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碧色的玄光與忘川水一同流入三界,亡靈尋琴聲而至,渡過忘川河,踏上奈何橋,這裡名曰忘川。

凡人重渡輪回,神仙重托金身。但凡去了生氣的,無論鳥獸魚蟲,神仙凡人,妖魔鬼怪,都要來此走一遭,斷一斷前生緣。

碧水奔流,清冽的忘川水裹挾著船隻向天際而去。忘川河畔,植有碧色古樹已萬年矣,此樹高至穹頂,延綿千裡。

樹下那女子立於一仞寬的紫砂皿前,丟入千斛草的手輕輕帶動她荼白色的衣衫,待湯色變得澄澈,又丟入另一株鹿螢草,正全心全意地熬著什麼。

她日日從清晨開始熬湯,那時第一縷霞光初初映入忘川,熬至正午溫陽,湯便熬好了,沒錯,世人喚她孟婆,而她所熬之物——世人皆稱孟婆湯。

“諸位都來我這兒取一碗湯罷。”她將手中盛好湯水的碗遞給排了很久隊等著的亡魂。

聽得此言,眾亡魂一一接過湯碗,又站在奈何橋上,低頭望一望忘川河中閃映著的前程往事,再仰頭飲儘碗中湯,甩手去往輪回,很是瀟灑。

一派平和之中,唯一女子烏發盤髻,肌膚勝雪,正是杏臉桃腮的芳年,她哭哭啼啼而來,沒有接過孟婆手中的湯碗,反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孟婆大人,我不想忘記他。”女子聲淚俱下,泣不成聲,“隻要您能答允小女子不喝此湯,我願甘受任何責罰,絕無怨言!”

孟婆托著湯碗的手依舊平穩,碗中湯色已經清淨透明,直到清幽的香氣溢滿了空中才開口,“忘川乃是死境,你既已來到此地,又何必再掛念生者,徒勞相求呢?”

“死境又如何?即便生死相隔,亦不願相忘!”那女子幾乎沒有思考,便立即高聲應道。

“真一個固執的人呐,你縱使不忘記他,帶著兩世的記憶轉世。你未變,世事卻早已轉變,孤身留在原地,何嘗又不是千百倍的痛苦?”孟婆聲音輕了幾分,好似歎了口氣。

“可我…實在…不想忘記他……”那女子繼續哀泣。

孟婆的語調終於變了,帶著威嚴,也是警告:

“這裡是忘川,忘川之中唯有亡魂,陰陽已相隔,你該知,此乃妄念。”

她隨意地揮手,手中的湯碗便直直地飛向女子。

那女子慌慌張張地躲避著,滿臉恐懼,唯有哭喊聲更加淒厲,“世上親緣,孝悌之義,袍澤之誼,白首之情……凡此種種,卻無一能動搖大人之心嗎?”

苦澀之音久久回蕩,仿若與天同泣。

十日後。

六角形的雪花輕巧地落在孟婆額頭,她這才想起,自今日起,忘川的冬日便開始了。

白色的雪花花瓣似的飄落下來,厚厚的雪層踩下去會有清脆的聲響,忘川頃刻間就被埋在一片清冷的白色裡。

此刻忘川河結冰,冰的儘頭,是現世裡活者唯一通往忘川的道路。

“今日的忘川倒是清淨得很。”遠遠地有一道輕快的聲音傳來。

水天一線的地方,有人提著一壺桑落,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青祈會是忘川唯一的客人,每年盛雪,他都會自外世順著冰封的忘川而來。

聽著聲,孟婆抬眼望去,隻見玄光下的忘川河伴著琴聲,自天際而來。

冰封的河水並沒有影響擺渡者們,他們駕著扁舟,領著各式各樣的亡魂們……他們皆由琴聲指引,逆著忘川而上,去往奈何橋畔。

所有亡魂之中,唯有一個人獨自行於冰麵之上。

“今日來的亡魂的確少了點,不過,你若是來賞雪的,清淨點,豈非正和你意?”落雪白頭,眼前也是一片素白,孟婆對著遠處的身影打趣。

“這倒不錯,還是阿衍甚知我心。”來人笑嗬嗬地,答得很快。

孟婆卻歎了口氣,“哎,真不知道你這堂堂青家公子,怎麼總來這忘川偷閒!”

“如今外世不太平,妖界自然也難以安生,真要算起來,還不如你這惡鬼環伺之地自在。”青祈會隨意地提起袍擺於席間落座,又抬手放下一個酒壺。

酒壺上鐵畫銀鉤的字跡,刻著“不晨張弓挾刀,唯晨白墮春醪”。

他笑著,將酒壺微微傾斜,透明的佳釀便滴落在紅螺盞中,又熟練地遞過去,“嘗嘗?”

