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1)

雲中聞鶴來 沉年舊事 4144 字 6個月前

青瓷摔碎的聲音如同裂帛,將胡由的心臟瞬間扯緊,他深深地低頭,一刻也不敢抬眼。一個人在他麵前站著,黑黢黢的影子打在他身上,玄色錦緞上流淌著燭火影影綽綽的閃光。

順王世子趙策不斷轉動手上的玉扳指,麵色陰沉,目光冰寒,蒼白的皮膚上爬滿了細小的血絲,仿佛下一刻就有凶獸撕破這層薄薄的皮囊衝出來擇人而噬。

趙策現在的確就有一個想即刻鏟除的人,他眉頭陰雲密布:“賀重玉,又是賀重玉!”

他突然拎起胡由的衣襟,溫柔的聲調中殺氣四溢:“老胡,你就不會暗中帶人把她做掉?”

胡由後背冒出一層冷汗,他眼神躲閃,顫顫巍巍地說:“她身後畢竟站著貴妃……再說賀欽那個老東西也不是吃素的,萬一敗露了……”

“彆扯這些借口,我看是你們合夥也打不過她罷!”趙策一時想起舊事,氣上心頭,抬袖就抽了胡由一巴掌,“沒用的東西!”

賀重玉和趙策的淵源,還要從她剛來榮州說起。

當年王府還是順王掌事,世子是個膏梁紈袴,整日不是當街縱馬就是狎戲尋樂,那日他縱馬直闖城門,被新來的城門守衛攔下,氣惱不過,拿馬鞭將守衛抽了個半死。

順王父親是當今陛下的親弟弟,順王是陛下的親侄子,世子是陛下的親侄孫,陛下對自己的親兒孫百般苛刻,對兄弟姐妹頗為優容,連同他們的兒孫,幾乎能在大雍橫著走。

趙策更是順王的獨子,自小寵溺,養成了囂張跋扈的性子,他慣愛縱馬,若有人刻意阻撓,甚至隻是無意乾擾他的興致,被抽一頓還是輕的,活生生被馬蹄踐踏而死也是有的。

賀重玉因為姐姐的事,原本心中就不痛快,這下趙策正好撞在她的氣頭上,被當做出氣筒打了一頓,旁觀的百姓還得誇賀重玉有俠義之心。

趙策當然不肯善罷甘休,但手下一窩蜂地用上去,也不過給賀重玉做了出手的活靶子,隻能被動挨打。順王顧忌宮中的貴妃,咽了這口氣做和事佬,逼趙策向賀重玉握手言和。

順王府家大業大,仆從眾多,而賀重玉又愛好“打抱不平”,出手那麼多次,總有一兩回能撞見順王府的人仗勢欺人、橫行霸道。故而兩人的梁子越結越大。

再說賀欽,自從就任榮州之後,似乎一直堵了一口氣在胸肺鬱結難出,行事雷厲風行,眼睛揉不得沙子,與從前的刺史和光同塵的性情截然不同,教順王裡裡外外碰了許多釘子。

順王隱忍,但世子要強,自從順王重病纏身,府中變成世子趙策管事,趙策就一心琢磨要怎麼給賀家添堵,甚至直接拔掉這根肉中刺。

“女人就乖乖呆在家裡繡花,整天拋頭露麵像什麼東西!我看賀欽那老東西,就是故意養出兩個特立獨行的女兒好攀附青雲!”趙策一腳踢飛了圓凳。

“老不死的!都喜歡和我作對!養個妖妃女兒現在裝什麼清官忠良!南鑼街的牌坊怎麼不搬到他家門口去!”

趙策怨毒地叫罵,轉瞬兩眼一眯,壞水汩汩往外冒,“我倒要看看,誰能笑到最後……”他陰惻惻地挑眉,“希望貴妃娘娘的枕邊風和以往一樣好使,否則你們一家就等死罷!”

