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養心殿西暖閣,四周的暖爐噴塗著熱氣,禦案上燈台明亮,將堆積的奏本照得清清楚楚。
皇帝已經換了常服,自己端著一碗金絲燕窩羹,慢慢品味著其中的味道。
王承恩的聲音輕緩的傳來,“這一本是大同巡撫所上,二十八日有北虜三千入犯,屯北口內,大同官兵二十九日已至殺胡校場。”
崇禎微微搖頭,王承恩將這本放在一邊,這位年輕皇帝每天都要看大量奏本,道晚間仍剩餘多時,就由王承恩誦讀,再決定看不看。
那裡已經堆起很高兩疊,都是崇禎聽過題目後不票擬,要不然就是留中不予處理。
“浙江提學副使劾首輔溫體仁鳳陽巡撫為今年被寇諸州縣請免八年九年逋欠錢糧,並免去十年應交新舊餉戶部、工部各上奏本,言太倉、節慎倉空虛,各布政司舊餉逋欠逾多,請發內帑河南巡撫陳必謙奏,闖賊數誘彆部,先從陳、杞、大、許、禹、郟西奔,攖官軍之鋒,而身自中牟、密、登封深山僻境避諸軍之銳。”
王承恩讀了十多本,崇禎都沒有要看的意思。
“皇上,這本是劉宗周的”
皇帝放下小湯碗,“劉宗周的奏本,以後不必拿來,還有黃道周的,隻要內閣沒有票擬,就不要拿來。”
“奴婢明白。”王承恩將劉宗周那厚厚一本放下,換過下麵一本,“總理盧象升上奏,李自成等大賊奔漢江南,餘賊觀望秦豫間。”
崇禎的身體動了一下,轉向王承恩道,“念下去。”
“豫楚秦川,大山綿亙,賊出沒無端。若奮剿窮追,何地可歇?凡崇岡峻嶺,密箐深林,扳木懸崖,日行三四十裡,馬行不能進,人苦於登。此時折色銀無所用,本色糧無從運,車驢無所施,勢必以人負米二鬥,隨兵來往,日食一升,一供兵,一自贍。十日而二鬥之糧儘,毋論此十日內遇賊否、相持否。而以千兵入須千人肩運,萬兵入須萬人肩運。糧以兵運,不出十日而儘歸於儘矣”
“就到此處罷。”崇禎閉上眼睛,雙手撐在禦案上,良久後突然道,“既都是入山,為何賊可活而兵不可活,賊馬能進而官馬不能進,賊不缺糧而兵缺糧?”
“這”王承恩遲疑一下道,“那賊子畢竟是要逃得性命,聽聞他們在山中可食人肉,官兵自然是做不得。”
崇禎的眼神看向王承恩,“你倒是向著盧總理說話。”
王承恩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奴婢不敢,奴婢心理隻向著皇上,不過是覺著盧總理一向儘心任事,又剛大捷於滁州,當不至玩賊自重。”
“起來吧,朕也沒說他什麼。”崇禎伸手接過盧象升的奏本,一邊看一邊道,“流賊最強者莫過於闖賊,此次各股流賊潰於滁州,勢力十去六七,盧象升還是能辦事的。他本裡麵還是請全餉和請功,錢糧由內帑給一些,其餘讓戶部、太仆寺、工部一起籌措,總是不能讓他差遣餓兵。其餘請功的事,讓內閣都緊著辦吧。”
“奴婢記下了。”
崇禎將盧象升的奏本合上,準備放到一邊時突然又重新拿起翻看起來,過了片刻問道,“張國維前麵一本江浦報捷書裡,是否也在為一個叫龐雨的武官請功?”
