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南陽府城外,漫山遍野的流寇營地火光星布。
這裡是通往陝西、河南、湖廣的樞紐,自陝西、河南山區而出的流寇出山後彙聚於此,已經成了這幾年來的慣例。
跟往年的情形有些差彆的是,以前破一處地方,百姓聞風而逃,還要到處抓壯男壯女當廝養,今年主動來投奔入夥的多了,隊伍壯大的很快。
小娃子去年滁州大敗時家當丟得一乾二淨,就剩自己一個光杆司令,後來在河南抓了五個廝養,冬天裡死了三個,今年剛出山不久,廝養又擴張到了七個。
兩個老廝養在喂馬,小娃子走過去看了一眼,乾草裡麵搭了一點黑豆,伸手摸到馬身時,感覺皮膚很飽滿,馬膘快養起來了。這匹馬是在猛虎橋頭得來的空馬,沒費什麼力氣,但卻是一匹戰馬,比小娃子以前騎過的馬都要好,即便是在珠龍橋被追擊時,周圍一片地獄般的場景,這匹馬也沒有受
驚跳入河中,保住了小娃子的命。有這樣一匹好馬,小娃子走到哪裡都覺得安心,至少逃命的機會遠遠超過其他人。
“小娃子!沃噠吃血槽去!”
抬頭看去時,是個以前孩兒軍的伴當,現在也當了管隊了,帶著十七八個廝養。
“不去了,已經吃過了。”小娃子揮揮手,那伴當也沒堅持,匆匆的往南邊去了。“血槽有啥用,見到那匹馬變龍虎了。”小娃子低聲說罷,摸著馬身有點出神。血槽就是人的腹腔,隊伍裡一直傳說馬吃了血槽就能變龍虎,官兵的馬一見了就得逃,但以
前的爺跟他說是假的。滁州之後就再沒見過爺,去河南的路上小娃子一路留意,也問過其他逃出來的熟人,沒人見到過。
清流河邊兵荒馬亂,小娃子知道多半是死了,即便是當時沒死,按老頭這樣的歲數,官兵也不會養,盧閻王的手下隨便一刀也就砍了。
“一會要加鹽,一月之內養不起來膘,老子就殺了你倆當血槽。”兩個廝養點頭哈腰,小娃子徑自回到火堆邊,要是老頭在,喂馬就是絲毫不擔心的,呆坐了片刻之後,他抽出腰刀準備磨一磨,現在帶的新廝養多,這些保命的活還是自
己乾更放心。
還沒翻出磨刀石,旁邊呼的一聲坐下一個人,回頭看去原來是掌盤子二蝗蟲。
“老爺定了,往南邊麻城走。”二蝗蟲坐下後整理了一番棉衣的下擺,好讓自己坐得舒服點,摸出一根鴨腿,放在火上烤著,看樣子已經是熟的,隻是要烤熱了更好吃。
小娃子趕緊摸出鹽來,幫二蝗蟲抹在鴨腿上,“其他營頭的老爺是不是同去?”“掃地王老爺和闖塌天老爺都不去,李闖將出不了關,老爺不等他了。”二蝗蟲把鴨腿在火上翻轉,停頓一下道,“闖營以前的人馬好多都跟了闖將,他如今有勢力了不肯跟
人合營,可不如原來高老爺,咱們老爺雖也收了些闖營的人,但還是不如曹操收得多。”
二蝗蟲忿忿的說完又呸地一口,“他憑啥收那許多人馬,滁州河邊要不是他放了那江南兵過來,怎會被盧閻王殺那許多人。”
小娃子低聲道,“那些江南兵其實是江北兵。”二蝗蟲沒有接這個話頭,摸出把小刀在鴨腿上劃了幾下,接著放在火上烤著,“要不是滁州被盧都爺殺散了,高老爺怎地會被抓著,聽說被送到京師去了,割了幾千刀才死
。”兩人一時沒說話,去年的時候高闖王是他們仰視的存在,幾十萬人都聽他號令,走到哪裡都是一大堆哨總、將領跟著,尋常營頭的寶纛旗、高照之流想要跟他說上話,也
是很難的,轉眼間便死了,還死得如此慘。
鴨腿在柴火上翻動,映出油亮亮的色澤,煙火之中隱隱有肉香傳來,小娃子看著柴火呆呆道,“官兵以後要命給就是了,咱老子絕不讓他們逮著。”
