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達財趴在床上,屋中偶有呻吟,屁股上火辣辣的痛,但他知道這痛兩三天就能好,鎮撫隊乾一行愛一行,對處罰方式不停的專研,從最早的軍棍、哨棍、竹棍到皮鞭,
鞭子的形狀已經改了三次,傷勢越來越輕,疼痛感越來越強。小隊的其他人也趴在床上,還有人低聲說話,現在還沒吹熄燈號,平時應該是訓練總結時間,吳達財今天沒心情了,因為他作為帶頭鬥毆的人,又被扣了一個月餉銀,其
他人倒是隻受了鞭子。
“哈哈哈!”
昏暗的營房中突然一陣大笑,眾人聽到笑聲紛紛偏頭去看,竟然是鐵匠旗總在門口。“都趴著乾啥,不就是竹棍子抽抽。”鐵匠旗總一瘸一拐的走進來,邊走邊看,“鎮撫司夠意思,統完了還貼布告,第一司受傷七十九個,咱們七十一,第二司贏了,哈哈。
”眾人都興奮的議論起來,鐵匠旗總得意的道,“方才我去王把總那裡,把總說隻要贏了就行,要是輸了的話,他還要加處罰。咱們旗隊的都打得好,都說說你打的那人啥慘
樣。”
小隊的人都興奮起來,“報旗總,我打掉他一顆牙。”
“打暈一個。”
“他鼻子流血了。”
“衣服給他扯爛了。”
“我把他鞋子扔出營牆去了。”
吳達財大喊一聲,“歪臉的臉更歪了!”
叫完不由洋洋得意,歪臉被他和三個人群毆,沒缺牙那一邊腫得老高,想起那個樣子,吳達財就覺得渾身舒泰。
“老子放翻了三個第一司的。”鐵匠嘿嘿一陣笑,“那也沒啥,那些鎮撫兵打老子的時候,把自己手震傷了”
屋中一陣哄笑,吳達財趕緊吼道,“旗總威武!”其他人紛紛跟著拍馬屁,鐵匠又把大手一揮,“鎮撫司的兵沒力氣,鞭子都抽不痛。老子是打鐵的,打鐵是啥意思,就是比他們都硬,你才乾得下來那活,其他挨板子的申
請了明日休整,咱們旗隊明日全體出勤早操,你走也給老子走完了,大後天就照常操練,讓他們第一司那些龜孫看看,叫第一司不是就排第一。”
屋中齊聲回應,氣氛十分熱烈,吳達財隻覺得傷口也沒那麼痛了。
鐵匠轉身往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罵道,“你們小隊不孬,咱們旗隊也不孬,三十四個上了三十三個,有他媽的一個龜孫丟人。”
有人問道,“誰啊。”
鐵匠一把摔上門,“怕打仗當個屁的兵。”
……
“娃他娘啊,怕打仗也得去當兵啦,不然下月就吃不起飯了。”城東南角的窩棚裡,唐二栓哎的歎口氣,“作孽喲。”媳婦挺著個大肚子在外邊燒火,有些煙飄了進來,她聽了反倒高興的道,“早該去,你看人屈麻子,才去了兩三月,都搬去城裡租房了,他還在預備營呢,一月就有一兩,
轉眼話說就要二兩了,了不得的銀子。”
見媳婦沒關心打仗的問題,唐二栓頗有點失落,他本以為媳婦會擔心得要命。
“光要銀子怎地,打仗要死人的。”
媳婦熟練的將一把乾稻草折起塞進了炤孔,拿起蒲扇往裡麵扇了一陣,冒出了更濃的煙,火頭眼看就起來了,這才放了一塊木頭進去。
“那水師有啥打的,流寇都是岸上跑來跑去,你入了那水師啊,以後流寇過來,咱們娘兩還能跟著上船就跑。”媳婦拍拍手,袖子擦小一下鼻涕,“下月就娘三了不是。”唐二栓看著媳婦的肚子傻笑了兩聲,“你知道那啥不,我去見那招兵官的時候,前麵還有一個人啊,那官就問他家中幾個撫養人,撫養人你懂不,就是除了他要養幾個,媳婦兒女都算,他說養三個,那招兵官就讓他走了,說超過兩個的都不要。到了咱這裡,我就說隻有兩個,反正這老二沒生呢,哈哈。這算過了第一道,後麵那一道啊,就是往江裡遊一百步再回來、拉纖一裡、提石鎖,就那升帆掌帆我不會,但在地上那啥撐來撐去的,我一口氣做了一百多,那官就說這個兵好,入水營陸什麼隊,沒聽清,