“回皇上,確有此事。”王承恩幾乎沒有耽擱,宮中兩三萬內監,他能得到皇帝的青睞,記心好是一個重要原因,“奴婢記得此人在桐城民亂中孤身平叛,一夜之間斬殺三十餘亂賊,並手刃賊首汪國華,之後流賊入寇,又有全桐之功,因此破例提拔升任安慶守備之職。任守備後在北峽關破賊,斬首數百,此次由安慶救援浦子口獲捷,由此南京穩固。因此張國維請增設守備營兵額一千,由安慶、池州、太平三府留餉三萬一千兩,龐雨加遊擊銜,仍領安慶守備營。”
崇禎嗯了一聲,又看了片刻盧象升的奏本後對王承恩道,“朕也想起桐城孤身平亂便是此人,盧象升對其也是稱讚有加,卻是因滁州之戰,足見他有些勇武不過這兩人都言稱安慶需增兵一千,前幾日劉若宰上本,議請於桐城設桐標營一營,也是一千兵額,這便有些蹊蹺。”
王承恩此時不敢插話,這位皇帝最敏感的,就是臣子私下勾連結黨,一旦有懷疑的時候,說任何話都可能牽扯到自己身上。
想到此處,王承恩回頭跟一個小內監吩咐幾句,那內監立刻帶人出去,片刻後帶回一個奏本,王承恩翻看後雙手送到崇禎麵前,“皇上,張國維上的本,有內閣票擬,還未送去六科廊房抄錄。”
崇禎接過仔細看了片刻,容色逐漸緩解,王承恩記得其中的內容,是張國維彈劾遼鎮搶奪安慶守備營馬匹,其中暗指盧象升縱容,這多少消除了皇帝的疑慮。
“數立戰功,張國維仍是隻給這守備請加遊擊銜,不過是覺得此人破例直任守備不久,資格尚淺罷了,仍是有個資格用人的心思。”
皇帝提筆在盧象升的本上批注,“龐雨既確屬勇武,應實授遊擊,許加兵額一千,留餉不許。”
王承恩將批注的奏本單獨放好,又招呼小內監收拾了桌上的湯碗,另外上了一盞茶。
“還有什麼要緊的奏本。”
“是曹老公的,晚間才送入,核實了方一藻送來的消息,沿邊地方蒙人確有傳言,建奴已傳召喀喇沁、喀爾喀、察哈爾,讓各部台吉四月赴沈陽參禮,建奴黃台吉要開國了。”
崇禎正在將毛筆放回,聽到此處動作緩慢下來,王承恩連忙接住毛筆,輕輕放到五龍象牙筆架上。
沉默片刻之後崇禎終於低聲道,“國號是什麼?”
“是清。”
回答之後崇禎沒有再發問,坐在禦案之後沉默不語,昏黃光亮照在他瘦削的臉上,仍帶不走那一絲蒼白。
一直坐了很久,才聽到王承恩低聲道,“皇上,皇後那邊來人,問皇上有否早些安歇。”
崇禎抬起頭來看了看王承恩,眼神有點迷離,好一會才搖搖頭道,“讓皇後不必擔憂,朕自己理會得。”
王承恩又跪下磕頭道,“建奴之亂非自今日始,天下也非一日可安,奴婢請皇上珍惜龍體,來日方長,有列祖列宗保佑,天下自有平安之時。”
崇禎低低的歎口氣道,“也罷,便去承乾宮吧。先到皇後那裡一趟,好讓她安心,朕心裡也能妥帖些。”
轎子在坤寧宮門前停下,皇帝下得轎來停頓片刻,用手在臉上揉了一下,讓表情緩和下來,然後才走進宮門。
內監和宮女紛紛下跪,崇禎眼角卻見回廊台階前已然跪著一人,此時是跪著轉過來的。
崇禎本已走過那人,卻又回頭走到那跪著的人麵前,是個十來歲的小內監,稚嫩臉上帶著驚慌,崇禎俯首仔細看了片刻問道,“小兒何事罰跪?”
