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仲嘉一拍桌子,“什麼擅離職守,我荻港把總本就是巡檢大江,江上哪裡都去得,往來何處要你一個賤役來管。”
“是嗎”
龐雨笑笑道,“荻港把總領水兵六百名,巡檢轄區三百二十裡,大江北岸,自六百丈至西梁山大江南岸自池口至大信。
大信鎮在天門山下,不知何時包括了南京。”
“我”方仲嘉張口結舌,他沒想到龐雨連這個都知道,就此時的資訊條件,連蕪湖很多官吏都不知道荻港把總到底管哪些江段,並非是問不到,而是並不關心。
他一個桐城皂隸,怎會知道得如此清楚。
方孔炤沒有插話,眼睛盯著地板像入定了一樣,仿佛與他無關。
龐雨也不去管方孔炤,繼續對方仲嘉問道,“南京是遊兵把總的江段,遊兵領一千二百兵駐地上新河,方將軍不是擅入他人信地是什麼,不知你意欲何為。”
方仲嘉臉色一時漲得通紅,過了好一會才咬牙切齒道,“老子是順流到南京入港等順風。”
“那方將軍順得有點遠,定是在船上睡過頭了,屬於危險駕駛,在下祝將軍回去時順風順水,不要又睡過了。”
“豈有此理。”
方仲嘉臉上繃不住,怒氣衝衝的站起身來。
龐雨一副愕然的表情,“在下哪句話說錯了”
“仲嘉,穩氣方能平心。”
方孔炤抬起目光看向龐雨,“龐小友一個桐城班頭,不是也到了南京,難道也是擅入信地,來南京抓人的”
龐雨笑眯眯的道,“還是方先生說話得體,一句話就把小人問著了。
小人確實不是來抓人的,縣衙派小人來探聽一下報功之事,主要是去蘇州。
路過南京,忍不住來探望一下舊友。”
“誰跟你是舊友。”
方仲嘉依然站著,一副要撲過來殺人的樣子,他凶神惡煞的對著龐雨怒道,“你一個賤役豈敢妄稱是方家子弟友人。”
“仲嘉”
方孔炤加重了一些語氣,方仲嘉瞪了龐雨兩眼,終於坐回了座位。
龐雨則絲毫不以為意,一直帶著微笑。
方孔炤轉向龐雨,“此次寇難之後,安慶多有士紳來金陵,聽聞桐城被創頗重,但說法不一,方某畢竟鄉土難忘,是以特請龐小友先來偏廳一敘,想聽些實在消息,難免唐突了些,還請龐小友不要見怪。”
龐雨聽方孔炤言語客氣,也收了笑恭敬的道,“回方先生話,桐城往廬江和潛山官道沿途,村村破敗人煙凋零,關廂二十裡之內,被殺數千人,被難人數恐會上萬,萬幸守住了縣治,在流寇經過的安慶四縣之中,桐城算是損失小的,其他潛山、太湖、宿鬆三縣,沒有個幾十年,不要想恢複。”
方孔炤輕輕歎口氣,這次方仲嘉也沒開口,桐城是他們家鄉,與平日聽到河南湖廣某處縣城破了是不一樣的。
過了好一會,方孔炤才又開口道,“聽聞龐小友總責守城,不但守住了城池,還出城夜襲殺敵無算,此次桐城大捷,斬首有數千之多,不知可是確實”
方仲嘉聽到之後,仔細的看著龐雨,滿臉的懷疑之色。
龐雨客氣的道,“確是在下帶壯班夜襲,斬首近兩千數,要說數千也勉強算得。”
方仲嘉冷冷道,“龐班頭你帶多少壯班能殺敵兩千,怕不是斬了百姓人頭充數。”
“方將軍看來常乾這事,在下是聞所未聞,居然還能斬百姓人頭充數。
將軍信不過在下也罷,但這是撫按兩司核定過的實數,難道將軍的意思,那撫按兩司都謊報軍情不成。”
方仲嘉又無言以對,龐雨不理會方仲嘉的神情,又對方孔炤道,“小人不需向人自證清白,此事任誰一想也能明白,客軍或許乾得出來,但桐城也是在下鄉土,帶的壯班快班都是桐城子弟,讓他們去斬桐城百姓,他們也不會去的。”
方孔炤點點頭,瞟了龐雨一眼之後道,“這點方某也信得過龐小友,集之當日也在桐城,據聞他曾協守城池立下大功,不知可曾遇到凶險。”
