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最後一節課的鈴聲打響,教學樓門口湧出一批前去乾飯的人群。不一會兒,人群漸漸地有些分散,拉開不同的距離,把那些慢悠悠走著的人篩到了最後,其中就有江凜和盛塵宇。
“今天吃什麼啊?”盛塵宇問江凜。
“咖喱雞排還是魚香肉絲?”
“都可以。”江凜的視線隨意掃過操場邊上,最後驟然停下,那兒的長椅上坐著個少年,抱著瓶紅色易拉罐,無神地望著這邊。
“怎麼了?”
江凜忽然停下腳步,盛塵宇順著他目光所及看去,那可不就是方時韞麼……盛塵宇無奈道:“你去吧,我給你帶飯。”
“謝謝,這頓我請你。”江凜把飯卡給了盛塵宇。
“你少說幾句謝謝就行。”盛塵宇接過飯卡,衝刺起來。
江凜轉變方向,朝著方時韞走去,對方似乎是被腳步聲驚擾,猛地稍抬頭,然後笑了笑說:“中午好。”
江凜看著那張臉,完全看不出傷過的痕跡,他不知可以說些什麼,唇瓣仿佛被膠水粘起來了,方時韞反倒跟個沒事人一樣繼續問:“怎麼不去吃飯?”
江凜還是沒應話,方時韞笑著砸巴眼說:“怎麼了啊?”
江凜看著他垂下眸,目光落在了昨晚他看到的約莫是青了一塊的那片皮膚上。
方時韞說什麼,他聽不清,好像有點耳鳴。
為什麼要裝沒事人?
為什麼要裝不知道?
倏地,不聽使喚的手替代了目光,指腹擦掉了那片皮膚上的偽裝,膚色暈開,露出些許暗淡的青。
方時韞顯然是沒有料到,反應過來時,江凜已經收了手。他等待著江凜問話,可江凜隻是看著他,什麼都沒問。
江凜坐在了他旁邊,薄唇微啟,吐不出半句言語,寂了半晌又半晌,江凜才回答:“還不餓。”
“哦——”方時韞輕輕笑了一聲,笑聲中混雜著歎息,像是水滴落在海裡那般悄然無息地散在空氣中,他說,“那要不要陪我聊一會兒?”
江凜望著他所看向的地方問:“聊什麼?”
方時韞巧妙地同他繞了個彎:“你有什麼不可以聊的話題嗎?”
半晌,江凜說:“暫時沒想到。”
方時韞喝完瓶中最後一口可樂,然後將空易拉罐拋了出去,易拉罐正中不遠處的垃圾桶,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我想聊聊你。”
江凜側過臉跟他對視,遲疑道:“我?”
方時韞點了下頭說:“對。”
江凜沉默了片刻,不是他不能講,而是他覺得自己似乎沒什麼可以講的,和普通人一樣,也沒有什麼特彆的地方。
“你有喜歡做的事嗎?愛好一類的。”方時韞引導著他。
江凜微微歪了下頭,天邊的霞色好像跟著他一起傾落了,他眨了下眼說:“聽琴算的話,那就是有。”
“什麼琴?”一說就來勁兒,方時韞勾了勾唇,“小提琴嗎?”
明知故問,江凜頷首以應。
方時韞滿意地跳到下一個問題:“生日什麼時候?”
江凜說:“11月27。”
“射手座啊。”方時韞想到那些星座論,“看不出來。”
江凜問:“你信星座?”
方時韞說:“不太信。”
目及操場最外圈,盛塵宇遠遠帶著一袋子東西走來,方時韞說:“你朋友回來了。”
“嗯。”江凜站了起來,而盛塵宇忽然伸手示意他彆動,然後加速跑了過來。
“等下。”盛塵宇把手伸到塑料袋裡翻騰,先是翻出個麵包,拋給方時韞,“接著。”
方時韞接住了麵包,江凜又給他遞來瓶橙汁,他對盛塵宇道謝。
“要謝就謝江凜吧,拿他飯卡刷的。”盛塵宇從袋子裡又拿出一瓶藥膏給方時韞,“還有這個。”
方時韞粗略掃了一眼,這藥治跌打損傷,有活血化瘀之效,他抬頭看了一眼那兩個小他一歲的少年。
“你是江凜的朋友,那就也是我的朋友。”盛塵宇不顧江凜的囑咐,“藥也是江凜買的。”
午休的鈴聲從宿舍樓方向傳出,響徹操場,盛塵宇禮貌地說:“我們要回宿舍了,再見方學長。”
方時韞捧著拿三樣東西,江凜就站在他麵前,俯視著他,他猜不到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但大概很可憐。
江凜說:“晚上見。”
……
蟬鳴擁月,夜風從窗縫裡擠進來,吹得人清爽。
今天還是羋沐霖看晚自習。
方時韞一如既往地踩在第一節晚自習快要下課的點來查人,查完剛好打鈴。
羋沐霖嘮叨了幾句就放人休息去了,江凜從教室出來,方時韞就等在樓梯口,等著和他一起上去。
“走吧。”
頂層的樓道還是昏暗暗的,地上清楚地映著兩個少年交疊的影子。
方時韞打開了樂團活動室門,手伸到牆側按開開關,整間屋子倏然被點亮。
江凜依舊坐在那個靠窗的位置,見方時韞拿出小提琴和琴弓,然後站直了背,矗立在他的對麵,稍稍彎了彎唇。
這一係列如同電影般的動作場景似乎早就成為彼此心照不宣的開場白,揭開每個夜晚無人問津的小提琴家放逐自我的演出的序幕。
“還是我原創的那首。”方時韞說。
江凜點了點頭,目光聚在方時韞因舉起琴弓導致袖子滑落,露出來的半個小臂上。
青紫交融,有的甚至泛著黑,上麵錯落著刀傷留下的痕跡。
他咽下了嘴裡的話,閉上了眼,陷入這場將要開始的演出中。
優美的旋律被小提琴演繹,音符在琴弦上跳舞。
夜是厚重的幕布,風和思緒將幕布染成紅色。
紅幕布上住著兩個漆黑的剪影。
他們有時候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坐那裡的那個,坐的隨意,站在他身邊的那個,站得筆直。
他們有時候又一塊坐著,肩連著肩,有時候站在一起,仿佛互相逗趣著什麼。
而他們倆也很好區分,因為其中一個總在背上背著個長長的近似三角形的盒子,亦或者是手裡拿著琴弓琴弦。
幕布從兩側拉開,紅色褪去,剪影脫下一身黑衣變成彩色。
原來兩個剪影是兩位少年,是17歲的江凜和18歲的方時韞。
每當演出結束,幕布拉上之前,方時韞都會問一個問題。
——明天還來嗎?
