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閶門外人流如織,一輛四輪小車破開人流,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前進,龐雨盤腿坐在車架上,前麵的車夫光著膀子,他拖著兩根繩子牽引四輪小車,似乎也沒太費勁。
這種四輪小車幾乎貼在地麵上,說起來是在坐車,但往周圍望去,周圍行人都比他高,平視隻能看到一片腿腳,龐雨感覺自己是被人牽著遊街。
旁邊走過一個頭上頂著塔的和尚,那塔足有半人高,從龐雨那盤腿坐姿的高度仰視過去,塔頂搖來晃去,隨時要迎頭砸下來。
“停下停下”
龐雨忍受不了這種體驗,招呼兩聲後,那車夫立刻停了車,龐雨揉揉兩腿下了車,然後從地上站起,郭奉友立刻到了身邊。
他們已經從閶門出城五裡,沿途依舊房舍林立,行人不見絲毫減少。
“二哥,這蘇州城到底有多大”
何仙崖坐的是一輛獨輪車,那車夫比四輪車便要辛苦一些,要靠肩膀承受一部分重量。
龐雨已經在蘇州待了三日,幾乎把城中走了個遍,蘇州府城的總體格局是三橫四縱,城中水道交錯,將水運之利發揮得淋漓儘致,形成了以蘇州為中心的太湖經濟區域,是明代人口最密集的地區,所以蘇州遠遠不止蘇州城內,整個太湖地區密集的市鎮都是蘇州的延伸。
今日龐雨出了城,才發現以商業而論,城外的繁華甚至超過了城內。
就龐雨走的部分,出城六七裡,依然是市鎮形態,如此龐大的城市群落,三日時間也隻夠遊曆一下主要街道。
何仙崖跟著下了車,龐雨問了路,沿著一條河道往北行去。
蘇州城內外溪河環繞,河上大小舟船往來,沿街各處草樹蔥蔥,比起桐城安慶這些小地方來,綠化反而更好,更多了一份水鄉的溫婉。
路上女子大多身穿素色窄袖長裙,比之南京市井多了一份淡雅,還有一些新鮮樣式,連南京都未見過。
何仙崖四處看過之後低聲道,“往日桐城那些女人整天說蘇樣,但凡有蘇樣來,幾日就流行滿城,如今到了蘇州才知,桐城那蘇樣有些不倫不類。”
龐雨笑道,“從古到今都是如此,不論好不好看,先得趕上潮流。”
“不過若要論工巧,確實蘇州當屬第一,這兩日咱們看的湖絲、書本、17凵日廡鰨際薔n憑潰繞鶿罩蕕慕徹獾囟悸韻源植諏耍壓滯塹呐用看味家仕凳遣皇淺鱟運罩蕁
“今日咱們要去看這個,聽聞是蘇州城中有名巧匠,難得是還能寫書。”
何仙崖有些擔心的道,“那他是讀書人,不知會不會冷落我們。”
“他沒有功名。”
龐雨得意的一笑,“連監生都不是,還沒資格冷落咱們。”
何仙崖想想後附和道,“明日拿了旗牌,便是安慶守備了,一個手藝人豈敢冷落。”
“拿了旗牌還隻是暫時攝事,等到兵部的告身下來,我才是正式的安慶守備。”
龐雨說到官職,不由自主的把手背在背後,把身形挺得更直一點。
此時走到了河道拐彎處,一座小院剛好在凸出的位置,河水三麵環繞,院中一棵大槐樹極為醒目,門上掛的燈籠寫著一個薄字。
龐雨走到門前,那郭奉友已經搶先一步,拿起門環扣了幾下。
院門很快打開,一名小廝出來客氣的道,“貴客何事”
“請問此處是否薄鈺先生府上”
小廝打量龐雨兩眼,“不知貴客從何來”
“在下是安慶軍中人,巡撫軍門的馬先生介紹過來的,聽聞薄先生在為張大人製造銅炮,特來向先生請教。”
注1小廝臉色一緩,輕輕拉開門頁,帶頭往裡走去。
龐雨信步走入,與一般人家確實不同,園中堆滿木架,還有各種鋸子、錘子等工具。
地上赫然擺著一門銅炮,就這麼隨意的放在院落中。
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正坐在院中,手中抓著一個房聰蚺佑輳凵衩悅a似蹋坪躉姑淮鈾伎賈型牙氤隼礎
那小廝站在男子身邊低聲彙報,龐雨見老老實實的行禮道,“晚生安慶守備龐雨,見過薄先生。”
薄鈺眨眨眼睛,似乎回過神來了,連忙站起來道,“原來是守備官,可是來問炮的。”
“是來向先生請教的。”
