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武人(1 / 1)

鐵血殘明 柯山夢 7916 字 6個月前

安慶府太湖縣,頹敗的西麵土牆上人影晃動,吳達財剛把鋤頭放下,就那麼柱著鋤頭,回頭看著城內街道上走過的一群人,旁邊最親近的手下湊過來,朝地上呸的吐了一口。

吳達財轉頭一瞪那手下,“叫你狗東西彆對著那邊,那是道台衙門兵科來的人,看到可了不得。”

手下縮了一下腦袋道,“我看著分明是那太湖知縣。”

“你沒看楊知縣都走到後麵去了,大人們走路有講究的,跟咱們軍營裡邊一樣,你看誰敢走龐大人前邊。”

“知縣、兵房都不是好貨,咱們那可是百戰勝兵,他們讓我們來修城牆……”吳達財左右看看後,對那親近手下招招手,帶他走到遠點的地方後停下,一巴掌打在那手下頭上。

手下捂著頭慌亂的退了一步,吳達財指著他低聲道,“老子那花狸木的床運到哪裡去了,江南回來一月了,還他媽沒見著影子,是不是你在安慶賣了?”

“旗總你說啥,我哪敢呢,那花狸木床可是跟著船工走的,他們是逆流回來,走一月都未必到得了。”

手下連連擺手,左右看看後又湊回來,“興許船工都運到了,隻是咱們都不在安慶,等回去一準能尋到。”

“看你都找些啥人辦事,床到不到還在其次,他們可彆他媽的亂說,今天蔣國用通報的,第一司有三人在滁州私拿首飾銀兩,家眷在安慶口不嚴實,三人都已經逮拿下獄,隻等龐大人回來問罪,你還想要腦袋不,當初就叫你不要搬不要搬,你非說沒事。”

手下一臉愁容,“那也不怪我不是,誰叫這道台衙門亂調咱們,要是留在安慶也沒這事。

旗總你說道台衙門到底算哪門子的官,正經打仗的時候沒見著,龐大人一不在,咱們守備營就成了道台衙門的兵。”

吳達財哼了一聲,整個守備營對道台衙門都頗有怨言,剛剛從江南返回,因為前段時間擴充太快,已經基本沒有訓練過的補充兵,各司編製缺額,兵將人困馬乏,道台衙門幾乎沒讓他們修整,就征調各處,到了太湖還被兵科和知縣用來修土牆。

回頭看了一眼,那土牆到處傾塌,需要士兵一點點用挑子挑上去,還得人力夯實。

即便用木樁夯了一遍,吳達財覺得恐怕也沒用,太湖這個地方跟桐城氣候差不多,光是一點土,隻要夏天來一場暴雨,塌的地方還會更多。

心頭罵了一句之後,十餘名騎兵從南門進入城內,此時楊卓然等人已經往東走入了一片殘垣之中,這群騎兵在門口稍一停留,往吳達財他們的方向而來。

“快拿刀槍!土牆上亂哄哄的,守備營士兵很多打著赤膊,他們所在的城牆上能看到西側,全然不知這些騎兵從何處來的,連城外戒備的旗隊也沒有絲毫預警。

“列隊列隊!是龐大人!”

吳達財看清了來人,彈簧一樣跳起來,從傾塌處蹦下土牆,在路邊朝著上麵大聲吼叫。

土牆上亂糟糟的,士兵紛紛找路下牆,還有許多人在找衣服。

“先站好”北麵牆根下第二司的大旗豎起,王增祿也在匆匆趕來。

吳達財大聲嚎叫,催促手下下牆站立,到位的士兵在忙亂的穿衣服。

馬隊剛好停在麵前,吳達財立刻站好,大氣也不敢出,也不敢再管手下士兵,一動不動的站在牆下。

龐雨在馬背看著混亂的場麵,很多士兵都是赤膊,手中還拿著鋤頭籮筐,渾身的泥土。

等到王增祿趕到麵前,龐雨冷冷道,“你把我的第二司就帶成這副模樣?”

“屬下……”“第二司披甲執械,半刻之後南門外列隊。”

龐雨不等王增祿回話,徑自調頭往南門策馬而去。

……“龐將軍這是何意,守備營此部,乃是道台大人明令駐守太湖,當知昨日仍有流賊自北山而來,龐守備何故擅自領兵而退?”

