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題為剿蕩須審大局,兵餉須握全籌,督理須儘專力,謹再陳三大切要事宜,特請明旨敕部確覆施行,以早襄討賊至計事……”
淮西定遠縣東南,黑沉沉的曠野上,卻有一些明亮的巨大燈籠,在寒夜裡隨風擺動,那些燈籠周圍,隱約可見密集的營帳。最大那盞燈籠的高竿旁,是一座帥帳,門簾沒有放下,一名臉頰清瘦的中年人佇立在門前,他身材高大,雖然時值隆冬,卻身穿文士服頭戴方帽,穿戴單薄略顯文弱,與
此時荒郊曠野中的兵營似不相合,但其身處萬軍之中卻又神態從容,眼睛微微眯著,正在聽身後屬下的低聲誦讀。
中年人開口道,“此處加幾句對此題本略作解釋,向自上任以來,似此剿寇要策已上五本,本官這五省總理,畢竟是皇上命來任事的,不是議事的。”
身後的屬下應了,就在書案上修改,帳口的中年人緩緩轉身回帳,門前的衛兵立刻將門簾放下,擋住了侵人的寒意。
“讓它開著。”衛兵趕緊又把門簾拉開,中年人並未坐下,站在一張小幾前,上麵的刀架上擱著一把雙手刀,刀身比常用腰刀寬闊,重量應是腰刀兩倍以上。他卻單手輕鬆的提起,但並
未將刀身抽出。他正是新任的五省總理盧象升,之前兩個月還兼任著湖廣巡撫,官職全稱“欽命總理直隸河南山東川湖等處軍務巡撫湖廣等處地方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官職名稱就有三十
二個字,足足是龐雨那個安慶守備的八倍,足以體現地位上的巨大差距。
那屬下抬頭看著“總理有豫中兩捷,想來皇上是能看進去的。”
“豫中雖有兩捷,但之後賊入南直,含山、和州、全椒先後被破,不是論前功的時候,須得破了南直此一大股才行。”盧象升輕輕放下刀,“你自讀你的。”“……賊橫逞八年,狂奔七省,擁眾四五十萬,分股百十餘營,其勢成矣。其危害實前代所未聞,而視卜插為更甚也。臣與督臣,有戰而無守。而各省撫臣仍宜且戰且守,
主客馬步奇正之兵,缺一不可……”
盧象升站在帳中,聽到此處打斷道,“有戰而無守之後,加一句有剿而無堵,且戰且守之後,加一句且剿且堵。”屬下思索片刻後道,“還是大人思慮周全,戰守與剿堵確實不同。地方撫臣想的是府縣城池得保,鮮有卻賊於外,且戰且守隻剩且守,城外之地任賊馳騁逞凶,群寇橫行無
忌,賊氛愈發披猖,須得地方撫臣切實用心出力,否則總理和督臣仍是有剿而無堵,破賊易而滅賊難也。”盧象升在一張方凳上坐下,沉思了片刻後淡淡道,“之前五份剿寇要策題本,皇上已有明旨,下部覆議發各省直撫臣,近來已略見成效,但此次賊入南直,鳳督、應天巡撫
皆隻見守未見戰,甚有不戰而潰之城,更遑論剿了,仍是需要著力督促。”“南直向無重兵,便如他處一般,見賊勢大方始設兵,鳳督一心隻想著防衛中都,有楊一鵬那前車之鑒,他手中兵馬不會往外邊派,倒是應天那邊,去歲曾在桐城北峽關破
蠍子塊,斬首有數百之多,領兵的是整飭兵備道史可法。”
“若他能堵住安慶,亦可算一大功。倒盼著江浦、揚州能有如此兵馬,此次方可滅此一大股。元儒你繼續念。”那屬下應了一聲,他是盧象升的中軍遊擊周元儒,以前原本也是遊擊,管湖廣操捕都司簽書,此人能文能武,盧象升任湖廣巡撫的時候,對周元儒的才能十分欣賞,升任
五省總理之後專門向皇帝求旨,將此人調任中軍,但算是盧象升最為重用的心腹。雖然職位仍是湖廣都司實缺遊擊,但有了盧象升的賞識,日後必定是有錦繡前程的。
周元儒埋頭記錄好方才盧象升的意見,這文稿是書辦已經潤色過的版本,由於是發給皇帝的,所以必須由盧象升親自多次校閱後,才能發往京師。“……督臣理臣而既謂之總,取其責任與事權相配也。剿兵不得分派,明旨業已屢頒。各省直撫臣俱有封疆重任,一處有賊、一處求援、一處需兵、一處求調,不應便成吳