“先前張大人聽聞流寇入境安慶,立刻安排要以備安慶守城所用,小人趕製近月得成一門,聽聞流寇又退去了,巡撫衙門便再無下文,還以為張大人不要了。”
龐雨客氣的笑道,“張都堂一方封疆,說過的話那便是算數的,製成的一定會要。
當日是為安慶而製炮,便是在下所領人馬用炮,張都堂讓我先過來看一看。”
“守備官往這邊來。”
薄鈺有些激動,連手中的x濟環畔攏懍熳排佑甑攪四敲糯笈誶埃院賴鬨缸拍敲排詰潰芭郵乇改憧創伺塚諫遝擼玫褰錚靡錚誄峭獠倥諞淮危諶儻迨酵飭糲屢誑恿醬羰腔髦辛巳耍厥撬姆治辶閻魯
龐雨一邊聽著一邊蹲下細細查看,此炮身管粗壯,炮耳用鐵箍固定在炮架上,炮架卻十分低矮,就像龐雨剛才坐的那個四輪車一般,這樣使得這門火炮與龐雨印象中的前裝火炮有很大不同。
“薄先生此炮甚為精良,但這炮架為何如此之低,若是要在官道行動,這輪子還沒車轍印深。”
薄鈺自信的道,“此炮主要為守城所用,都在城牆之上移動,在下在蘇州城牆上去看了,都阻不住這輪子。
而且此形製,也是按照泰西紅夷炮的炮架,遼東用得合適,定是錯不了的。
身管儘為青銅所成,便有一大便宜,可用鑄造農具的鐵模製炮,不分四季,也不需費時晾乾泥模。”
“原來如此,不知此炮重量多少”
“千斤有餘。”
龐雨看完心中有些底,他對這種前裝炮的知識都是電影上看來的,唯一能說得上的就是外形,至少炮架必須改進,否則基本談不上機動力。
“薄先生這炮製得甚好,但所有東西最優先的一點是滿足需求。
如今流寇退去,在下覺得製炮的用途應有些變化,首要便是重量和炮架,不但要輕便,還需要堅固,我需要它能在官道上每日行進五十裡,至少持續十日以上,能用最多四匹馬拉動,兩匹馬最好,炮架和炮身能方便的拆卸,便於裝船卸船,炮身上要有用於吊裝的掛件,而且價格要便宜。”
何仙崖幾人都驚訝的看著龐雨,他們沒想到龐雨能提出這麼具體的要求,聽起來龐雨連炮都懂,那棍神果然神通廣大。
薄鈺呆了片刻,嘴巴動了幾次都沒有發聲打斷,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道,“在下做的這炮,隻收到最初的一百五十兩銀子,鐵模那裡就用掉一百兩,這銅價又貴”“差多少都由在下補上,這門炮我買下了。”
龐雨拍拍冰涼的銅炮,雖然外形不太好看,但好歹是一門可以用的炮,比安慶府發給桐城那些百子炮強多了。
薄鈺情緒高了不少,他用拿著氖執甏炅硪桓鍪直車潰澳竊諳掄腋齟椅飾剩綰臥說槳睬旄
銅炮的買賣落實,兩人關係拉近很多,龐雨對這炮還是其次,他更在意這個製炮的人。
聽著薄鈺說話時,眼神落在薄鈺手中的i希穀皇且桓齟業奈蘅蜓劬擔蓯峭疲刖燈嗔牡胤階齔苫曜矗壞嶄叱沂誌饋
龐雨想起方以智說的遠鏡打磨,不由開口問道,“薄先生還會製鏡片”
“此物所用很多,找在下做的人甚多,隔幾日必要交付一些。”
“那先生能磨遠鏡所用的鏡片否”
“自然也行。”
薄鈺四處看看,突然想起還在院中,連忙請了龐雨往後走,卻沒有進屋子,繞過房舍之後便是那棵大槐樹,槐樹旁有一個竹亭,便挨著河岸,周圍點綴著一些翠竹,亭子雖小卻有意境。
薄鈺讓小廝去泡茶,轉身進屋去拿出一支銅管,在龐雨麵前將銅管拉出,竟然是伸縮式的三節望遠鏡,長度足有一米多。
何仙崖等人候在亭外,看到這種東西也是大開眼界,光是這個伸縮式的管筒,便是此時的高科技了。
這種伸縮遠鏡不是方以智那個簡單的木筒可比,工藝上精良許多,使用也更加方便。
龐雨接過在手中,手感頗為沉重,似乎也是銅製的,他對薄鈺問道,“在下在南京見過一位公子製作遠鏡,是參照湯若望的遠鏡說,不知薄先生是否也如此。”
“那遠鏡說中,涉及遠鏡製作之法的,不過百餘字,且其光路圖頗多謬誤,若是那位公子按法施為,恐怕做不出來。
守備官可以往外試看。”
龐雨舉起遠鏡往左側河道望去,片刻後驚訝的問道,“先生做的這個千裡鏡怎地是倒像”