集之是阮大铖的字,方孔炤和阮大铖既是同鄉世交又是同年,本應是最為緊密的關係,但上次桐城民亂的時候,龐雨便看得出,方孔炤刻意與阮大铖保持距離,今日卻幾句話便轉到阮大铖身上,打聽的意思很明顯。
龐雨聽完不動聲色道,“阮先生急公好義,確實是出了大力的,守城打仗嘛,總會有些凶險,否則何來大功可言。”
“集之回鄉以來談兵論劍,看來總歸是學到了些兵法。”
龐雨不清楚方孔炤打聽阮大铖的意圖是什麼,不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便左右看看後道,“在下走了南京通城來探望舊友,還請方先生賞一杯茶喝。”
方孔炤臉上一陣尷尬,龐雨不禁暗自好笑,他方才在路上便走得口渴,一進來就和方仲嘉鬥嘴,連自己也沒想起喝水,此時情緒平和,才又想起喝水的事情來。
方孔炤肯定也是多少受兩人鬥嘴影響,忘記了給龐雨看茶,平常人家沒什麼,對於方家這樣詩書傳家的大家族來說,對禮儀看得特彆重。
以往方孔炤給龐雨的印象,都是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色,這次能讓他難堪,讓龐雨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感覺。
“是方某失禮了,請龐小友稍待。”
方孔炤招呼家仆,給龐雨補上一杯茶。
龐雨端起喝了一口之後道,“今日在下是來拜會方公子,未想卻打擾了方先生,若是方公子不在,小人以後再來。”
方孔炤此時落了氣勢,輕輕咳嗽一聲道,“犬子在後舍書房,龐小友去吧。”
龐雨坐在這偏廳中也有些不自在,連忙起身對方孔炤躬身行禮,轉過來又對方仲嘉拱拱手,方仲嘉仍是把腦袋偏開,沒有搭理龐雨。
待龐雨出了偏廳,方仲嘉才道,“大哥你真信這狗役能殺兩千流寇”
方孔炤緩緩站起,“阮大铖來南京才十日,四處宣揚運籌桐城大捷,並聲言複起在即,南京頗有些人信他,集之這人我知道,有沒有他功勞不知,但這大捷當是不假。
那你說,你是信阮大铖能夜襲流寇,還是信這小班頭”
方仲嘉皺眉片刻道,“信小班頭,這狗役貪財好色人品低下,但狗膽包天也是真的,要說桐城有人敢出城去夜襲,第一數這龐狗役,阮大铖沒這膽子。”
方孔炤微笑一下道,“光是狗膽包天也無甚了得,他竟然還知道沿江各把總江段,分明是花了心思的,絕非隻是為了和你鬥嘴。
看起來我們還是小看了他,此人與方家敵友不明,還得小心在意,看要不要留個日後相處的餘地。”
“就這狗役,咱們方家還需給他甚餘地,要不是當日逼我發了毒誓,今日便要他把性命留在南京。”
方孔炤走了兩步停下,“過去的事不提也罷,他此次來南京,絕非隻為探望密之,必有其他目的,而且必與大江有些關聯。”
“那要不要我去打探一下,當日他壞我好事,雖不能向他尋仇,壞他好事總是可以的,這次也要讓他铩羽而歸。”
方孔炤搖頭道,“這麼大個南京如何打探,一會問密之便可一窺究竟。”
一名家仆領著龐雨轉入後院,這裡也不是他們居住之處,沒有女眷在此,園中有一方小池,幾棵花樹,規模比起方家在鳳儀裡的老宅就簡樸多了。
那家仆先去報了,方以智的身影出現在大笑,隔遠就對著龐雨一拱手道,“好個大破流寇的桐城班頭。”
龐雨也拱手道,“不敢當,若是方公子在攻城,斬的流寇必定更多。”
方以智又大笑一聲,把龐雨請進了書房之中。
書房裡的陳設與桐城相差不多,連那個屏風也搬來了,方家估計都不止包一艘船。