越,分應何以支撐,夫粉飾太平,尚可調停遷就,用兵剿賊,豈容委屈遊移。”
周元儒念到此處抬頭道,“下官仍將督臣一並寫入,以總理總督之名上策,以免那些撫臣儘以大人為敵。”盧象升點點頭,此時天下間官員裡,與他最為相似的,隻有身在陝西的總督洪承疇,兩人一剿關內一剿關外,此類爭取政策題本,儘量拉上洪承疇的名字,顯得他非是出
於私心,同時也稍減那些地方官的敵意。
他站起走到桌邊,伸手拿了題本稿本沉吟片刻後道,“此項如此寫便可,三項之中,兵餉需全籌之事,多用些筆墨。”周元儒低聲說道,“小人理會得,中軍近日已騰挪艱難,若照前議,馬兵每名日支行鹽糧草一錢二分,步兵日支六分,年來賊亂兵荒,湖廣河南糧價騰貴,糧一石值銀二兩
六七錢,小米二兩一二錢,料豆一兩七八錢,戶部定價仍是原額,隻足三分一而已,此中種種,確實須得皇上切察才好。”“兵部部議五省共設兵十萬,每省實在不過一萬七八,但每月耗銀已達二十六萬兩,年費三百萬有餘,卻未必都用在實處。”盧象升將稿本放回周元儒麵前,語氣平靜的道,“從來處常用文處變用武,用兵剿賊,是剿今日之賊,賊多而後增兵,兵集方議餉,餉未至而兵久集,著著已落後局,時時寓有危形,一旦缺餉,兵頓為賊。當此非常
之時,須得中外不可惜費,有司勿憚苦難,方可有滅寇之一絲指望。”“那此處小人添加些文墨,說起這餉銀,每次請餉而未必得,得亦不能敷,反倒是有司得了名頭,借機重派橫征敲骨吸髓,其勢猶如抱薪撲火,滅賊一而從賊百,滅賊百而
從賊千,民不儘則賊不儘,為之奈何。”
盧象升輕聲道,“這大帳之外,不可對他人言此等言語。”
周元儒停頓一下道,“下官說這些話,心中有些惶恐,但世事難為卻是實情。”
此時外邊有腳步聲匆匆到達賬外,兩人都停止說話,一個黑影停在門前,借著帳內火光看到盧象升之後,立刻跪下道,“報總理大人知道,夜不收在官道上攔住滁州前往鳳陽的塘馬兩人,報流寇自江浦大至滁州,人不下十萬
,內有八賊、掃地王、蠍子塊、闖塌天、滿天飛等部。”
盧象升沉穩的站在帳中,向那哨兵問道,“可核實過塘馬?”
“小人已分彆查驗兩人口音、兵牌、塘報文號,又問其巡撫衙門交接文書手尾,無一錯漏。”
盧象升聽罷看向周元儒,周元儒站起對道,“流賊調頭向北,高疤子應是不會去揚州了。”
“天明造飯,全軍前往滁州,讓祖將軍兵馬先行,傾力追剿,不得分一兵一卒往他處地方。”盧象升轉向那哨兵,“將兩名塘馬帶來大帳,本官一會要親自問話。”
周元儒見狀道,“離天明還有兩個時辰,大人還是先歇息片刻。”
盧象升搖搖頭,“先將此文驗畢,再詢問那兩名塘馬,之後與本官點驗各部糧草,定下明日行軍先後、紮營住處各項。”
“賊勢起而八年,滅賊非一日可就,大人乃國之乾城,還請勿要操勞過度。”盧象升擺擺手,徑自取了刀架上的刀,抱在胸前緩緩走到帳門前,頭頂上的燈籠光隻能模糊的照出附近的景色,遠處墨色的天際線上,帳篷的頂部勾勒出起伏的曲線,各
個明營上方的燈籠散發出不同的顏色,在暗夜中顯得有些虛幻。
“你繼續讀吧。”周元儒低頭看著文稿,過了片刻後低聲道,“今日封疆之吏,萬苦萬難,冷雨淒風之下,紅塵赤日之中,鐵馬金戈,時時寄性命於鋒鏑,豈特鮮居官之榮,抑且無有生之…
…注1
在周元儒的低聲誦讀聲裡,五省總理盧象升站在帳門前,兩手感受著刀鞘傳來的寒意,口中輕聲道,“世事難為,總須有人明知不可為而為。”
……注1:盧象升蕩寇三大機宜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