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條件(1 / 1)

鐵血殘明 柯山夢 6457 字 6個月前

浦子口渡口上近兩百名守備營士兵隊列森嚴,旁邊則是身穿胖襖的應天巡撫標營官兵,人數約百人,也頗為雄壯。

龐雨站在最下一級台階,河水就在腳邊蕩來蕩去,身邊就是頭發花白的馬先生。

江麵上有幾艘江船,一艘漕船掛著“督察院右僉都禦使巡撫應天張”的大旗,剛剛停靠在碼頭邊。

張國維從船頭走下跳板,他沒帶儀仗,身上也沒有寬袍大袖的官服,身穿窄袖的青色常服,顯得頗為精乾。

馬先生隻是來打前站,比張國維早兩個時辰到達,龐雨沒有時間做準備,簡單的安排了一下迎接和護送隊伍,就匆匆趕到碼頭。

此時龐雨和馬先生都候在岸邊,巡撫過江來,浦子口的守將終於也出了城,他級彆比龐雨高,但此時隻能靠後排著。

跳板上下搖動,張國維朝著台階走來,龐雨下意識的想要去攙扶,突然發覺馬先生在原地一動未動,連忙把腳收了回來,那浦子口守將卻一臉討好的迎上去,虛張著雙手,準備在上岸處扶一把。

豈知張國維走得很穩,他完全沒有理會那守將,直接踏上台階,邊走邊對兩人道,“與本官去銀錠橋。”

張國維步子不停,一路上了台階,馬先生和龐雨連忙跟上去,龐雨轉頭看了那浦子口守將一眼,他正在原地不知所措,因為張國維並未叫他跟上去,一時十分難堪。

龐雨心中好笑,這浦子口營守將做生意一把好手,每次都是叫手下把總、軍衛千戶之類的出麵,看著全都是生意人,這兩天賺了守備營不少銀子。

他顯然對張國維不太了解,這位巡撫大人經常一個人駕船巡視水利,上船下船可比船夫一般,以龐雨想來,張都爺給自己做的人設裡麵,熟於水利慣於江河當是重要一條,所以連馬先生都沒有去扶,他一個浦子口守將上去敗壞張都爺人設,當然是自討沒趣。

龐雨仍是客氣的對他拱拱手,趕緊追著張國維上到碼頭。

那守將又匆忙的追上來,“下官為都爺預備了官轎”張國維這次看了他一眼,讓那惶恐的守將略微心安。

“此次浦子口城防甚固,你也是有功的,此處沒你的事了。”

他轉向龐雨,“給本官預備一匹馬。”

龐雨趕緊招過郭奉友,讓他去將自己的馬牽來,這匹馬原本也是在北峽關俘獲中挑選過的,不算跑得最快的,但體態優美性情溫和,最適合給張國維用。

張國維上馬的時候,沒有人敢去扶一把,他騎術頗佳,策馬一路往銀錠橋去了。

龐雨朝前麵揮手,等候的陳如烈等人立刻先行一步,在前方擔任戒備,雖然龐雨知道附近沒有流寇,但架勢是要做全的,畢竟還算戰區。

其他人不敢走在張國維前麵,馬先生打個眼色,龐雨連忙上馬跟在張國維側後位置。

“與本官說說當日戰況。”

龐雨打馬趕上半步,一路解說當日部署,到萬峰門外的時候,張國維下馬站在路口,結合現場地形,仔細聽龐雨講述截斷猛虎橋的戰況,聽到七十騎兵穿過四百多馬兵攔截時,略微有些動容。

接著視察了幾個關押流寇俘虜的大院,張國維看得很仔細,他是初次親眼看到流寇,留心聽龐雨介紹老賊和脅從的辨彆。

張國維從那些俘虜麵前經過,龐雨本以為這位大人會痛罵那些人,但張國維全程一言不發。

萬峰門行程結束之後,一行人繼續前往銀錠橋。

從流寇開始撤退之後,龐雨在銀錠橋布置了第一司、第二司、第三司、陸戰兵和所有騎兵,基本集中了主力,猛虎橋方向基本沒有威脅,隻留下親軍步兵一個局,萬峰門則作為後勤基地,部署另一個親軍步兵局。

