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還尋尋覓覓 號啕大哭(1 / 1)

半分鐘之後,他們紛紛收了傘,進到一棟樓裡。左拐右拐上了幾節樓梯,那帶路的王老師敲了敲門,和任課老師知會了聲,衝著教室裡喊道:“誰是申玉潔同學?請出來一下,你家裡人來看你了。”

整間教室坐得稀稀拉拉地六七十個同學麵麵相覷,沒人應答。

王老師又問了聲:“申玉潔同學?”

還是沒人站起來,或者舉手,或者吱一聲。

教室裡嘈雜聲漸起,同學們你一句我一句,有的刷起了手機,有的抖著腿嬉皮笑臉地喊,“誰是申玉潔呀!”引起周圍一陣哄笑。

任課老師生氣地拍了拍講台,把粉筆末子振得飛起來幾尺高:“彆亂!申玉潔呢?”

還是沒有回應。

周黑雨在外麵看了許久,此時終於忍不住探頭進教室裡。

她的視線快速敏捷地掃過一個個學生的麵孔,正臉,側臉,後腦勺……

後排趴著幾個埋頭睡覺的學生,但是看發型,絕不是申玉潔。一中獨樹一幟的經典四麵齊,沒有百八十天,絕對不會養成長頭發。

她生怕有遺漏,掃了兩三遍,回頭和陳漠河對視一眼,搖了搖頭,轉過身來對王老師道:“這裡麵沒有申玉潔。”

王老師打了個哈哈道:“她可能逃課了,現在肯定在宿舍呢。”

周黑雨沒說話,隻是打著傘把腳步邁得飛快,斜飛的雨絲打濕了半條褲子,每走一步,就有一片渾濁的泥點子撞在褲腳上。

她已經沒心情在意這些了,在如此黑洞洞的夜裡,她莫名其妙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她被這種預感攪和得神思不寧,差點被一個埋在水坑裡的石頭絆倒。陳漠河扶住她,拉著她站穩了,抹了把她衣擺上的雨水,甩了甩手:“平衡能力不怎麼好,走路就小心點。”

周黑雨生氣地瞪了一眼他,他才又安慰她道:“她可能就在宿舍等著我們呢。”

然而,申玉潔不在宿舍裡。

她失蹤了。

學校裡一片兵荒馬亂。

一個學生失蹤而學校卻沒有采取任何措施,甚至沒人發現。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校門口的招牌就彆想完整地立著了。

主管老師,分管老師,宿管老師紛紛出動,當然還有周黑雨和陳漠河跑遍了所有的食堂,操場,衛生間。也沒有發現申玉潔的蹤影。

廣播裡反複重複播放著響徹寰宇的尋人啟事,一開始是“申玉潔同學,聽到此條廣播,請到A樓三層302廣播室來”。

可過了半個小時一片仍然沒有反應,於是又變成了“任何同學發現疑似申玉潔蹤跡的情況,請到廣播室來”。

又有一個小時過去了,沒有任何人來到廣播室。

陳漠河靠在走廊的牆上,在報警電話中訴說的事情經過和現場情況,周黑抱著手低著腦袋在他旁邊一言不發。

此時,監控室裡衝出來一個老師:“找到了!你們來確認一下。”

校門口的監控顯示:一個梳著四麵齊的小姑娘,下午六點半溜出了學校。

申玉潔的言行舉止,在一遍一遍單調的重複中早已經印在了周黑雨的腦袋裡,她一眼就看出,監控裡的就是申玉潔。

警局的監控一時半會兒調不出來,而且此處是郊區,四下山野茫茫,草樹雜生,許多地方並沒有被監控攝像頭覆蓋到。

周黑雨的心如同沉到了穀底——一個學生出了學校,就如同一滴水滴進了大海。

申玉潔啊,天地廣闊,我們又要到哪裡去找你?