二蝗蟲臉皮細微的抽動了一下,“可不敢讓他們逮著,逮著都沒好下場,上次那知縣被老爺抓了用刑,他在堂上嚎的那叫啥生死來著……”
“像是生不如死。”
“就是這。”二蝗蟲拍拍腦門,“額最早跟著紅狼老爺出來的,到年關便是五年了,換了十一個長家,有病死的,有官兵打殺的,沒一個活下來,死了清淨。”
小娃子回憶了一下,“我沒跟那麼多。”“其實是死了十個,還有一個不知去何處了。去年我跟的那個曲掌盤子,咱們在太湖縣的時候突然就不見了,當天白天的時候咱們還找到條船,第二天一早船不見了,他也
不見了。”二蝗蟲低聲道,“曲掌盤子是會劃船的,有些管隊說的,老掌盤子帶著銀子跑了,誰也沒帶走,定是劃船過江去當富家翁了。”
“帶銀子跑了,誰也沒帶。”小娃子呆呆的重複了一句。二蝗蟲收回鴨腿,在空中揮舞了幾下,然後隨手撕成兩半,將不帶骨頭的一塊給了小娃子,“曲掌盤子原來行商的,走過好多地方,學各處人說話一模一樣,去哪兒都能活
,咱們不行。”
小娃子咬了一口鴨腿,帶著鹽粒的鴨肉美味可口,他邊嚼著邊道,“這天下逃去哪裡都不好過。”
二蝗蟲幾口就啃光了鴨腿,又意猶未儘的在腿骨上舔了幾口,“其實額也不想去麻城,那邊走過好多次,搶不到啥,不如掃地王那般往揚州去。”
“走揚州便是從和州、滁州去,那地方去年才走過,楊寶纛說路上搶不到啥吃食。”
“掃地王老爺的幾個掌盤子說,去年打江浦沒打下來,還死那許多人,今年去報仇去,定要把江浦城鏟個乾淨。”
“二長家,以前我有個老廝養,他說這般搶殺一路,下次再去就沒得搶的,以後天下都走遍了,又往何處尋吃食去。”
“想那些作甚,都沒吃食了一起死了乾淨。老子殺的人多,這條命賺得夠了,活一日就多賺一日,多殺一個就多賺一個。”二蝗蟲摸出酒壺灌了一口,又遞給小娃子。
“小娃子你最想去何處?”
“去安慶桐城。”小娃子拿著酒壺沒有喝。
“安慶……那裡有個守備營。”二蝗蟲眼神微微變化了一下,瞟了小娃子一眼。“去年江浦那裡上岸來的就是安慶守備營,後邊滁州河邊過來的也是他們。”小娃子看了看二蝗蟲,“他們跟北邊的官兵是不同的,額親眼看到的,船運過來的兵,連馬都在
船上,還有炮。”
二蝗蟲移開眼神,仰頭看著昏黑的天空,“官兵厲害還去那裡作甚。”
“我哥死在那地方,人殺多了也無趣,隻有桐城的還想殺殺。”二蝗蟲嘿嘿一笑,“告訴你說,你若是覺著殺人無趣了,那是殺的人不對。殺男子、女人、小兒、老夫、老婦,個個的味道都是不同的。但最有趣味的是殺官,咱老子殺過
最大的官你知道是啥。”小娃子搖搖頭,二蝗蟲嘴角抽動一下嘿嘿笑道,“潁州城裡邊,抓到的一個張尚書,當過兵部尚書的,白胡子打理得比女人的頭發還工整。”注:潁州城破時前兵部尚書
張鶴鳴被殺。
他仰起頭一副回味的神情,“咱老子捅了他三槍,胡子上全是吐出來的血,大官殺起來的味道是不同的。”
小娃子看著二長家的神情,似笑非笑的接口道,“下次抓到大官,也給二長家殺。”
二蝗蟲一拍小娃子後站起來,“咱老子也幫你一起,殺到安慶去。”
“二長家,酒壺……”
二蝗蟲大步往自己營地走去,揮揮手道,“給你喝。”
小娃子收回酒壺,散布四野的篝火環繞在他周圍,一眼看不到頭,此時夜已深了,火光中偶有人影在走動,偶爾有突然的暴喝長聲的哀嚎,隨即又歸於平靜。冬夜的寒意陣陣襲來,感覺前所未有的冷,小娃子兩手垂下,似乎再沒有力氣舉起,他抬頭看著昏黑的天空,口中喃喃道,“誰也不帶,走得去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