“奴皇後娘娘教奴婢識數,奴婢沒有記住。”小內監哭喪著臉,被皇帝詢問又頗為緊張,害怕又被皇帝處罰,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崇禎愣了一下,那小內監滿心驚慌,崇禎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先生教書你不仔細記著,原本就是要罰的。”崇禎收住了笑聲,臉上仍帶著笑意,“那要不要朕幫你向先生求個情,免了你罰跪。”
此時門內一個溫和的女子聲音嗔道,“皇上也不可亂了學規。”
皇帝用腳輕輕一踢那小內監,“娘娘應了,還不快些謝先生免罰。”
那小內監眼珠一轉,立刻磕頭謝恩,也不等皇後回應就趕緊起身。
皇後似笑非笑的看著那小內監,“你倒見機得快,那是皇上應了,本宮可沒有應,明日要是寫不出來,還在此地罰你。”
“奴婢這就去練。”小內監連忙又磕一個頭,屁滾尿流的跑了。
崇禎哈哈笑了兩聲,跟著皇後一起入了宮內。
周圍的宮女排隊過來,伺候皇帝脫下外袍。皇後見王承恩仍候在外邊,知道皇帝並不是要留在這裡。
“皇上可是剛剛批閱完奏本,那些奏本是看不完的,皇上總還是要顧著些自家身子。”
“能多看些就多看些,王承恩說皇後派人來問,也有兩日未見,過來與皇後說會話。”皇帝臉上帶著微笑,“皇後母儀天下,連教書育人也是如此了得,就是嚴格了些。”
“教了他三次都還不記得,自然該罰他,若不是嚴些,總學不了學問。”周皇後從後麵茶幾上拿起一副棉卦道,“臣妾自己做的,夜裡天涼,皇上不見臣子的時候可以穿著。”
皇帝接過後四周看了一遍,見一角放著一架紡車,不由笑道,“還是皇後的手巧,江南送來的二十四架紡車,用來教習宮女,為何隻見一架。”
“還是跟這小內監一般,教了這些日子,沒有一個紡得如意的,臣妾一氣之下就讓人搬走了。”
崇禎笑著搖搖頭,心情卻是放鬆了許多,周皇後轉眼看看他道,“皇上若是得閒,可多與田貴妃說些話,她是揚州人,前些時日流賊為禍江北,迫近揚州時候,她日思夜想的受了驚嚇,昨日我去看她,有些消瘦了,怪讓人心痛的。”
聽到此處,崇禎伸手拉著皇後的手道,“朕去看田妃時,定將皇後此番心意說與她。”
周皇後低頭道,“說不說不要緊,臣妾是蘇州人,流賊臨近江南,一樣的憂心不已,將心比心起來,自然田妃更甚。想那揚州靈秀繁華之地,才出得了田妃這般可人兒,何忍讓流賊禍害了。”
崇禎點點頭道,“朕也是久聞揚州,待日後天下太平了,跟皇後、田妃同去揚州一遊。”
周皇後突然像來了興致一般,略有些興奮的道,“那自然是好,臣妾聽聞揚州好些稀奇事,皇上在京師或許未曾聽過,說那裡有人將各地俊秀女孩收來,教以為妾之道,還有識斷字,甚至還有些女子精擅畫藝琴藝,名為瘦馬,遠不是民間女子比得,屆時臣妾甚想一觀。”
崇禎臉上一直帶著笑容,聽到此處微微僵住一下,隨即又恢複正常。
陪著的王承恩眼神微微一動,偷偷瞟了皇後一眼,隻見皇後神色自若,全然看不出任何異常。
從坤寧宮出來時,皇帝又恢複了沉默,徑自上了轎子,前後宮人列隊往東長街走去,皇帝要去的田貴妃所在承乾宮,就在東長街上。
夜色下的紫禁城有些靜謐,長街隻有禦輦轎夫的輕微腳步聲。
隊伍走到一處涼席遮頂的涼棚處,轎內傳出崇禎的聲音,“停下。”
領頭轎夫低聲發號,八個抬轎內監同時停下,王承恩候在外邊,崇禎扶著他的手下了轎。