江凜也總是用同樣的話回答他。
——會來。
由小提琴所演奏的那首獨屬於這兩個少年的曲子,在無數個被白晝割裂的夜晚單曲循環。
而這首曲子,與夜、與風、與兩個少年一起構成了這個舞台故事的起因、經過以及高潮。
任何情節亦或是結果,都早有伏筆。
就像是那一天的到來。
方時韞身上的傷從未見好過。
“為什麼打架?”江凜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他的手揣在校服口袋裡,緊緊握著一支藥瓶。
手與臂對小提琴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方時韞隻是笑笑說:“不聊這個行嗎,江凜。”
“為什麼?”江凜慢慢走了過去,把藥瓶拿出來,又從另一側兜裡拿出創口貼。
哪怕相處了這麼長時間,江凜還是如此的笨拙,隻能用最直白最讓人不想直麵的方式去行動。
“你這裝備還挺齊全的。”方時韞給自己上藥,想打個馬虎略過這個話題。江凜往他的傷口上貼創口貼,他莫名想到,直白坦率,江凜不是一點不像射手座。
江凜知道方時韞不想說,便沒有勉強,換了個折中的法子:“會鋼琴嗎?”
“會,怎麼了?”方時韞出身音樂世家,大多數樂器都有所接觸。
“去音樂教室。”江凜說,“教我彈鋼琴吧。”
音樂教室裡除了鋼琴沒什麼值錢的東西,而且鋼琴又搬不走,基本上不會鎖門。
“好啊。”方時韞笑了下,“你想學哪首曲子?”
江凜站了起來,順便拉了方時韞一把:“你那首。”
“可以啊。”
方時韞收拾了一下東西,跟著江凜往音樂教室走。
江凜坐在鋼琴椅上,方時韞站在他身側,指尖指著鋼琴的黑白琴鍵簡單介紹,並教給江凜自己的曲子該如何彈奏。
不過晚自習的課間實在太短了,根本學不了一首完整的曲子。
“挺好的了。”方時韞說,“之後再練習練習就好了。”
江凜點了下頭。
牆上的表鐘一點點逼近上課,方時韞忽然背上了琴盒,站在窗邊,伸手把窗戶開到最大。
風呼呼地往屋裡吹,吹亂少年的青絲,將天上的星星都捏碎了,揉進少年的眼睛裡,迷離又美麗。
“對了。”方時韞朝著江凜說,“明天不用來了。”
江凜莫名心悸,問道:“怎麼了?”
方時韞笑笑,臉朝著風,仿佛在感受自己聽眾曾經的所感。
“沒什麼。”
他聲音裡含著稀碎的笑:“明天不是我值班而已。”
江凜看著他不語。
誰都沒有在意時間,直到上課鈴響起。
方時韞催促著說:“行了,遲到要扣分,這位同學,你已經遲到了。”
僵持不下又不得不走,江凜無奈道:“那我走了。”
方時韞說:“快去吧,記得多練練,下次我檢查。”
江凜說:“好。”
真的還有下次麼......
“方時韞。”江凜還是在門口處停了下來,望著身後的青年。
“怎麼了?”方時韞回望著他,看不出一點異樣。
江凜頓了兩秒,低聲道:“沒什麼。”
方時韞忽然低下腦袋,聽見江凜說:“那我走了。”
“嗯。”他擠出一個模糊的音節。
沉默了又沉默,上課鈴敲響給出最後的通牒。江凜知道他不會說,他也沒法強迫方時韞說。
“要再見。”
這是他目前能表達出的所有。
方時韞抬起頭,濕潤的視野裡隻剩江凜跑出去的衣角。
“好。”
要再見。
希望我們能再見,悶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