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人夫人白小小,露了半個腦袋,在門後偷偷看著我們。
明明是老婦人的形態,卻還能從她身上感覺到某種初而為人的稚嫩。
克裡曼斯彆過頭,有些彆扭,不願看我:“唐北大人收留我後,我才慢慢想明白…當年如果大決議官想殺我,我們無論如何也逃不掉。”
“聯盟軍在婚禮將近結束才找到真正現場、指揮官偏偏還是個菜鳥、而我的胸花…給我們的機甲提供了最後的能量…我們哪能有那麼多次好運啊。”
我低頭看著老人機屏幕上走到儘頭的貪吃蛇,它已經占據了全部屏幕,隻剩下一條很短的空路,指向著百分之一大小的食物塊。
最後一塊食物被吃掉後,手機響了。
包子一個超智能的人工智能被抽象成像素風的小人,在屏幕上到處亂蹦。
他在接聽鍵的上麵徒手挖著什麼,直到響鈴結束才消失。
克裡曼斯不知是不是在開玩笑:“你的人工智能能通過手機隨時與你對話了,怎麼樣?這可是這裡最先進的技術了。”
我涼嗖嗖的看了眼白小小,心道:要不把她的核心拆了當聯絡器吧。
白小小打了個寒顫,像被觸碰到觸角的蝸牛一樣縮回了頭。
唐北殷托著頭看克裡曼斯:“季景敘前兩天又把試驗室泡了,我扣了他工資,他窮得把我門口的蘿卜都吃了。他弟弟是不是拿畫找你換食物來著?”
“啊…”克裡斯曼撓了撓頭,向我們身後一指,“掛那邊了。我看著挺好看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小小有些害怕。”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側麵的牆上掛了一張半扇窗大小的油畫,畫中的顏色乍看十分低調,與整個房間渾然一體。
畫麵在我看來充滿巧思:一半是割裂的星空、一半是紅色花瓣鋪成的海。星光點點映在墨藍色的天際,極有層次的紅色由遠及近鋪開、淡色的花蕊仿佛乍然散開,與懸空的裂縫共同拚湊出堪稱迅烈的氛圍。
熱烈又輕浮、透亮又深奧。
我想起秦景安沉穩地作畫的景象,或許能創造出這種畫麵質感的那位畫家好像也並不簡單。
我疑惑的看向白小小:一個機器人為什麼會對一幅畫產生情緒?
轉念一想,她是第一個與人類締結婚約的人,她也會對我有一定的惡意,那麼所謂的“害怕”情緒應該也是可能存在的。
那她又出於什麼樣的情緒想害我呢?
唐北殷一手拄著頭,一手搖著杯子看裡麵的檸檬玩:“白瑾,如果大決議官赦免你們的罪過,你和小小會回聯盟嗎?”
克裡曼斯沒做聲。
唐北殷繼續道:“小小畢竟是人工智能。現在有你維護她的係統,但你年紀大了…以後她一個人怎麼辦?”
克裡曼斯擺了擺手,側著身子,有些要逐客的意味:“唐北大人有空操心我,不如多留意留意大決議官,看看他和你在一起圖什麼。”
唐北殷笑眯眯道:“大概是圖我帥吧。”
我真想把他這張“帥臉”用刀割下來,隨便找個啞巴粘上。
一聲鈴聲突兀的響起,包子的像素圖形費力的上躥下跳。
沒等我做什麼,唐北殷十分自然地從我眼前拿走了手機,按下了接聽鍵。
包子的聲音傳來,聽上去還有些疲憊:“林先生,您再不接電話我就要被抓去錄您的基因數據了。”
我盯著唐北手裡垂頭喪氣的像素包子頭像,又聽他困惑道:“你真是…您從哪找到這麼多非生命體?天樞難道是機器人研究所嗎?”
我有些遲疑:又是非生命體?
唐北殷氣定神閒的舉著手機,好像什麼都沒聽到。
唐北殷不是生命體、白小小是人工智能,那克裡曼斯呢?
是包子弄錯了還是…
我壓下疑慮,對包子說:“誰知道呢。我現在有事,你把工作整理好,晚點我再來處理。”
包子扒著屏幕框:“等等,林…”他唯恐我再消失很長時間,“議政員要求您十個小時後按時參加會議,聯盟保密局截獲了一些對您不利的言語。”
這裡和聯盟隔了不知幾萬光年,況且有唐北殷在身邊,連包子都無法完全實現功能,還有誰能趁機追風捕影?
