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一四章 敬請生滅輪回上,自入古今忘憂中(1 / 1)

“善。”

祟陰展顏,似有悅色。

這絕非柔情表露,因為在他人眼中,祂的表情還是驚悚的。

那三顆妖異的紫色大眼,在得到空餘恨的肯定回答後,這會兒騰冒出來的隻有“掌控”之欲,以及“霸道”之色。

但祂的動作是輕緩的,捏著酒盅,也不飲,隻在指尖輕輕旋著。

聲音也是不疾不徐,隻盯著空餘恨,將其“憂”娓娓道來:

“餘有一室,雖漏,足以滋魂養神。”

“斯有賊子,曆往不計,集三鑰,破室門,逢珍而掠,遇寶即拿,踐靈稀似爛稞,藐奇石如敝履,雁過拔毛,否則毀之,無惡不作,無奸不行。”

“餘問憂一:諸子賊乎?”

砰!

祟陰道完,表情依舊輕鬆,手上酒盅卻重重置於茶台之上,酒液都因用力而濺灑了開來。

這一聲重響,回蕩在的不止是古今忘憂樓的底層閣樓,還有黃泉的心上。

“啊這……”

黃泉噤若寒蟬。

原來,從祟陰的視角看待神之遺跡的入侵者,是這個感覺?

自家突然闖進了一幫強盜,進來後就化身瘋狗,看到靈植就拔,看到靈器就拿,看到靈礦就挖……

能帶走的全帶走。

得不到的就毀掉。

就連空氣……

空氣裡的靈氣、無主聖力,都要多吸一幾口,試圖把空氣吸乾、吸薄,憋死這裡的真正主人。

諸子賊乎?

諸子甚賊!

黃泉瑟瑟不敢出聲,他就是這“諸子”中的其中一賊子,他的空間戒指中,還有好多的贓貨呢!

“賊子麼……”

妄則聖帝一邊溫著酒爐,一邊感覺這故事離自己十分遙遠。

他其實也是一個到訪者。

與大夥不同的是,他還沒開始盜,就被某人請進這樓子裡喝茶了。

嗯,喝到現在。

有點委屈的……

茶桌上的氣氛隱隱已作凝固。

不論是做賊心虛的黃泉,還是置身事外的妄則聖帝,都察覺到了祟陰的用意。

對方如此直接,空餘恨又怎會不察?

他儼然明了祟陰所憂何在,然麵對逼問,也隻是這般回應:

“便是過往不計,單聽您描述的種種行徑,此為‘賊子’。”

空餘恨率先肯定了祟陰的問題。

可一頓後,又從另一角度切入,如處在平等的身份層級上,很是淡然地反問道:

“然既能‘集三鑰,開室門’,說明此鑰為陋室主人提前散出,應時而開,或早為其默許之舉。”

“此室不陋,此室之主如此行徑,後來又舉譴責之心,此舉或許有陋。”

空餘恨平靜道完,祟陰尚且未有反應,黃泉、妄則聖帝已是頭皮微麻。

太淡定了!

回擊太猛了!

這掐的正是此前四象秘境,斬神官染茗出現,對聖神大陸一切人等發出邀請一事。

你自己邀請的人,你現在反過來譴責他們是入室搶劫的賊子?

妄則聖帝心下有些唏噓,卻不針對祟陰,反而是空餘恨。

他本以為這空餘恨在古今忘憂樓裡,對聖帝不屑一顧,已是極限。

不曾想遭遇邪神祟陰,他還能作如是應對。

“他,不受指引之力影響的嗎……”妄則聖帝思維至此,忽而一僵,把旁側酒爐提高了些。

酒溫過了。

需關成小火。

剛好本帝是風屬性,可以控製火候。

“嘟嚕嚕……”

他給道畢飲完的空餘恨滿上,也給祟陰滿上。

做完這些後,順帶著將酒爐舉到了黃泉麵前空了的茶盞上,就欲滿上。

一滯。

黃泉抬眸。

饒妄則低眉。

四目相對,半息之後,各自移開目光。

妄則聖帝沒有為黃泉倒酒,黃泉似也看不見方才發生了什麼事情。

“廢物!廢物!廢物!”

饒妄則心頭狂發怒火,提著酒爐坐回位子上,竟也不知是在罵誰。

……

“集三鑰,破室門。”

“非‘集三鑰,開室門’。”

祟陰率先糾正了空餘恨不知是否為口誤的口誤,才道:

“三鑰流散於外,非餘所為。”

“大夢驚醒於室,方為祟陰。”

祟陰,是一種很弱的神嗎,這就給你驚醒了……黃泉麵無波瀾地想著。

空餘恨不是懵懂的空餘恨,而是思辨的空餘恨,回道:

“所以,陋室之主不為祟陰,實為染茗,對否?”

是啊,鑰匙都不是你散出去的,你怎麼就是主人了?

你不是主人,又哪來的這麼多譴責之辭?