他眼睛一瞪,“胡由,你過來,我有事吩咐你……”

胡由側身貼近耳朵,於是趙策低聲說了幾句話,胡由瞳孔緊縮,顫聲道:“這,這能行麼?就算事成了,有貴妃娘娘在,陛下能舍得查辦?”

“你懂什麼,女人哪有他的千秋大業重要。”趙策勾起一抹狠絕的笑。

賀重玉並不知道有人正挖空心思準備對付她,對付賀家,她才剛回家不久,就看見竹苑院門大開,母親就坐在裡麵等她。

“喜鵲,我突然想起來尋香坊還有一筆賬沒查,我再去看看……”賀重玉感覺一股涼風竄過脖頸,她拍了拍喜鵲的肩膀,然後拔腿就準備開溜。

“站著!”葉蘅芷敲了敲桌麵。

於是賀重玉隻能烏龜踱步似的慢吞吞移到母親身邊,“母親,我最近很聽話,出門去也都是乾正事,我可沒闖禍——”

葉蘅芷鼻子微皺,“你是去掏牛糞了麼?怎麼搞成這副模樣?”

下午那股漚料的腐臭快把賀重玉裡外都淹透了,即使她方才在尋香坊被雲娘逼著換了衣服,還拿香露從頭噴到了腳,還有一股隱隱的臭氣從她身上擴散開來。

“祖宗!快去洗漱!不然可趕不上賞花宴了!”

賀重玉一聽這話,就頭大如鬥,什麼賞花宴,明明是相親宴!她年歲正好,葉蘅芷雖然並不急著給她相看親事,但也把這個打算提上日程,光這個月,她就和母親去了四次“賞花宴”。

賀重玉明裡暗裡和母親抗議,但葉蘅芷義正辭嚴,“我又不是逼你立刻嫁人,隻是去喝喝茶、賞賞花,又如何?就不能多陪陪母親麼?”葉蘅芷還說,“好親事倘若不占得先機,就被人全挑走了,往後隻剩下歪瓜裂棗……就算事不能成,起碼得心裡有數罷?”

反正母親總是有理,賀重玉就當做陪她出門閒逛,無奈地進屋準備洗漱。

“用你那些香露好好擦擦,瞧你都臭成什麼樣兒了!”葉蘅芷好氣又好笑地輕點賀重玉的額頭。

等賀重玉再次推門出來,換了一身月白錦袍,她長身而立,束發的綢帶在腦後飄揚,衣擺和袖口都繡了振翅的白鶴,襯得她英姿颯爽。

烏雲正啃著乾草,似乎是今天的乾草格外香甜,它踢踏著馬蹄,搖頭晃腦,長長的馬尾抖落風聲。

賀重玉剛瞄它一眼,聽見母親的聲音,“放下你的念頭,今天和我坐馬車。”

賀重玉隻好遺憾地歎了一口氣,兩手背在腦後,朝著烏雲囑咐道:“小烏雲呐,母親不準你和我出門,你就乖乖呆在家罷——”

趕車的還是老李,他看見賀重玉,咧出一嘴大白牙。

自從賀重玉學會騎馬,老李差點就無用武之地了,每天懶懶散散地都快閒出了毛病,隻有偶爾賀欽或者葉蘅芷需要的時候才套車趕馬,要麼就是被賀重玉指派去搬花拔草抗竹子,平時就靠在牆根底下曬太陽,整個人都攤一張大餅,懶洋洋地熏著陽光。

“今天這賞花宴是哪家的?不會還是鄧伯母罷?”