第二司在城外集結,動靜驚動了城中居民,趕來的兵科吏員氣急敗壞,楊卓然就在吏員身邊,但卻沒有開口說話。

這位道台衙門兵科的吏員說得很不客氣,龐雨聽了卻並不生氣,這吏員原本也是熟識,史可法最早到桐城時,帶來的吏員裡麵就有他,算是史可法的心腹之一,安慶各地知縣對他都比較客氣。

龐雨打個哈哈,對著那兵科吏員客氣的道,“薑大人勿怪,並非在下私自領兵而退,隻因前日收到大江上遊密報,言稱八賊、滿天星一部現身羅田、亭前驛,此前府城兵馬儘數調往各處,一旦流賊經宿鬆、望江直取府城,恐危及安慶。

本官不敢貽誤軍機,已與皮大人急奏道台大人,調第二司回援安慶。”

那吏員一愣伸手道,“那道台大人可有文書來此?”

“軍情如火,若是因文書而致府城失陷,何人可擔此重責。”

“這……”吏員看著龐雨張了張嘴,最終沒有說出話來,他也就是被史可法指派來此,配合地方官約束軍隊,真要說這些打仗的事情,他連望江有幾條路都說不清,又豈能知道到底是否會危及府城,對他一個吏員來說,擔責任就更不用提。

楊卓然對那吏員拱手道,“楊某來與龐將軍說兩句話。”

說罷他緩步過來,龐雨與楊卓然見麵不多,但當日城樓上一番交易,對此人的本性卻有些了解,當下也往旁邊走了幾步,以避開其他人。

楊卓然盯著龐雨看了片刻之後才道,“尚未及恭賀龐將軍江浦大捷,將軍名動江南,我等安慶官紳,皆與有榮焉。”

“大人客氣。”

“守備營此來太湖,而流賊卻步,太湖百姓因以保全,亦要向將軍道謝。

但將軍甫一返回,便違抗道台大人軍令,又有些不妥了。”

龐雨聽楊卓然也拉出史可法的大旗,客氣的躬身道,“楊大人體諒,下官在江南麵見張都爺,之後南都官紳太過好客,不得已多留了些時日,未及親自領兵救援太湖,以致讓楊大人為流賊所驚嚇,下官罪過。

然則府城危急,皮大人那便也是催促得急,在下也是迫不得已。”

楊卓然聽了龐雨的意思,已經是張國維的心腹,又新立戰功名動南都,史可法的命令他未必會聽。

他想想後道,“府城背山麵河城高池深,就算隻找些社兵上城,亦非流賊旦夕能破,龐將軍調走兵馬,若是太湖反倒因此城破被難,將軍可擔得起天大的罪責?”

龐雨一笑道,“楊大人說笑了,太湖早就破了,已破之城如何再破?”

楊卓然一愣,沒想到龐雨會說得這麼直白,嘴角抽動兩下道,“太湖去歲被破,但一年之間又有萬千百姓彙聚於此,不提城破與否,這百姓性命卻不可複返,龐將軍何忍口出此言。”

龐雨目光在城門周圍遊動,圍觀的百姓稀稀拉拉,許多還瘦骨嶙峋,“楊大人此話有些不妥,自屠城以來,太湖最多時不過兩千百姓,此次英山賊蹤出現之時,多半百姓已逃往府城,太湖城中不過數百而已,何來萬千之說,想來大人自己也數得明白。”

楊卓然把頭轉開,反而笑笑道,“龐將軍的意思,太湖城中走不掉的隻是本官而已。”

龐雨毫不介意的道,“實情如此,太湖去歲已破,城中隻剩斷壁殘垣,即便流寇再來一趟,也不過多死一個知縣。”

楊卓然臉上的肌肉跳動兩下,一時沒有說話,龐雨看他一眼接著道,“自上次應承了楊大人駐兵石牌,在下便一直記掛著這事,石牌營地早在預備之中,此次自滁州返回江南時,已得張都爺首肯,我守備營可於石牌鎮駐兵,在下立刻命人開工修建營房。

但銀莊的人給本官回話,說楊大人似乎又改了主意,並不打算把建城的銀子存在我大江銀莊,這生意成不成也罷了,楊大人反而還將我營兵馬用來當苦力修建城牆,甚至連軍糧也是道台衙門從石牌買的,楊大人什麼都沒出,下官跟大人方才想的一樣,也覺得有些不妥。”

此時第二司已在南門外集結完成,一些城中百姓慌亂的收拾了東西,準備跟軍隊一起逃去安慶,畢竟這支軍隊來了這些日子,從來沒搶過東西,一旦這支軍隊走了,太湖就是個不設防的地方,跟著軍隊去安慶,好歹路上還安全。

龐雨靜靜的等待楊卓然,這個楊知縣頭腦靈活,在史可法那裡取得了良好印象,說服史可法調動守備營到太湖,既幫他守城又幫他修城,這種情況下,龐雨的作用就不大了。

所以楊大人改了主意,湊資來修城的銀子已超過六萬兩,他全數用在安慶和池州放官銀貸,比龐雨給的利息高。

這次過來帶走太湖兵馬,龐雨就是要讓楊卓然知道,守備營到底是誰的兵馬。

好半晌後,楊卓然終於道,“想來是龐將軍誤會了,本官是想待將軍返回,親自與將軍核實,是否即將在石牌駐軍。”