妄則聖帝的目光,跟著也就從恬淡的空餘恨,挪到了頻頻搖頭的祟陰臉上。

便聞祂道:

“非也。”

“餘與染茗,皆為陋室之主,亦或皆非。”

空餘恨不語,隻是眉眼微微一彎,含笑捧起了酒盅,恭候下文。

祟陰應對如流:

“此間遺跡,勾天境三角而成。”

“天境無主,餘與染茗皆為大機緣者,不分先後,得此遺跡,成為此室之主。”

“染茗去,餘為主;若餘去,彼為主。彼此姑且不論,另為一說,今下,先來而後到也!”

“餘長居於此,為主。”

“諸子後於此,為客。”

“客行竊舉,掠此室,空四壁,惡黯驚眠,餘心甚憂。”

“古今忘憂樓,斷不成餘與染茗古昔之事,卻可斷今下餘憂。”

確實,祟陰和染茗的老事,外人誰也無法去斷,畢竟那是祖神之爭。

空餘恨能聽得出祟陰言辭中的“懇切”。

他既驚訝於此——締嬰聖株甚至不敬於我,祟陰緣何如此禮賢待我?

同樣,他也從這番話中聽出來了點什麼:

斬神令是染茗散出去的,同祟陰無關,但染茗請來繼承祂傳承的人,卻驚擾了祟陰。

這,才有之後神之遺跡被封,所有人進得來、出不去之事?

如此,便和預想中的,有本質不同了。

空餘恨本來跟徐小受不約而同一個想法,已認為那四象秘境中道出“神官司命,接引輪回”的家夥,不是染茗,其實是祟陰……

還有內情?

如此看來,這本無主之天境三角、之“室”,既屬染茗——祂染茗勾來的,也屬祟陰——祂剛好也在此地留下後手。

祂倆之爭不論。

今下這般對於“不公”的譴責,祟陰也站得住道德製高點了——祂至少算半個主人。

空餘恨不曉得自己哪來這麼大的麵子,讓祟陰在遭遇“不公”之時,請自己去斷。

但他既已答應了“如遇不公,出手相助”,而今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餘,為此室之主?”祟陰含笑相問。

“是。”空餘恨隻能點頭。

“即便不是,亦不成問題。”祟陰一笑,似從不將“是”與“不是”的回答放在心上,隻在解了空餘恨的反問後,繼續往下述憂道:

“室有三層,名曰三境。”

“祖神一夢,識養三境,於是造化生於野,智慧秀於內。染茗不再,三境皆餘孕養,締嬰嘔血,大道成於此間。”

“斯有賊子,於境一斬祖樹,於境二奪天核,於境三釁祖神。逢造化,除造化;逢機緣,奪機緣。餘降神力,誅邪祟,除病厄,力致此室複原,蘊養古昔戰傷。”

“奈何賊子數般作阻,咄咄逼進,傷餘道嬰,破餘神庭。餘今方複蘇,有心無力,無奈之下,隻得涉足於此。”

“古今忘憂樓,曆來素有‘忘憂’之勝名,餘問憂二:逢此不公,閣下可願襄助?”

祟陰言辭懇切,陳情委屈。

道畢目光投來,無有逼視,全然隻剩下一副遭逢大難與不公之後,渴求得到援助的楚楚可憐之態。

這一瞬,且不提空餘恨。

便是旁側候聽著的黃泉、妄則聖帝二人,都沒來由心生一股怒火。

賊子!

惡子!

豎子!

人家祟陰苦心經營了千年、萬年之久的神之遺跡,就隻想著用來好好養傷。

你們倒好,入室搶劫完了後,還想著對此室原主動手,是不是還想滅了祖神之後,自己當那祖神?

簡直,放肆!

黃泉放肆了情緒許久之後,猛然驚醒,自己也是“豎子”中的一員。

罪過,罪過……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空餘恨心下五味雜陳,表情都止不住湧出了複雜之色。

古今忘憂樓裡,隻訴衷腸。

彆說祟陰沒有對自己施加指引之力了,便是祂想……

空餘恨不知為何,就是有這股自信。

對方,指引不了自己。

這也便是說,祂之所言,字字為真。

祂的委屈是真,不甘是真,憤怒也真。

遭逢這般不公之後,想要委托自己出手相助的懇切之心,亦為真!

但幫祟陰,不就等同於與那“賊子”對立麼?

空餘恨沉默了許久,連飲三杯。

妄則聖帝於是好不忙碌,連滿了三杯之後,端著酒爐,呆呆看著這人。

便聞空餘恨最後問道:“賊子為誰?”

祟陰身子往後微微一靠,靠在虛無的靠背上,三個腦袋三張嘴,異口異聲道:

“徐小受。”

“道穹蒼。”

“曹一漢。”

什麼?!

麵具下,黃泉眸光一震。

曹一漢?

沒聽錯的話,曹一漢,隻能是那個曹一漢吧?

可……

魁雷漢也進神之遺跡了?

什麼時候的事情?

這位不早銷聲匿跡了麼?

就算他出山,也絕不可能和道殿主走上同一條路……哦,道穹蒼已非道殿主,是這個原因?

還有!

“徐、道、曹,三人合力,隻是兩大十尊座,一個十尊座之姿。”

“祟陰,都打不過?”

“都隻能來古今忘憂樓請空餘恨相助?”

