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1)

雲中聞鶴來 沉年舊事 4133 字 6個月前

“自投羅網?”趙策沒轉過神,不由地重複這四個字。

賀重玉正眼冷睨他,瞳孔漆黑,清雋的臉龐被燭火勾勒得幽深,唇角銜著一抹譏笑。

“走投無路,當然要賭一把。”賀重玉右臂前伸,張開手掌,一枚鑲金桐木的腰牌撲通墜出來,她翻轉腕骨,腰牌便穩穩落入了手心,而後隨意一拋,腰牌正好砸在趙策腳尖處。

“順王府的腰牌他是偷也得偷,不偷也得偷!”

賀重玉說起這話時,側首瞥向仍跪倒在地麵上的胡由。

“賀娘子此言有理!胡由偷的不是腰牌,而是他的命,就算府衙內刀山火海,他也得闖一闖!”

鄧刺史哈哈一笑,換了條腿翹著,兩肘搭在大腿上,雙手手指交叉相握撐著下巴。此刻竟瞧不出半分前幾日他那慌張的神態,或者說,他終於在趙策麵前卸下了老實巴交、唯唯諾諾的偽裝。

本朝宗室優容,但本無實權,老順王就藩榮州,也不過虛領了一個都督的職位。此前因白雲閣坍塌一事,長史賀欽暫時停職,刺史也因瓜田李下不得不避嫌,而趙策卻憑著榮州都督的虛銜在府衙耀武揚威,府衙大小官吏還得捏著鼻子忍受,畢竟都督本就有監察之責。

因白雲閣乃皇命敕造,一應建材審查嚴格,出事幾率極小,而榮州近來天時合宜,既無水患也無地動,賀重玉故而懷疑此事多半是人為。

起初她也並無頭緒,直到看見趙策迫不及待地出現在府衙,要求行使都督的監察之權……

府衙官員簡直想破口大罵,你那都督不過是個虛職,還真當自己是了不得的大官麼?府衙眾人焦頭爛額,已經自顧不暇,這個紈絝居然還來故意添亂!

而賀重玉卻冷笑,不見得是添亂,說不定是罪魁禍首大搖大擺地登門呢。

她甚至慶幸那晚隨母親去了鄧夫人的賞花宴,恰好為她作出亡母畫像,因此結下緣分。多虧鄧夫人從中說和,才教鄧刺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否則賀重玉沒那麼容易進入被州衛嚴密把守的白雲閣廢墟……

那夜刺史府中。

“賢侄,不是我不幫你,隻是我們已經裡外搜查了四次,全都一無所獲啊!”鄧刺史重重一捶案幾,“無緣無故就那麼塌了!可恨!”

“至於令尊一事,你大可放心,有貴妃在,陛下不會把他怎麼樣的——”

賀重玉抬袖打斷了他的話,她目光沉凝:“刺史真的相信白雲閣是老天降罰?若是人為呢?”

鄧刺史抿唇,胸脯重重起伏,鼻孔裡噴出兩道悶氣,而後歎道:“即便是人為,找不出真相,還不如老天降罰呢!”

老天降罰都好過麵對陛下的滔天怒火!鄧刺史身後無強勢家族扶持,謹小慎微多年,才坐上一州刺史的位置,卻將因為一座樓閣把仕途前程付諸東流……他甚至深深嫉妒起自己的下屬賀欽,作為貴妃生父,即使一時失勢,很快也能憑著貴妃的枕頭風東山再起!

而趙策那個小王八蛋就更可惡了,仗著自己流著皇家的血,欺男霸女、胡作非為,如今還鳩占鵲巢站進府衙踩著他鄧刺史的腦袋拉屎!陛下連自己的親孫子都殺了,還能在乎你一個堂孫子,鄧刺史內心不無陰暗地想,我看你能得意到幾時!

賀重玉不知道短短幾句話讓鄧刺史腦中百轉千回,她俯身一拜,懇切道:“請刺史允我進白雲閣,說不定我能發現什麼線索。”

鄧刺史冷不丁摸上腰側,層層衣袍之下掩蓋著好大一塊淤青——鄧夫人掐的,他眉毛幾次抽動,最後無奈一揮袖子:“去罷去罷!”

看著賀重玉和史參軍疾步遠去的身影,鄧刺史不禁心中哀號,這都是什麼命啊,賀欽有個做貴妃的大閨女就算了,還有個如此孝順地為他奔走的小閨女,可憐他和夫人伉儷情深,到今天卻連一兒半女都沒有!

他深深歎氣,心頭卻浮上幾絲希冀,他想,若是賀重玉真能查出真相就好了,雖然可能還是免不了掛落,但好歹陛下的怒火大部分會朝那個“罪魁禍首”傾瀉。

這一趟搜尋,還真讓賀重玉發現了端倪。

“史參軍,你瞧——”賀重玉搓動手中的木屑,這是剛從白雲閣的主梁斷口上扣下來的。

史參軍不解地看著這撮木屑,問道:“這裡麵有什麼古怪麼?”