申玉潔走出丹妮莉絲職業技術學校的大門才過了五分鐘,就開始下雨。

她的本意是接受家裡的安排,現在網紅經濟炒得火熱,丹妮莉絲還不要學費,用不著家裡出錢,畢業了還會分配工作。

可是,一天前,當她進到教室,滿眼都是妝容精致,衣著時尚,發色各異的女孩子,和帶著漁夫帽,掛著銀鏈子的男孩子。很漂亮,但申玉潔並不敢不加掩飾地把眼珠子貼到他們的臉上去欣賞。

一張張臉偷偷瞄過去,申玉潔都分辨不出來他們的年紀。

他們互相嬉笑打鬨,在教室裡大聲說話,高聲尖叫,在課堂上明目張膽地玩手機;下課了,男男女女大庭廣眾之下嘴對嘴親吻得滋滋作響,活像在鍋裡冒油的牛肉。

她低下頭,感到自己格格不入——她沒有手機,也沒有男朋友,臉色也是長久熬夜之後的蠟黃,眼底掛著一層層黑眼圈。

上課的時候,她緊緊攥著手裡的筆,認認真真的做筆記。自動跳過老師推薦的,打了六折之後還價值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化妝工具,剪輯軟件和打光設備。

然後看著手上的筆記不知所措,像自知是紙上談兵的趙括一樣無可奈何。

每個課間,她都會因為教室裡像爆炸了一樣能振破人類耳膜的吵鬨和尖叫搞的靈魂出竅。睡也睡不著,申玉潔隻好拿出來口袋裡的背誦本子默念。

那本子一掌可握,裡麵是以前上課時記的要背的細碎知識點。

她飄飄忽忽地決定了,自己要回到鳳玉一中,那裡才是她屬於的地方。

她借了一個女生的手機給家裡打電話,先給爸爸打,可是沒人接,然後又給哥哥打,可是他隻是生硬地勸她在學校好好學習,以後能當網紅賺大錢。

於是第二天,她自己跑了。

走到半路,下雨了。

申玉潔淋著雨走了十分鐘,也沒找到個可以避雨的地方,四下都是樹,樹影婆娑卻遮不了雨,而且她還怕被雷劈到,更不敢在大樹下久留。

又走了快半個小時,她整個人已經從頭濕到腳了,劉海粘噠噠地粘在腦門上,連落湯雞見了她,也會心生憐憫,支棱起翅膀給她擋擋雨。

可是走了這麼久,彆說雞了,人都沒看見一個。

她想著能不能攔輛車,可是快一個小時過去了,也沒幾輛車從這學校路上跑過去。即使有,也快得能闖死人,申玉潔根本沒膽子去攔。

正覺得渾身發冷的時候,忽然間叢林掩映間,有個亮著燈的小屋,屋簷伸出,可以避雨。

走近一看,是個公共廁所。

申玉潔實在不知道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荒山野嶺,人跡罕至,為什麼要建一個公共廁所。

但這是她唯一可以躲雨的地方。

她搓著胳膊跑到屋簷下,故意站得離門遠了些。可那股子又腥又臭,混著陰冷水汽的難聞味道還是止不住地鑽到她的鼻子裡。

沒過多久,申玉潔看見遠處有一小撮人走過來,她驚喜地站起來,想要再去借來個手機和家裡人打電話——爸爸哥哥再怎麼狠心,也不會讓她留在半夜的公共廁所前麵淋雨。

黑暗中,申玉潔發現這幾個人也沒有打傘,他們一轉彎,竟然朝著這個公共廁所來了。

等他們走進了,申玉潔才看清,為首的那個身高體壯,頭發剃成了光頭,印著個五角星還是什麼圖案。

剩下幾個人都麵色不善,有人撇嘴,有人皺眉,一個個要麼尖嘴猴腮,小三角眼裡冒著凶光;要麼一臉橫肉,膀大腰圓。

大約是混社會的。

他們明顯看見她了。

先是一個人看向這邊,然後剩下幾個人都注意到了,公共廁所前麵蹲著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小姑娘。

他們的眼神先是審慎地上下打量,然後就開始夾雜起了淫邪的味道。

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一邊用手解開褲腰帶,一邊進門去上廁所。路過申玉潔的時候,故意扭頭看著她笑了一眼。