葉蘅芷輕笑:“你猜對了,還是她,她就喜歡做媒。”

賀重玉聞言當即後仰,“鄧伯母可真有閒情逸致……每年都樂此不疲地辦賞花宴,我看該把月老廟的泥像搬下來,換成她坐上去,以後還拜什麼月老,隻用求她就完了……”

賀重玉第一次見這位鄧伯母,就是在她舉辦的賞花宴上。鄧夫人慷慨健談,疏朗豁達,和許多高門夫人、當家主母都談得來,交往密切,加上她是榮州刺史夫人,即使關係沒那麼近的也都賣她麵子,她的賞花宴說一句“門不停賓、座無虛席”也不為過。

錦園之中滿園芬芳、姹紫嫣紅,刺血海棠絲條如瀑,月槿綴滿碧枝、點點如星,最奪目的是滿樹滿樹的茶花,皎潔似雲,如雪墜枝,沉甸甸地壓彎了枝頭,怪不得有“雲團雪”之稱。

賀重玉心中思忖,鄧夫人果真愛茶花,怕是整個大雍都找不出開得比錦園更燦爛的雲團雪。

鄧夫人一見賀重玉就雙眸一亮,“這不是玉娘嘛!快來快來!”她來攙賀重玉的手臂,止不住端詳,“阿芷啊,我剛才一時愣神,竟以為你帶了哪個俊俏的小郎君過來,還納悶呢!哈哈,原來是玉娘!”

賀重玉今日沒有穿繁瑣的衣裙,隻簡單套了身寬袍儒衫,頭上也沒頂什麼釵環首飾,單單用了根雪色滾金邊的綢帶束了馬尾辮,看上去清爽灑脫。

轉過假山,過了拱橋,走進飛仙亭,賓客就散坐在亭子四周。飛仙亭四角起翹,亭下係著的透明紗幔隨風飄揚,綠裙侍女揮動著蒲扇,冰盆中的涼氣便逸散開來。

鄧夫人難得見賀重玉這副打扮,便拉著她的手說了好一番話,連剛剛相談甚歡的夫人都有些冷落了。

“嘁,不就是憑著貴妃的裙帶關係……”

人群中傳來一句輕聲譏誚。

賀重玉眼神一凜,但還是垂下眸子,並未做聲。

那話說得不算隱秘,靠得近的都聽見了,飛仙亭裡幾位夫人姑娘麵上都露出一絲尷尬,也不好隨意開口,原本熱鬨的氣氛一時凝滯。葉蘅芷甚至有些後悔勸女兒來這賞花宴了。

鄧夫人自然也聽見了,趕緊拍著葉蘅芷的手,打圓場道:“我才羨慕你呢,生了這麼出色的兩個女兒,大雍誰不知道貴妃的賢德,玉娘年紀雖小些,卻也頗有巧思,如今尋香坊的名聲可要傳遍榮州了……”

她抬起手腕,“我現在可是一日都離不得這茶花香露,隻消一滴的味道,就和走進茶花園裡一樣,好像真的聞到茶花開在手上一般……”

鄧夫人出手闊綽,是尋香坊的大主顧,尤愛茶花,賀重玉做的茶花香露,幾乎都被她包圓了。

“正巧尋香坊不日就要推出一款新的茶花香露,我敢說,和雲團雪的香味彆無二致!”

“果真?”鄧夫人揚眉笑道,“那我可得備好銀子登門!”

“伯母對茶花的喜愛尤甚,您可算是茶花的人間知己了。”賀重玉輕笑。

鄧夫人卻微微蹙眉,歎了口氣,“茶花雖好,彆花照樣鮮妍,隻是茶花是我母親鐘愛之花,故而愛屋及烏罷了……”

賀重玉這才知道,鄧夫人的母親曾種了一山坡的茶花,幼時的鄧夫人就在茶花叢裡長大。然而她的母親早逝,甚至連副畫像都未曾留下。

歲月流逝,鄧夫人甚至害怕老來健忘,有一天連母親的麵容都忘記。她精通百藝,唯獨作畫一事是十竅通了九竅,一竅不通。於是她也像母親那樣種了滿園茶花,每當聞到茶花的香味,便能想起母親溫暖的氣息,即使有天老到忘記了母親的麵容,也還能留住記憶的味道。

“其實這有何難,若伯母信得過晚輩,晚輩當即為您作畫。”

鄧夫人聞言,驚異地盯著賀重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