“本官此時就告訴楊大人,守備營就是駐紮石牌,而非太湖。

若是楊大人覺得前議可行,在下仍可依約,日後守備營若是人馬多了,可在楓香驛另設一軍,那大人在太湖當可無憂。”

“如此便請將軍留下人馬,本官便將那銀子存到大江銀莊,隻是前麵那銀莊或許已貸出些許,一時無法拿出那許多。”

“那是楊大人的事,是楊大人毀約在先,這信用便不太可靠。

第一筆存銀四萬兩,何時到了大江銀莊,守備營何時重回太湖。”

龐雨低聲說罷,對那邊列隊的王增祿一揮手,“行軍石牌。”

……石牌鎮麻塘湖,夕陽下波光粼粼,守備營第二司正在紮營,石牌鎮不少居民出來圍觀,跟普通官兵不同,這支官兵來去了幾次,百姓也都認得了,知道不搶東西,大家還可以看不少熱鬨。

“大人看那邊,那一片地是此地的唐家送的,就在麻塘湖邊,但地勢又高一些,平日營中取水便宜,夏季之時不會被水淹,隻是打井要深一些。”

“那咱們就在此處建營,本官明日親自去唐家道謝,他們雖說是送的,但咱們多少也給一些銀子。

滁州帶回來的那些人,隻要不是工匠、銀莊學徒的,都先送來此處,讓他們修牆挖溝。”

龐雨往嘴裡放了一塊糕點,是石牌此地特產,叫做貢糕,曾送往宮中做貢品,比較對龐雨的口味。

侯先生用筆點了一下,最後定下了石牌的地點,他也鬆了一口氣,跟著龐雨這個精力旺盛的年輕領導,侯先生也有點疲於奔命,剛剛把準備派往各營的文書挑選好,龐雨又讓他負責石牌、雷港和樅陽的新營地,雷港相對簡單,那裡有以前現成的水師營地,石牌和樅陽都是新建,而且都涉及水陸兩種營地。

“大人,屬下有句話。”

“侯先生請講。”

龐雨說著把手中的貢糕遞過去幾塊。

侯先生連忙接著,陪著龐雨吃了一口之後道,“屬下覺著,太湖城中無人無食,城周官道沿線村村如鬼蜮,若是招募勞力過來得走幾十裡,運糧運物耗損巨大,這六萬兩尚不足以修起城牆。”

“那你認為,”“楊大人就沒想著能把城牆修完。”

龐雨點頭道,“安慶府各位大人也知道修不了,估摸著也盯著那一筆銀子,此外還有宿鬆和潛山的,隻是眼下史道台一門心思建城,聽說他還要想跟朝廷要內帑,用來給安慶各地修莊堡。”

侯先生歎口氣,“史道台就認準了修城修堡這一條,大人此次違了史道台的意,把兵從太湖帶走,那史道台日後存了個芥蒂,雖然張都爺賞識,但史道台畢竟就在安慶,就怕……大人要不要去桐城麵見史道台,好好分說一番。”

龐雨點點頭道,“自然是要去的,本官為何非要領走太湖的兵,皆因此次道台衙門調兵,四個司的主官全部聽從,還是江帆給我發急信,本官才能得知。

侯先生派往各部的書辦,以後有一條,就是要讓兵將知道,這守備營該聽誰的。”

“這,這屬下明白,隻是……”“隻是先生還不太明白如何讓士兵聽你們的。”

龐雨笑笑道,“本官自然會給你一些權力,讓兵將必須聽你們的話,否則我等出生入死,難道就為升個官位?

練出來的精兵被這麼虛擲,還不如乘早去南京當個富家翁。”

侯先生知道龐雨說笑,收起手中的冊子笑道,“要說大人的官位,這次有江浦大捷、滁州大捷,少說也該升個遊擊,參將也不是不可以。”

龐雨往北看了一眼,“當多大的官,得看皇上怎麼想。

你看那個蔣臣,誰還能比他升官還容易。

那樣子有什麼方正賢良的樣子,偏就入了賢良方正科,什麼沒乾就當了戶部主事,我等出生入死,在他們眼中仍是個下等武人。”

侯先生準備勸解,龐雨卻舉起手,“我不過說說罷了,那什麼戶部工部的,請我也不會去,此次拿到了雷港和樅陽,南京設了大江銀莊,本官計劃中的事情漸漸有了眉目,先生就管好幾處新營地和隨軍書辦的事情,南京那邊有複社支持。

不管皇上給不給官位,咱們必有一飛衝天的時候,武人未必當不了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