我隻想到了克拉克。
他竟是個雙麵間諜。
我按下了掛斷鍵:“我知道了。”
包子的像素頭像消失了,屏幕上隻剩下空蕩又擁擠的貪吃蛇的電子飼料。
白小小已經離開,唐北殷一臉事不關己的笑著看我。
好想打他啊。
他不僅對我十分了解,好像還對所有人了如指掌。
他把我帶到這來就是為了讓我見克裡曼斯,他先是幫我攔下了一杯毒藥,又光明正大的外放包子的語音暗示我目前存有疑竇。
我感覺自己被他耍得團團轉。
克裡曼斯若有所思的開口:“大決議官的人工智能應該帶著人類曆史上最先進的係統吧。”
他置身事外的模樣不像裝的。
在空間站時我能隨時掌控一切,麵對到這以來的一堆疑團,我實在扯不出笑臉,掐著唐北殷的耳朵把他拉了出去。
“哎…”唐北殷哭笑不得,“對坦白的人要從寬處理知道不,我一直都是知無不言啊。”
出了門,他狼狽之際不忘為我撐傘遮陽:“誰又惹你了?”
我接過傘,一腳給他踢了出去:“你是故意的…克裡曼斯怎麼可能不是人類?你想利用我對他們做什麼?”
我垂眸,想起了空間站裡被單獨放出的腦部影像,隱有不安:“還是說…他和格吉爾一樣,不知道自己不是人類?”
唐北殷輕笑一聲,眼神中摻了些對我的讚許:“差不多,但他們不同。”
我脊背發涼:“那是什麼…他們腦子裡的東西是什麼?”
唐北殷席地而坐,抬頭看我:“格吉爾的話你晚上應該就能知道了,聯盟不是喊你開會嘛。至於白瑾…從哪裡說起呢。”
我不自覺的向他的方向傾了傘,不知他會不會被陽光刺到眼睛。
“當年聯盟軍對他圍剿,即便你放了水,他也是九死一生。”
我知道宇宙浩渺,一台機甲在星空中連塵土都算不上。
即便那顆塵土上承載著厚重的生命和情感。
他們緊急躍遷後,白瑾因承受不了能量差,當即五臟破碎。
白小小慌了,她從沒想過白瑾的叛道離經會危及性命。
在她的核心程序裡,她隻希望白瑾快樂。不管白瑾想做什麼,她都可以陪伴他,包括違背人工智能守則、陪他步入婚姻殿堂。
所以什麼是愛呢。
白小小看著白瑾滿臉的鮮血,那種不斷變深的紅色像在屍體上盛開的花,不停帶走他的能量。
白瑾在發抖,她徒勞地想為他取暖,可她自己的外殼堅硬又冰冷。
白小小感覺自己胸膛裡有什麼東西不斷傳來絲絲的痛,她抓撓著自己的胸口、用石頭砸自己的腿…可傳感器告訴她,這些痛並不相同。
她在荒蕪的星球上、在廢銅爛鐵的機甲裡一次又一次的尋翻找能對白瑾有所幫助的東西。
她想起白瑾會在她困惑的時候陪著她,會在她受傷的時候關懷她。
白瑾會為了她同廠家針鋒相對:“去你媽的檢修換代,老子是機械師!機械師懂不懂?她的係統人格數據我已經買斷了,彆他媽再打電話了。”
他轉頭對她說:“我不會把你交給任何人。”他把她擁入懷中,似乎已經習慣了那種堅硬的質感,“對不起…你陪了我這麼多年,我還是沒什麼出息、一事無成…但還好有你…”
“還好有你…我才不是孤身一人。”
“還好有你…我才能不這個世界失去興趣…”
白小小埋在他懷裡小心翼翼地聽著他的心跳。
他長得好高了呀,以前她還隻能半蹲著抱他呢。
她也想有這樣一顆心臟。
她想弄懂白瑾為什麼會因她才有對這個世界的感情。
所以愛是什麼呢。
白小小雙膝跪地,向著離開的方向叩拜。
“人類的無名之神…”
“你是無言之人。”
“我是無心之人。”
是白小小在很久以前,學著其他人工智能的樣子,背著主人把自己的器官都換成了帶有主人基因的琉璃器官,以備不時之需。
是她拖著殘破的身體翻遍星球,終於找到了一塊與人類心臟非常相像的石頭。
它泛著熒熒的光,仿佛有能救回白瑾的能量。
“如果我能長出心臟…”
“你便開口施救。”
她不敢用人工智能的直覺犯險,於是剜出了自己的心臟交給了白瑾,自己裝上了那顆石頭。
她不怕死,隻是怕白瑾醒來後會孤單。
她捂著白瑾的傷口,把自己拆的零零碎碎。
直到白瑾恢複了心跳。
直到她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然淚流滿麵。
白小小眼前的景象似乎多了一度色彩,她低頭看著自己,慌亂地用泥土填補自己殘碎不堪的軀體。
無名的痛楚、遠高於傳感器閾值的痛讓她倒在了白瑾身上。
她胸口那顆石頭悄無聲息的化成了真正心臟的模樣。
我抓著唐北殷的手臂,無意識的因用力而發抖,不可置信:“不可能,什麼石頭能——”
唐北殷的語氣很溫柔,在此刻卻近乎殘忍:“它是神像的一部分。”
他輕輕搭上我的手:“我們也需要它。”
他的手很冷,眼中看不出任何額外的情緒。
他要我來做這個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