申玉潔看到他牙齒黑黃,被暴打了一頓的狗的牙齒也比他整齊;因為太胖,臉上的肉像遊泳圈一樣垂下來;好像剛喝了酒,麵皮桑葚似的紅紫。

她感覺很惡心,比在食堂的葷菜裡發現了豬□□或者是淋巴肉。

可是此刻,剩下那幾個人卻漸漸圍成了一個包圍圈,漸漸向她靠近過來。

一步一步地由遠及近,每一步都踩碎了蓋著層水的地上倒映出的路燈的光。

申玉潔害怕極了,渾身上下都開始顫抖起來。

她不知道怎麼辦,她想逃跑,但是她整個人已經凍僵了。而且他們人多勢眾,還都是凶神惡煞的男性,她根本沒有機會逃出生天。

她下意識攢緊了手裡的東西,那東西已經被水浸濕了,黏糊糊粘成一片。

申玉潔張開手掌一看,是她的背誦本子。

正對著她的那一頁,上麵有幾個英文單詞,還有曆史課上她隨筆記的幾句話,申玉潔念了出來:

“1921年7月,中共一大在上海召開,由於敵人的破壞,會議最後一天轉移到浙江嘉興南湖的一條遊船上。中共一大通過中國共產黨的第一個綱領和決議。”

她發現因為讀了太多遍,剩下的內容她可以背出來,於是她閉上了眼睛,也不讓那些人的身影玷汙到自己的半分餘光和視線:

“中共一大的召開標誌著中國共產黨的成立。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是中國曆史上開天劈地的大事……”

她的聲音漸漸地、漸漸地大起來,好像她背的書給了她勇氣。

“黨一經誕生,就自覺擔負起實現中華民族偉大複興這一中華民族近代以來最偉大夢想的曆史重任……”

申玉潔站起來,就像在高一一班的早讀一樣,站著背書,大聲背書,像嘶吼一樣背書,她背書的聲音所有人都能聽見。

隻不過學校的早讀在教室,而現在她在大雨中的公共廁所。

她大聲地背,使勁的背,忘我地背,想到什麼背什麼。

從毛思想背到三個代表,從一位老人在南海邊畫了一個圈背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她完完全全按照林順順要求地那樣背。

一開始她的聲音還在顫抖,後來她敢肯定她越背越起勁,越背越大聲,越背越站得直,越背越昂起頭,越背越有氣勢,越背越語氣鏗鏘,像金石相擊,戰鼓隆隆——她一個人的聲音變成了一支軍隊,金戈鐵馬,氣壯山河。

她不那麼怕了,身子也暖和起來。她要背書,背到危險離開,背到大雨停下,背到日出東方,背到人生的儘頭,背到天涯海角。

她的信念伴隨著她的聲音無限擴大,穿破了雨幕。

那些男的沒有再靠近申玉潔,但是她不知道那他們什麼時候走的,或許還沒走,她不敢停,甚至不敢睜眼。

王哲以緩慢的速度開著那兩漂亮的黑色小轎車,大風裹著雨滴打在擋風玻璃上,變成厚厚的水層,雨刷又把它們一股腦帶走。

兩盞明晃晃的大燈打開,把空氣裡一段一段的雨絲打得十分清楚和果斷。

周黑雨和陳漠河向兩邊張望著窗外,搜尋著每一分申玉潔在那裡的可能。

忽然,周黑雨看見遠處一個小房子底下,昏暗的燈光下站著一個四麵齊的小姑娘,嘴巴一張一合。

她大喊:“找到了!”急忙拿著傘跑下車去。

剛一下車,大風裹切著雨滴就吹走了周黑雨的傘,可是她顧不上撿了,隻是一邊飛奔過去,一邊大喊:“申玉潔!”

申玉潔閉著眼睛,正在背兩個百年奮鬥目標,聽到周黑雨熟悉的聲音,口中的大聲背誦停住,刷地睜開了眼睛。

周黑雨跑到她近前,隻見申玉潔眼中包了一汪淚水,愣愣地看著她問道:“周黑雨,‘從2035年到本世紀中葉的奮鬥目標’是什麼啊?我忘記了。”

周黑雨衝她笑笑,道:“從2035年到本世紀中葉,在基本實現現代化的基礎上,把我國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

申玉潔看著她,“哇”地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周黑雨伸手環住她,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

雨絲被風吹的傾斜,繞過屋簷打在她們的頭發上胳膊上和臉上,陳漠河把傘撐到她們的前麵。

這是申玉潔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一天——這一天,一個學生背的書救了她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