孟婆聞了聞酒香悠長,卻端著酒杯,遲遲不動。

“這是凡間的酒,非、我、所、釀。”青祈會見她動作遲緩,語氣生硬了幾分,一字一句似乎是咬牙切齒地擠出來的。

又十分要麵子地補充了一句,“雖遠遠不敵我的手藝,你倒是可以嘗嘗。”

“哦?是嗎?那真是可惜了!”

孟婆裝作十分惋惜的模樣,麵上仍不動聲色,心裡卻如釋重負。

她終於抬起酒杯,飲下一杯,“難怪看著同往年的不太一樣!”

她初識青祈會,正是因為此人恰對酒分外偏愛。

想來青祈會好歹身為妖界青家的公子,卻很是不務正業。

聽說他在三界裡逛了個遍,實在沒能找著個酒味相投之人,正仰天長歎之時,正好遇見擺渡女水杉引忘川水渡亡靈,死活要求一壺忘川水來,說是此物釀酒定有奇效,實在是個怪人。

這不,水杉左右無法,一個撲通便跪了下來,向她請示起來。

孟婆偏頭一想,她數年來用忘川水熬湯,如今不過是釀壺酒罷了。

何況,忘川數萬年來,亡魂無數,活者卻隻有她一人,難得遇見個與忘川有緣之人可入忘川,必須得留住了。

孟婆思罷,隻道:“你且去取便是了,隻是切勿再贈他人便可。”片刻又補充道,“不過,如若酒釀好了,不妨與我一些。”

青祈會倒很守諾,釀好啟封之日,當真拎著壺酒來。

不過,事與願違,他釀酒的水平很不怎麼樣。

因為熟識之後,青祈會常至忘川尋釀酒之物。

用他的話來說,“本公子既已屈尊釀酒,那尋常之酒又怎能入我手?”

為了實踐這句話,他也下足了功夫:“都說忘川彼岸花能喚起前世記憶,你不也忘得一乾二淨?依我看,不過是哄人罷了,無甚大用,倒不如與我物儘其用。”

他挽起衣袖,愣是摘淨了孟婆一園子的彼岸花,如今這院前還是一片荒涼。

到年前,酒釀好了,卻呈烏黑之狀,可憐被他哄騙試酒的小鬼現下仍躺在忘川休養,許是要再過上幾年方能轉世了。

一來二去,他倒成了忘川難得的客人了。

“如何?這酒尚可入口?”青祈會一手托腮,百無聊賴地晃著酒盞。

孟婆還未來得及回答,他便斜睨著一枝蘆葉草,突然站了起來,頗感興趣地問,“要不我還是親自釀一壺吧,我覺得此物入酒甚好。”

“不必勞煩!我覺得此酒味道甚好!”

孟婆趕緊擋在蘆葉草前,舉起酒杯將新添的酒一飲而儘,畢竟自從認識到了他真正的釀酒實力後,她可不想重蹈覆轍。

青祈會歪著頭,“也罷,你喜歡便好。”

話音剛落,似想起來什麼,他又勾起嘴角,眼中露出幾絲興致,“我來的時候,倒是聽到了點有意思的事情。”

“哦?說來聽聽。”孟婆抬起頭來。

青祈會將手中的紅螺盞擱在桌上,緩緩開口道,“聽聞你當真許了那女子兩世記憶?允了她沒喝孟婆湯?”

“是啊。”孟婆漫不經心點頭,原來是這件事,“水杉告訴你的?”

青祈會點頭算是默認了,他沿著廊亭看去,忘川河上亡魂來爾複往,“你在忘川修行,這兒,又是死氣沉沉——”

他富有深意地盯著孟婆,“我原以為世上親緣,孝悌之義,袍澤之誼,白首之情,都動搖不了你。”

青祈會又歎了口氣,“我原以為——你早就修成了一副無悲無喜的老神仙模樣?”

孟婆卻笑了,老神仙模樣?她不過是心修得比旁人更平靜些罷了。

她緩緩搖了搖頭,“老神仙談不上,不過這些——的確未曾動搖我。”

“那是……為何?”青祈會緊緊盯著她追問,不肯錯過她臉上的分毫情緒。

孟婆不答。

“聽聞那女子聲淚俱下,一片赤誠,莫非……”青祈會遲疑,神色複雜,“是你生了惻隱之心?”

“惻隱之心?”

“算是吧,”孟婆終於點頭,“是我自己的心動搖了我。”

“我生來便看守忘川,我知大道無情,不起念,不動心,拋卻情緣,方為正道。然我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

孟婆臉上難得透露著困惑,喃喃自語,“大道因何無情?情又因何而棄?世上情緣終究還是動搖了我,令我生惑啊。”

青祈會嘴角的笑意從淺淺的一絲逐漸加深流露到了整張臉,“那你要如何做?”

“許她兩世記憶,乃我失職,天降神旨,要我入凡塵一趟。”

孟婆平淡地向遠處望去,直直地看向冰封河水儘頭,“我會分離一絲魂魄降落凡塵,是為了彌補過錯,也是為了悟心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