反正是水營就對了。”“咱家男人也是水師了,聽說好多人想去都沒選上,你說那水師呆在江上的多好,不怕流寇打,又不在碼頭看人臉色了,以後每月二兩銀子咱麼用得完喲。”媳婦滿眼的憧
憬,說到此處不由捂著嘴巴吃吃的笑起來。
唐二栓跟著也笑起來,兩人仿佛都看到一堆銀子在朝自己招手。媳婦在窩棚裡翻出來糧袋,還是那麼一小把丟進鍋裡。唐二栓扁扁嘴巴,肚子裡咕咕的叫,熱天生意好的時候,媳婦下的米要多些,不然唐二栓沒力氣乾活掙銀子,到了
碼頭的淡季,唐二栓的生活水平急轉直下。
不過今天家裡有劃時代的曆史轉折,媳婦考慮了一下之後,又多抓了十幾顆米粒。
唐二栓試探著道,“明日就要入那水營了,哪吃得著家裡飯,你就不興多煮些。”
“那更不能,你想啊,明日就開始吃那營裡的飯了,你今日多吃了也沒用不是,肚子空一些吃那龐大人不要錢的多好。”
“倒也是。”
媳婦此時神秘的一笑,突然從袖子裡麵拿出一個東西。
唐二栓兩眼放光,竟然是一個雞蛋,他已經多久沒吃過了,他驚喜的指指自己,“專門給我買的?”
媳婦小聲的道,“王家那隻母雞今日把蛋下在邊上,一滾就出來了,剛好我從那裡過,你說咱家是不是要轉運了,明日非得去拜拜那些王母娘娘。”
“這,亂拿人家的蛋不好吧。”
“什麼亂拿,那蛋滾出來就不是他家的,這是菩薩賞給你的。”媳婦腦袋一偏,說著就把蛋藏在袖子裡,在門外到處張望了一番,咕咚一聲投入了鍋裡。
唐二栓揉揉額頭,“那就吃他姥姥的,老子水營的人了怕啥……我那入的是水營陸啥隊,怎們就是記不起來。”
……
“水營陸戰隊先上岸,跟緊!跟緊!都他媽聽到沒有?”
十五日之後,桐城下樅陽鎮碼頭,身穿水師白色短褂的唐二栓拿著盾牌,右手提著一把短柄斧,慌慌張張的跟著跳下小船,踩在江邊的水草中往岸上走去。在他的身後的江麵上,一長串的漕船魚貫而入,已經停靠的幾艘正在卸下陸軍士兵,碼頭上雞飛狗跳,店鋪忙不迭的在關門,其他商船的船頭驚慌的叫喊,招呼船工離開
碼頭。唐二栓顧不得其他的,緊跟著前麵的背影,跨過水草之後尋到一條路,到了上麵的街道,路上已經有鎮撫兵,地上散落著些銀錠,唐二栓的眼睛老是被它們吸引,雖然觸手可及,但他絕對不敢去拿,這些銀錠是鎮撫隊撒的,每個都編號了有數的,最後要收回那麼多。入營這麼十多天,已經有三次訓練撒銀子,第三次的時候有人忍不住偷
了一塊,被打個半死後開除出營。所以現在銀錠的吸引力已經大減,遠不如第一次看到時那麼讓唐二栓分神。幾十名陸戰兵在隊長的叫罵中往街巷中推進,唐二栓暈頭轉向的,隻能跟著其他人走。他到了水營才知道,自己入的是水營陸戰隊,他至今沒有弄明白,水營怎麼還會有
陸戰隊,而且看起來比陸營更危險,好歹陸營的前排很多都配齊了盔甲了。他們這些陸戰兵沒有鐵盔鐵甲,隻有每船一個的隊長有皮甲,其他人的防禦就是那件白褂,武器則五花八門,有標槍、鉤槍、短柄斧、長矛、弓箭等等。一片亂糟糟的樣
子,跟那邊整齊的陸營沒有辦法相比。
王增祿在碼頭上看著登岸的過程,此次演練是陸營和水營協同運輸,雖然流寇的警訊越來越密集,守備營應該在安慶戒備,但龐雨堅持要做。這次從每個司抽調一個局,陸戰兵七十名,另加一個炮組和三十名騎兵,動用水營漕船十九艘,龐雨自己走不了,指定讓王增祿帶隊,要求他關注全程,記錄出現的問題