張國維走出銀錠橋,立馬在曠野上,前方一裡外還有些零散遊騎,因為距離有些遠,張國維眯起眼睛想看清楚些。

身旁嚓嚓兩聲輕響,龐雨拉開三節遠鏡,殷勤的奉在張國維麵前,“這是特意為大人預備的,下官想著大人巡撫應天,無論統帥軍旅還是巡視水利,此物多少能添些助力。”

張國維有些詫異的接過查看,筒身上還刻著“大江砥柱”四個字,顯然是在拍他馬屁,既捧他守江之功,也奉承他治水之能。

他並不在在意這些表麵功夫,畢竟他是應天巡撫,每天想著法子討好他的人不計其數,但舉在眼前一望之後,張國維驚訝的轉頭看著龐雨,“龐守備此物甚為精良,用於軍旅可稱神器。”

“還是托了大人的福,若非大人慧眼識珠,起薄鈺於微末,下官也無法製出如此奇器,張國維恍然道,“原來是薄鈺,難怪如此精巧,他原本便有真才實學,當初本官也是為國求才,薄鈺如今可是要久留安慶?”

“回大人話,下官於製器略知一二,薄先生與下官一見如故,於西學及軍備互相印證,學問都得了精進,薄先生打算長居安慶,為大人製器強軍。

此次他也隨師東來,但在采石下船了,回蘇州招募一些銅作熟匠。

此次奇襲所用的銅炮,就是他依大人指點所製,兩門炮皆在此地,下官不過是坐享其成。”

龐雨說罷朝著右側指了一下。

張國維微笑著看去,頗有點受用的樣子,薄鈺確實是他發掘的,第一門銅炮談不上指點,但也確實是他訂購,如此這浦子口大捷便確實與他有更緊密的關聯。

“豈能說是坐享其成,還是龐守備有個公忠為國的心。

本官看了塘報,你以銅炮打亂賊陣,隨後領親兵直入賊陣,陣斬搖天動,令群賊破膽奔潰,可謂有勇有謀,本官沒看錯你。”

龐雨毫不臉紅接道,“下官從上遊而來,流寇屠和州,當塗以下江麵浮屍蔽江,我守備營全營將士激憤難當,為國殺賊就是我輩從軍初心。

但要說根源,乃是都爺與史道台預為籌劃,又多次派馬先生赴安慶點撥軍旅籌集軍備,方能有安慶守備營可用,之後有浦子口大捷,下官不敢貪天之功,塘報之中已將詳情上稟。”

張國維神態溫和的看著龐雨,“此次安慶守備營千裡馳援江南,以千餘兵馬一戰破數十萬流賊之膽,非忠勇之士不可為也。

亦可見安慶咽喉之地,確需重兵駐守。”

龐雨聽到此處,知道張國維準備給自己甜頭了,趕緊回道,“此次流寇肆虐江北,小人自和州過來,江岸之上村村殘破。

流寇兩犯南直,已致江北塗炭,小人日夜思慮應對之法,得了兩個淺見,一曰壯大兵馬,鎮守安慶此一咽喉之地,斷敵東西往來通路,二曰水陸並舉,以水營運載陸營沿江救援,流賊向無水兵,於江上情形一無所知,我以水營運兵攻其不備,便如此次浦子口之戰,載兵戰船又可阻敵南渡,可謂一兵二用,隻要操練嫻熟,當可令流寇望江生畏。”

張國維並未多說,但龐雨知道他心中很滿意。

浦子口的勝利,表明啟用龐雨及擴充安慶守備營的正確性,可以有效防禦安慶,還能支援下遊,這確實是張國維運籌之功,龐雨在塘報上一通奉承,更落實他的英明,證明戰略有效,此戰後擴充安慶兵馬是勢在必行。