賀重玉抬手將木屑湊到史參軍鼻下:“你聞聞看。”

“香味!”史參軍赫然瞪大雙眸,他猛地扭頭環顧四周,這片廢墟裡被磚瓦掩埋著多根斷裂的金絲楠木。

榮州不產金絲楠木,何論徑寬如此,這些金絲楠木都是走水路從靈州調來的,為了運這一批木材,榮州渡口罷停了五日。

“不對啊,這楠木本身也有香氣……”史參軍蹲在斷梁前,猛嗅好幾口,但也沒聞出這縷淡香有何稀奇。

“金絲楠木味若淺淡藥香,可偏偏斷口處的香氣卻似蜜甜。”

賀重玉緩緩走過這根斷梁,將它從頭聞到尾,隨即一拍掌道:“果真!隻有斷口處有甜香,其餘部位都是一股淡淡的苦香。”

史參軍就這麼呆怔地看著賀重玉鼻子連番抽動,便做出結論,仿佛一隻靈敏的黑犬——她今日穿了一身玄袍。

史參軍也蹲下,扯動小腿,從頭騰步到尾,一邊移著腳,一邊努力嗅著賀重玉所說的“甜香”和“苦香”,他甚至忘了站起來,仰起頭兩眼冒出精光。

“賀娘子,你真是狗鼻……啊呸!你真是細致入微啊!”史參軍終於露出了近日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暢笑,“那你肯定也知道這甜香的來源嘍?”

賀重玉握拳,將手心那撮木屑捏緊,倏地鬆手,木屑紛揚飄落,連同她篤定的聲音:

“腐沉膠。”

史參軍聽說過腐沉膠,這玩意兒如同它的名字一樣,能腐骨蝕肉,因其中一味重要材料乃是天生異香的水沉香木,故而也散發著類似水沉香的蜜甜味,也有個彆名叫水中蜜。

“這,這東西,不是百年前就失傳了麼?”史參軍大驚失色。

賀重玉早年和劉媼四處查尋石料的時候,曾親眼見過有人用此物蝕斷鐵鏈,若不是劉媼見多識廣告訴她,隻怕賀重玉做夢也想不到盛行大雍的一味香料還有這種效力。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或許是配方暗自流傳了下來,又或許有人天縱奇才,重新做出了腐沉膠的配方,還有一個可能,世上仍有腐沉膠存世,隻不過我們都不知道,興許就藏在哪家大族的庫房裡……”

史參軍忍不住驚愕:“老天!誰存這個害人東西!”他後背一涼,渾身一哆嗦。

不怪史參軍如此作態,腐沉膠腐蝕效力強,原本也不是毫無用處,至少當年製作出它的人沒想過這東西還能作為一種酷刑。

前朝末帝時期宦官當道,殘害忠良,他們想出各種刁鑽的刑罰,其中最駭人聽聞的莫過於“香刑”,就是將人平放在一張淺盆中,束縛四肢和脖頸,用清水漫過肩膀,水麵上隻露一張臉,以陶壺盛滿腐沉膠,壺口傾斜,膠液緩緩滴入水中,此人便漸漸化為一團膿水,腥氣中還摻雜著甜香……

後來雍太祖起兵,平定天下,定都洛京,聞此酷刑一怒之下將世間留存的所有腐沉膠連同秘方一起毀去,至此,腐沉膠幾乎在大雍境內絕跡。

不說彆處,榮州本地的方誌裡便記載著腐沉膠的各種反應,有融斷木材的、融穿石塊的、融透獸骨的……這些還是當年太祖下令命各地嚴查並銷毀此物時所記錄下的。

“這可是連人骨都能化開的東西,怪不得木梁如此輕易便斷裂了!”史參軍倒吸一口冷氣,而後憂心忡忡,“那我們也不知道是誰乾了這缺德事啊……”

賀重玉微微一笑:“史參軍聽說過一句話麼,賊首總忍不住自己跳出來……”

此話意有所指,史參軍恍然大悟地一開口:“你是說趙——”他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又小心翼翼地開口,“可沒有人證物證啊。”

“沒有,那就造一個出來!”賀重玉冷笑。

於是二人又連夜登門拜訪刺史府,直至天明才出。等賀重玉再上府衙,人證便憑空出現了。

…………

“那些人證是假的!”趙策氣得倒仰,可隨後臉色不禁露出一絲灰敗,人證是假的,物證卻是真的,賀重玉這家夥還夥同刺史設局,拿物證吊出了真的人證!

他不免後悔,早知便不多此一舉,還不如把胡由押在府裡,天一亮就捆了他送到府衙,反正奴才替主子頂罪是再常見不過的事,即使那個朝廷欽使當麵也不能說什麼。

“哼,就算是我做的又如何,我不信你們能把我怎樣……”見辯駁無用,趙策乾脆承認了,他反而通體放鬆了下來,就近坐入一把空椅裡,閒適地翹著腿。

“胡由……”他沉吟片刻,臉上漾起嘲諷的笑意,“死就死罷,能處置王府親隨,也算給你們麵子了。”

陳司馬搖頭輕歎:“胡由啊胡由,你說你,今夜來這一出有什麼用呢,到底也沒能偷回你的命。”

他走到胡由跟前,彎腰扯出一團破布,胡由這才張大了嘴痛哭。趙策這才發覺,胡由竟是一直被堵著嘴綁在這兒,怪不得從頭到尾沒聽見他有什麼辯解。

胡由似乎哭夠了,紅腫的三白眼裡射出一股怨毒,他忙不迭挪動膝蓋,湊到鄧刺史腳邊,深吸一口氣,開始滔滔不絕。

聽見胡由揭露出的一樁樁案件,賀重玉沒忍住嘴邊瀉出一聲冷哼,而陳司馬素來脾氣火爆,已經麵色漲紅,恨不得把旁邊的趙策痛毆一頓,幸好史參軍死死攔住他。

趙策早在胡由剛開口的時候就欲起身,卻被兩個人高馬大的官吏一左一右摁住了肩膀。

賀重玉拍拍手掌,安靜的廳堂中回蕩著鼓掌的脆響。

“你想諷刺我?”趙策乾脆軟著後背陷進椅子裡,不屑地看著賀重玉。

“不,我隻是在想,惡人此次真相大白,世子你才是最大的功臣啊,我在謝謝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