為什麼是空餘恨?

黃泉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慣性思維下,連祟陰邪神都乾不過的組合,天底下應該沒人能乾得過了才對。

到最後,他揣摩著揣摩著,腦海裡逐漸浮現出了一個荒誕的想法:

祟陰打不過十尊座是正常的。

因為十尊座,隻有十尊座能打……

“我在想什麼?”

黃泉給自己冷得一哆嗦。

差點想對著麵具扇一巴掌,不敢再在這般微妙的氛圍下胡思亂想了。

……

“為何是我?”

空餘恨同樣發出疑問。

他想不懂,祟陰都滅不了的組合。

自己這個連締嬰聖株都能追著砍的菜鳥,又怎麼可能得以“襄助”?

祟陰聞聲,三個紫色大眼同時凝來。

祂麵色嚴肅,似在端詳空餘恨,品悟此言是否為玩笑話,亦或有推脫之意。

不似玩笑。

亦非推脫。

“桀呲呲……”

祟陰發出了一聲聽不明情緒的怪笑。

祂忽而起身,後退數步,六臂同時往前一指,當著茶台前幾人的麵,揚聲而道:

“足下立於時間長河之上,不入大道生滅輪回,通古今,曉命數,身在紅塵,形意超脫。”

“餘今遇不公,若足下無可斷得,世間又有誰可斷得?”

……

咣!

酒爐從手上跌落,蓋子被打翻,滾燙的酒液澆在了腳上,妄則聖帝瞠而不知。

什麼?

他聽到了什麼?

立於時間長河之上,不入大道生滅輪回……這是什麼層級的評價?

且還是源自祖神祟陰口中的評價!

祂在開玩笑嗎?

這算新形態的捧殺嗎?

就為了讓空餘恨幫祂,至於嗎?

妄則聖帝怔怔然回眸,視向那三臉肅容的祟陰腦袋。

這哪裡像是在開玩笑?

他腦海裡忽而浮現出來祟陰自入古今忘憂樓後禮貌有加、懇切言辭的諸般舉止。

這又怎是對一介螻蟻會有的表現,分明是將對方擺在了……極其重視的一個位置上吧?

“月醉酒中空餘恨……”

空餘恨醉沒醉妄則聖帝不知道,他反正是腦子暈乎乎的,像酒醉了。

……

砰!

小木凳在屁股下一翻。

這一次,黃泉也沒能控製住自己。

驚立而起又強行遏製導致跌坐於地的他,腦海裡回蕩的,同是祖神祟陰的那句評價:

“立於時間長河之上,不入大道生滅輪回……”

他木然地轉眸,瞥向空餘恨。

這張平平無奇的國字臉,眉眼瞧不出有怎樣的出彩,唇鼻更是顯得中規中矩,那淡淡的胡渣如是在古今忘憂樓裡待得太久後養出來的,更添幾分潦草……

總之,屬於是扔到人群中極不出眾的一張臉!

他,何至於此,得祟陰邪神如此評價?

莫名地,黃泉側眸,瞥到了不遠處擺桌上的的小木雕。

這似是空餘恨的愛好。

他將進入過古今忘憂樓的“朋友”們都雕成了木雕,陳列在擺桌上。

其中,就有屬於自己的。

黃泉凝眸望去,辨了許久,空無所得。

他看不清木雕上的自己麵具下的那張臉長得如何,正如他完全看不透空餘恨的本質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黃泉抬眸,出神地望向了這方古今忘憂樓。

他連這樓都感到虛妄,覺著太不真實,仿佛連置身此地的自己,都成了一個假人、一個投影!

黃泉顫顫不敢說話,隻覺心頭好生焦慮。

正是因由這般原因,這般詭異,這般未知,自入此古今忘憂樓以來,他一言不發。

……

“朋友,你太抬舉我了。”

茶台前,空餘恨受寵若驚地起身。

他一直在追溯“我是誰”,但連彼時天祖,都隻給了模棱兩可的一個答案。

今下祟陰,竟如此抬舉自己……

空餘恨有自知之明,對方為了自己出手襄助,分明已是有些“不擇手段”了。

他剛想說話。

祟陰擺手製止。

祟陰剛想說話。

“嘎吱~”

側邊傳來異響。

古今忘憂樓的木門,再次被人推開。

這一次,茶台前的四人,齊齊偏頭望去。

但見光暈流轉間,通往虛無的通道率先走出來一人。

他膀大腰圓,持有一棍,渾身帶有凜冽的氣勢,像是一位即將上陣的大將軍。

但他眼神是平和的。

他目光掃過閣樓內的陳設,旋即深深吸了一口這裡的酒香茶氣,麵上便多了幾分唏噓之情,以及緬懷色彩:

“啊,久違的焦慮,湧上我的心頭,忍不住想吟詩一首……”

嗡!

光暈一轉。

上陣大將軍還未開始找出契合此情此景的詩篇開吟。

他的背後,探頭探腦冒出了一個腦袋,見沒危險,才從木門後把自己的下半身拔了出來。

他倒是沒有焦慮,環顧四下後,輕聲一笑:

“喲,好多人呐……”

“正好,一網打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