霞,夕陽把最後的餘暉投向人間,白天都沒什麼人氣的校區此時顯得更加空曠和落寞。
“今天來的人好像不多,加我才15個。”董鏘鏘找了個話題。
“國內來德讀書的總體還是工科和理科多,文科少。特裡爾大學是文科大學,所以每年來特裡爾讀大學的人並不多。”鄭春花望著遠處淡紫和金黃混為一色的地平線悠悠問道,“我剛才說的不是這個。我想知道的是,跟你在漢諾威聽到的比,你聽完會重視麼?”
“一般歡迎新人都是歡樂的基調,畢竟大家都是帶著美好憧憬過來的。”董鏘鏘不是和他人初次見麵就喜歡高談闊論自己真實想法的人,但鄭春花的待人接物讓他不自覺地願意表達,“很少有你們這種第一次見麵就語重心長講安全的。用的例子還都是特震撼的那種,還有你自己的例子。我個人覺得,今天的講座嚴肅有餘,活潑不足。”他字斟句酌道。
“你是不是想說我老氣橫秋的?”鄭春花笑著反問。
“我不是那個意思。”董鏘鏘慌忙分辯,“我不太會說話,你彆介意哈。”
鄭春花姣好的麵容在夕陽的高光下漸漸凝重:“去年我們的迎新會也是那種傳統的張燈結彩、歌舞升平、講座後聚餐,餐後甚至還有卡拉ok,但那種歡迎很膚淺,除了浪費同學們捐給學生會的活動經費沒任何意義。而這兩年出事的中國學生又多,所以我們今年才會把安全作為第一主題,也是希望引起所有人的重視,特彆是對你們這些剛從國內出來沒多久的人。畢竟對留學生來說,學曆不是最重要的,平安才是。”
“你剛才在講座裡談到的那些出事的……同學都是在特裡爾上學的麼?我是說……”
“那倒不全是。”鄭春花搖搖頭,“也有旁邊大學的。”
“確實太可惜了。”董鏘鏘不知怎麼想起了餘江海。他忽然發現,自己並沒那麼討厭餘江海。
“誰說不是呢?”鄭春花歎了口氣,口氣不勝唏噓,“尤其是當你看到這些學生白發蒼蒼的父母在德國時的樣子。”
她的眼裡泛起一陣迷霧。
董鏘鏘想起自己落地德國後的種種遭遇,忍不住百感交集,心頭莫名湧起一股給父母打電話的衝動。
兩人一時都沒再說話,前後走著,沉悶控製著氣氛。
夕陽不知何時沒了蹤影,粉紫色的天空被看不見的手換了桌布。
秋日的夜空波光粼粼,清澈而寂靜。側耳傾聽,依稀能聽到遠處零星的人聲和車聲。
停車場很快就走到了,兩人在一輛火紅的摩托車前站定。
鄭春花邊戴頭盔邊問:“其他主題記住了麼?”
“第二個主題是考試,第三個主題是生活,我都記下來了。”董鏘鏘拍了拍車座,“不過你們講的信息量太大,我得好好消化消化,如果有不明白的我再請教你。”
董鏘鏘話音未落,有喇叭聲在遠處響起,鄭春花朝聲音處望了望,發動了摩托。
他下意識地望了眼聲音來處,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這讓他很詫異,好像突然明白為什麼對方要留下自己談話。
“你先準備和教授的免課談話,其他事以後再說。”她不放心地叮囑道。
“好。今天非常感謝。下次我請你吃飯。”董鏘鏘轉過頭,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對了,學生會宣傳部長的職位空了很久,老人們都很忙,你剛來,可以試試,正好可以認識認識這邊的同學,對你以後的學習和生活說不定也有幫助。當然我也不強迫你,你先想想,下次見麵我們再細談。”
說罷,沒等董鏘鏘婉拒,鄭春花已經放下頭盔的麵罩,鋼鐵怪獸發出一陣嘶鳴,把董鏘鏘留在一陣青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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