空曠的東長街上宮燈輝煌,各個嬪妃宮門前各掛著一盞燈籠,溫暖的黃色燈光投射在幽深的長街上,讓恢弘的宮牆有種不真實的幻覺。
皇帝稍稍站了片刻,緩步走到了涼棚之中,徑自坐在了宮人休息的長椅上。王承恩趕緊拿過一張蒲團,崇禎卻擺擺手,王承恩隻得拿著蒲團陪在身旁。
“皇上,這都是宮人坐的,怕汙了皇上的衣。”
崇禎沒有理會,靠在長椅上悠悠的道,“這些涼棚原本是沒有的,炎熱之時往來勞作的宮人無處躲避,田妃入宮之後便讓人搭建了這些涼棚,從此後宮人有了避暑歇腳之處。”
王承恩立刻道,“田妃是菩薩心腸,宮中頗多稱頌。”
“秀英心思是好的,她本是陝西人,後來搬去了揚州,琴棋書畫都甚精通,尤其是琴藝了得,秀英說是他母親所授。”
聽到琴藝兩個字,王承恩又不知如何接話。方才周皇後的幾句話,看來已經在皇帝心中埋下懷疑的種子。
皇帝將腦袋換了一個位置靠著,卻換了一個話題,“承恩你可知朕為何不想看劉宗周的奏本。”
“奴婢以為,是空言太多。”
皇帝不置可否道,“要說奏本真要看起來,也未必許多,桌案上的奏本題本,本內洋洋灑灑數千字,實際有用的字不過幾十個而已。承恩你早晚要進司禮監辦事,以後票擬,亦須得法,勿要被他們引經據典迷了眼,實際他們所要說的,都是三件事。”
“請皇上指點奴婢。”
“不外權錢名而已。”崇禎揉揉額頭,“要權、錢者,若有才可用之,唯獨要名的人不可用。”
王承恩低聲道,“奴婢理會得,此類人等空言大義而無一通實務,甚或生造大義以全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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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啟新所圖為何,今日建極殿各位臣子心中所思,孤臣否,結黨否,朕豈不知之,然則除此外朕又可用何人。”崇禎長長的歎口氣,“奏本內外不過算計二字,或許這宮城內外,也不過是算計二字。”
王承恩眼珠轉動著,周皇後那一番話,沒有一句說田妃不妥,但將田貴妃的風情和琴藝引向了一個可疑的方向,所以他此時不知道皇上說的算計,到底是針對周皇後,還是針對田貴妃。
“奴婢不懂得算計,隻懂得一條,隻要是皇上要奴婢做的,一定要做好。”
崇禎轉頭看看他,緩緩站起身來。
“你明日去告訴田妃,近來流賊肆虐江北,朕擔心她母親焦慮,也許久未見了,請她母親入宮一見。”崇禎臉上再沒有絲毫笑容,“發中旨,陳啟新任吏科給事中,遇事可直陳無隱。”
王承恩心中一抖,皇帝始終沒有放下疑慮,他請田妃的母親來宮中,自然是要親自考核琴藝,看田妃所說琴藝授自其母是否確實。
而陳啟新的事情更為驚人,吏科給事中是科道之中最有分量的職位之一,連二榜進士要獲得這個職位,也要磨礪多年,還要依靠一定的運氣,沒想到這陳啟新一個無功名的武舉,竟然憑借一本上書就得到了,但由此一來,他也成為了整個官隊伍的敵人,不知皇帝是否故意要如此。
王承恩記下後,小心的試探道,“皇上今日可還要去承乾宮?”
“朕還有奏本要看,回養心殿吧。”
崇禎說罷走向了轎廂。
王承恩趕緊找過手下內官,“去各宮告訴各位貴妃、大答應、小答應,皇上回養心殿了。”
轎子掉了頭,緩緩向南而去,身後長街各宮前的燈籠逐一熄滅,紫禁城的燈光漸漸暗淡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