。
王增祿以前跑過船,本以為運兵是簡單的事情,但上了船之後就狀況不斷,與旁邊幾個親兵隊的人不時商討,兩個書辦則在一旁擺了個桌子記錄,
目前陸營下船進度比較慢,因為下樅陽的碼頭上停靠的船較多,還有那些逃離的船阻擋了航道,後麵的船隻一時無法靠岸。陸戰兵的登岸與陸營不同,他們是用漕船新掛載的腳船轉運。與陸營的大部分人一樣,王增祿對那個陸戰隊也一頭霧水,既然有了陸營,為何還在水營單列一支,今天看到他們的表現之後,王增祿認定了他們是一群烏合之眾。他另外看出來的差彆,龐大人似乎是希望他們能在沿江任何地方登陸,而非是局限在有碼頭的地方,所以此次演
練也是用的腳船轉運,大約也隻有這麼一點用處。
“把總大人,現在少了四條船。”旁邊一個親兵隊的人道。王增祿到處看了一下,找到了任大浪的船,他的船是一麵五尺的四方紅旗,其他都是三角紅旗。這位水營把總倒是早早到了岸,但他帶的船隊不成陣型,還隻是從懷寧到
樅陽這麼近,路上就跑丟了三艘船,然後船隻航速不一,出發時的順序完全被打亂,上岸的時候每局都湊不齊編製,現在視野可及範圍內,更已經有四艘不見蹤跡。
王增祿此時才知道龐雨為何非要演練,船隊果然和他以前跑單船差彆很大,而運兵也不是運客那麼簡單。
那親兵隊的人又道,“王把總,每個旗隊一艘船雖擠些,但下船彙集很快,至少一個旗隊是齊的,上岸就可以列陣。”
“這條可以記上……”話未說完,碼頭下嘩啦一聲巨響,接著一片驚叫,王增祿轉頭看去,一匹馬從跳板上掉進河裡,把牽馬的人也拖了下去,那馬匹受驚之後在水中拚命掙紮,撲騰起大片的
浪花,周圍的騎兵手忙腳亂的在幫忙。
“讓書手錄下,騎兵上下船緩慢,登船時騎兵應最後上船,登岸時騎兵應最後下船,必須等待步兵列陣完成推進之後,碼頭有空餘地方再讓騎兵下船。”
王增祿說完後到處張望一番,“那門炮呢?”
幾個親兵也在看,那些漕船都長得差不多,甲板上擠滿了準備下船的士兵,視野又被那些桅杆遮擋,根本看不出來炮在何處。
旁邊一名親兵道,“把總大人的意思是否應該讓炮先上?”王增祿皺著眉頭,他以前拉過纖,但這種登陸行動也是第一次,到底該不該讓炮先下。那門炮是新做出來的,用的薄鈺舊鐵模,仍然重千斤左右,上下船都不是個輕鬆差
事,但鑒於舒城的經曆,大夥對火炮有種信賴,先上岸似乎可以穩定人心。
還沒想好的時候,旁邊幾個親兵指著江中議論起來,王增祿一看是一艘小哨船,掛的也是水營的小紅旗,幾個漿手劃著水往碼頭過來,看樣子十分著急。王增祿心頭暗道不妙,他眼神很好,看到船頭上站的是郭奉友,平常是絕不會離開龐雨身邊的,這艘小哨船最多比他們晚一個時辰出發,這麼急趕來肯定是安慶有什麼事
情發生。
小哨船一路穿行,很快到了岸邊,麵對這個龐大人的心腹,王增祿不敢端架子,匆匆到了最下麵一級台階迎接。郭奉友也不及客套,拱手對王增祿道,“龐大人急令,王把總率演練人馬即刻赴桐城布防,限於十二月六日午時前到位,第二司第四局調北峽關,限於十二月七日午時前到位。水營及陸戰兵留守樅陽待命,征召樅陽漕船類航船,船工一同征召,其餘船隻限十二月六日天黑前離岸,告知其不得在任何江北碼頭停靠,各部就位之後協同當地衙門及士紳,排查所有外鄉口音,有嫌疑者就地扣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