龐雨坐下後不及細看,在腦中想著怎麼讓方以智帶他去拜訪何如寵。
還不等他開口,方以智便興奮的道,“龐班頭在南都士紳中已是小有名氣,前幾日國門廣業社辦了一次社集,便有人談及此次桐城大捷,提到了帶衙兵夜襲之人,便是桐城龐班頭,在下身為桐城子弟,聽聞之時頗以為傲。”
“我在南都還有名氣了”
龐雨驚訝的問道。
“流寇進犯江北,比之桐城民亂時更是震動,當日焚毀鳳陽的消息傳來,滁州、揚州等地逃難之人紛紛過江,南京一日數驚,不知流寇會否過江,人人都在關心流寇動向,但凡有流寇的消息,都傳得甚快,龐班頭自然便有了名氣。
咱們複社之中,頗多士子想見一見獨平民亂又大破流寇的大班頭。”
龐雨也不謙虛,笑眯眯的道,“殺賊保民,正是公門的本分,都是各位抬舉。”
方以智觀察龐雨一下之後又道,“阮先生到了南京,便四處說是他運籌之功,方有桐城大捷,更傳言他親身帶兵夜襲掃地王,不久將因功複起。
消息幾日便傳遍南都官場,頗有趨炎附勢之徒信之。
有些社友不信,說要去安慶核實,更有人要去蘇州巡撫衙門查問。
龐班頭是親曆者,不知阮先生所言是否屬實。”
龐雨有點頭痛,走到哪裡都繞不開阮大铖這個話題,聽起來阮大铖來南京後更高調了,似乎確實是個麻煩,隱隱有成為一種風險的趨勢,按道理他是應該避開的。
但偏生現在能幫到龐雨的,還隻有阮大铖。
當下把敷衍方孔炤的話又說了一遍,方以智聽了知道龐雨不願多說,“本月我們國門廣業社在桃葉渡有一次社集,在下邀請龐班頭參與,不知龐班頭能在南京留得幾日”
龐雨聽了,不知從哪裡又冒出一個國門廣業社,估計又是澤社一樣的性質,參與一下無妨,但這時間恐怕不合適,當下為難的道,“在下馬上還去蘇州辦事,恐怕在南京待不了幾日,但回程時還要途徑南京,若是恰逢其會,在下一定去。”
“龐班頭可是去應天巡撫衙門辦事”
這話已經送到嘴邊,要說見何如寵的事情,便該此時說最好,龐雨猶豫了片刻,想起方才在偏廳的氣氛,突然決定不說了。
“還是流寇的事,巡撫那邊有些流寇的事情要問,堂尊說在下說得明白些,隻能讓我去蘇州。”
方以智沒有絲毫懷疑,“龐班頭回程一定來南京盤亙幾日,專門為龐班頭辦一次社集也無妨,我那些社弟頗多論兵之人,當可與龐班頭切磋。”
他說完翻開桌上一本卷冊,臉上露出些興奮之色,“那社集之事先說到此處,愚記得龐班頭的雜學頗為了得,在下近日有些所得,這裡記錄了一些疑惑,平日無人商討,一直憋在心中,今日正好與龐班頭探討。”
“方公子請說。”
“泰西國近以望遠鏡測太白星金星,則有時晦,有時光滿,有時為上下。
太白星附日而行,愚以為,太白星當是附日為輪,在日上時光滿,在日下則晦。
此其一。”
注1龐雨聽得有些發暈,不知道太白星是哪一顆,不過聽著似乎是某個行星繞日公轉的問題,這個問題他可以給個明確的答案。
“方公子所說確實,公子隻聽聞言語便能推斷此星繞日而行,實乃天文奇才。”
方以智本待繼續說下一個,聽完抬頭道,“在下正在試製遠鏡。”
龐雨驚訝的道,“你懂如何做”
“湯若望和李祖白合著了一本遠鏡說,在下恰巧便有一本,正按圖試製,隻是暫還未成功。”
方以智站起身來,帶著龐雨繞過屏風,在書房的窗前的木架上,架著一台圓筒斜指天空。
注1見方以智物理小識遠近分輪細辯,提出金星和水星是繞日公轉。
崇禎七年,明朝製成第一部天文望遠鏡,名為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