薄鈺搖搖頭道,“在下用的是兩麵凸鏡,出來便是倒像,但此法做出之物,能看得更遠,放大倍數更佳,泰西人多用遠鏡觀星,倒像也可用。”
龐雨拿著那一米多長的遠鏡翻看片刻,“我能想法把像倒過來。”
這次輪到薄鈺驚訝,“守備官你懂遠鏡”
“在下還能畫出光路圖,不過在此地太過倉促,需回到安慶之後花費時日方可。”
“那大人能不能到時寄一份給在下。”
“造鏡至巧也,用鏡之變也。
取一定之法於不定之中,必然麵授方得了然。
若但憑書,不無差謬。”
薄鈺驚訝的看著龐雨,“守備官竟然親身看過遠鏡說,難以置信”龐雨高深莫測的一笑,他不過是在方以智那裡翻看了一下,隻不過他記心好,把這一段剛好記住了。
“這遠鏡說如薄先生所言,其中多有謬誤。
在下原本是讀書人,已經入國子監。
因見百姓多有視物不便之人,是以多年潛心研究光學,是要造福百姓,豈知天下不再太平。”
龐雨沉痛的搖搖頭,“偌大的江北,就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
在下憤而專注兵學、彈道學、製炮學,便是等著一朝為國所用,決心棄筆從戎,僥幸在桐城平民亂破流寇,得張都堂看重,即將就任安慶守備一職。”
龐雨滿臉的悲天憫人,言辭中又充滿正氣,那薄鈺聽得滿臉的欽佩。
薄鈺突然一拍手,“龐班頭,桐城的龐班頭,原來獨平民亂的龐班頭,不對,是龐大人,大人以監生而投筆從戎,可謂文武全才,才德更是令人敬仰。
薄某也如大人一般想的,一身技藝都為造福百姓,半點容不得馬虎,凡百工技藝,薄某皆親身其事,所學也甚為繁雜,但龐大人方才所言的彈道學是一門什麼學問。”
龐雨一揮手道,“是專門研究炮彈飛行軌跡的,需要用到正弦、餘弦等等”“原來龐大人也懂正弦餘弦。”
薄鈺又一聲驚叫,倒把龐雨嚇了一跳,他以為此時是沒有這些三角函數的,隻是隨口把這些東西拿出來忽悠薄鈺,豈知薄鈺是這個反應。
“在下拙作行海測天知道日遠近法之中,多有用到正弦餘弦,平日有一些耶穌會友探討,但官衙中人懂得的,龐大人是首位,而且龐大人所言,正弦餘弦還能用於發炮所用,還是聞所未聞。”
龐雨咳嗽一聲道,“薄先生抬舉,不過在下確實對數理、幾何都有深入的研究,方才所說炮彈軌跡,不光用到正弦餘弦,還涉及炮彈初速、空氣濕度、海拔、風向風速、高差、地球自轉,任何一個因素,都會對炮彈的落點產生影響,何謂初速,便是炮彈出膛的速度”他越說得多,薄鈺的嘴巴就越大,龐雨所說的有些奇怪,細細一想似乎又有道理,雖然很模糊,就像打開了一道不知通向哪裡的窗戶。
龐雨把看狙擊電影裡學來的彈道知識基本用光,薄鈺已經一頭霧水,但又對龐雨有點莫名的佩服。
“若是薄先生對這些有興趣,可來安慶與在下一同研習,既可增長學問,也可為國製器,正是一舉兩得。”
薄鈺露出為難的表情,皺眉想了半晌道,“故土難離,手上還有許多活計未完,這光路圖、彈道學,在下又都想學,去短些時日應也無妨,待在下籌劃,待在下細想。”
龐雨倒也不逼迫,與薄鈺又聊起其他器具,到午時前後才告辭離開。
薄鈺依依惜彆,一路送了很遠才返回。
何仙崖從進門就插不進話,此時出了門才終於忍不住道,“二哥你何時學了光路圖、兵學、彈道學的”
“我沒學。”
“那”何仙崖壓低聲音,“這薄先生去了安慶,問你學這些東西怎辦”
龐雨無所謂的道,“銅炮和遠鏡,都是我需要的東西,好在這人都會,先騙去再說。”
注1薄鈺,明末蘇州巧匠,曾自製渾天儀、水銃、地雷、地弩等,流寇入安慶時受張國維之托製造銅炮。
著有格物論、渾天儀圖說、簡平儀圖說、窺筒定中星圖說、沙漏定時說、行海測天知道日遠近法天形北高南下辨。
尤其擅長製造遠鏡,薄鈺所作遠鏡為三節伸縮開普勒式,到1950年代,還有他所製望遠鏡留存於世,經當時檢驗為倒像,可見薄鈺當時尚未解決開普勒式遠鏡的正像問題。
。
鐵血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