張國維是上官,一般不會直接與龐雨說利益交換的事情,那樣有失體麵。

但馬先生先來時,已經告知他雷港由安慶守備直接管轄,後麵準備將守備營升級為遊兵營,此時基本已經將浦子口的勝利收益最大化,龐雨心裡對後麵的安排,就是在江浦駐紮一段時間,等流寇遠離之後就可以返回安慶。

他甚至已經在思考撤退線路,是從江南還是江北好。

張國維突然開口道,“安慶及桐城在朝為官者,在籌劃一事,擬於桐城駐軍,名為桐標營,單設一遊擊鎮守,用於安慶陸防。”

龐雨心中立刻提高警惕,馬先生來說了守備營升遊兵營的事情,龐雨自然是升任遊擊,現在張國維來,卻說出另外一個不好的消息。

這個桐標營,龐雨之前聽阮勁提過一次,但那時候剛剛提出這個想法,龐雨並未放在心上,之後陸續收到一些零散消息。

因為崇禎八年的寇亂,以劉若宰、孫晉為首的一些安慶京官,正在籌劃此事,但戶部和內閣那裡還有阻力,因為設兵就要留餉,如今流寇蔓延千裡,各地都有人在朝為官,若是其他被寇的地方都依樣畫瓢,戶部的收入就會大降。

天下到處都要用兵,朝廷供養那些總兵已經左支右絀,如果沒有充分理由留餉,內閣和皇帝是不會同意的,而這次安慶兵馬救援南京,反而成了一個好理由。

一旦桐標營設立,單設一個遊擊,就是安慶守備之外的另外一支隊伍,不在守備營管轄之下,這個營頭還要從南直隸或安慶留餉,地方要供應本色,都是跟守備營搶資源,龐雨成了為他人作嫁衣。

多了這麼一個營頭,龐雨的力量就不能延伸到桐城方向,樅陽也在桐城境內,他都失去了施加影響的正當理由,甚至可能潛山也是他們的防區。

如此不但影響防務的整體性,更影響到他的融資能力和長遠規劃。

此時張國維說出來,說明對方已經運作到一定程度,而張國維必定還有其他的含義。

這事對張國維並無影響,多一支兵馬無論誰領兵,對他都是好事。

龐雨在安慶到處籌資的事情,張國維不可能沒有耳聞,以他的角度看來,龐雨就是想要銀子,此次浦子口大捷,若能在江南賦稅中留餉增師,對龐雨是一個極大好處,但是需要龐雨再提供一定的籌碼。

張國維到底要跟他交易什麼,龐雨一時想不明白,眼下江浦六合都沒有危險,張國維還有什麼急迫之事,需要拋出這樣一個條件跟自己交易。

龐雨在心中準備了一下措辭之後道,“桐城是安慶陸防重地,設兵自是應當,但若是單設陸營,便少了與水營的合練,無法水陸並舉。

下官以為,樅陽此地水港優良,距離下遊最近,又是安慶米豆運出之地,在此分設水陸把總各一,屬下水營亦可陸戰,此次浦子口登岸,便是以水營為鋒頭,如此一旦有警,既可就近支援桐城,亦可順流救援江南。”

此時就算是提出了自己的條件,理由還算冠冕堂皇,樅陽若是設水營,與那桐標營又不一樣了,水營是安慶守備的本職工作,樅陽新設多少水營把總,也在安慶守備轄下,銀子是入守備營的帳,所以龐雨還特意強調了水營能陸戰。

以張國維看來,龐雨就是要編製加兵餉,但從龐雨的角度,從雷港至樅陽,是安慶境內所有江段,他的必得之地,更不用說樅陽還是重要的糧食出口通道。

現在就要搶在那幫桐城京官的前麵,提前一步在桐城境內設置水營。

下麵就等張國維的條件了,但龐雨總感覺有一個坑在等著自己,聚精會神的看著張國維,心情不由有些忐忑。

張國維緩緩放下遠鏡,隨手交給馬先生,沒有再說這個話題,竟丟下期待的龐雨,調轉馬頭往銀錠橋東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