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
馬洛裡緊握著的手一鬆,心中忽然空了下來。
結束了。
他的大腦機械性地運轉:接下來要尋找可靠的人將布萊恩的身體暗中轉移走,但實際上布萊恩能不能在這麼複雜的境遇下複活還是未知數,活過來要多長時間也是未知數,詹姆斯·邦德的狀態看上去不太好,也許他應該……
應該乾什麼?
馬洛裡的思緒突然卡住了,長久以來積攢的情緒和壓力如火山般噴發,把他衝擊得頭暈眼花。過了好半天,他才聽到Q叫他的聲音:
“……長官,長官?”
馬洛裡回過神,看向會議室中的其他人。坐在這間屋子裡的人表情各異,但大多神思不屬、麵色沉重,仿佛剛才那句“007,殉職”將他們的靈魂也帶走了一樣。
倒是顯得馬洛裡累懵了的呆滯表現一點都不突兀。
過了一會,詹姆斯·邦德坐進直升機,恢複和總部的通訊。馬洛裡定了定神,說道:“我聽人彙報說布萊恩·邦德殉職了。”
邦德並未回話,總部會議室裡安靜得針落可聞。
又過了幾秒鐘,馬洛裡說:“他的屍體——”
“沒有屍體。”邦德打斷他,“幽靈黨的數據收集中心自毀了,他感染了赫拉克勒斯病毒,為了讓他走得輕鬆一點,我開了一槍。”
馬洛裡的心情忽起忽落。布萊恩的‘屍體’無法回收是提前設計好的,很快他們就會派可靠的人過去實施救援,但赫拉克勒斯病毒不是,邦德親手開槍送了布萊恩一程更不是。
馬洛裡理解邦德當時不忍的心情,但是這樣的話萬一複活進程出了差錯……
“開槍的人是我。”
邦德像是猜到他在想什麼,直白地說,“一切後果和責任都由我承擔。”
直升機裡,邦德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上的槍繭,此時此刻他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布萊恩張開雙臂,像一隻展翅待飛的鷹般等待著發令槍響,而後無論他將前往另一個世界,還是在短暫的沉眠後得到今生的自由,那都是無需考慮的以後的事了。
……
所以你是否還能兌現當年的承諾、再一次從名為死亡的雪山上走下來?
你還願意再見一眼那個送你進地獄,也帶你來人間的人嗎?
布萊恩又一次不知生死,可是這次沒有一個約定好車站讓邦德站在那等待。
誰都不確定命運的軌道將通往何方。
“剛才我開始回憶過去,馬洛裡。十幾歲的布萊恩從我麵前跑過去時的畫麵猶如發生在昨天。這樣看來,我的確老了,已經不該再和年輕人爭論這個問題。”
“你還沒老呢。”馬洛裡語氣難得溫和,“等你想回憶都回憶不起來的時候,再去抱怨也不遲。”
**
酒吧老板打開了麥克風和伴奏。
舞台上的駐場歌手忘情地唱道:
“
你不在我身邊陪伴的這段窒息時刻,我該如何苟且偷生?”
“我渴望愛能灌注到我的血液,告訴我,這是我奮不顧身的歸屬。”
“為了你我願意不顧一切。”
“因為這難以磨滅的誓言。”
“……”
“您喜歡這首歌嗎?”老板抵著吧台,問他今天唯一的一位客人,“雖然不知道它是從哪裡流傳出來的、又是為什麼而唱,但我認為其中蘊藏的情感很動人。”
他的客人穿著一身在沙漠裡行走的勁裝,頭戴黑色的蝙蝠頭盔,包場後一杯酒都不點,隻在那裡乾坐著。
酒吧老板不想白掙他的錢,於是讓店裡的歌手即興發揮。
“我很喜歡。”客人頷首說,“它讓我想起我的一位‘朋友’。”
“您的朋友過得如何?”
“……就像歌詞唱的那樣。”客人輕聲跟著音樂哼唱了兩句,“‘百萬枚玻璃碎片在過往中糾纏,星光湧現時,唯見燈火闌珊。’”
他的嗓音低沉得有些不同尋常,卻在唱起歌時有種彆樣的悅耳。
但他唱的並不是一句愉快的歌詞,酒吧老板說道:“我很抱歉。”
“沒什麼,他自己恐怕不那麼覺得。”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回客人沉吟良久。
等到酒吧老板懷疑自己問錯了問題時,他才回答說:“在絕大多數人眼裡,他都是個好人,大眾不知曉的時刻,他救助了許多人。他的上級認為他忠誠可靠,他也能為朋友的請求赴湯蹈火。”
“那麼對您來說呢?”
“……”
他除了是個好人之外,還有些冷酷了。客人心想。
固執地想要討好每一個在乎的人,卻又分身乏術。
一邊說著甜言蜜語,一邊將人從自己身邊推開。
‘我愛你。’
‘——如果你回不來呢?’
‘那就彆等我了。’
‘你的刑訊技術……比我遇到的刺客聯盟姐妹花差遠了……詹姆斯,詹姆斯,彆看我。’
聲音戛然而止。
他依然記得當時自己是如何慢吞吞地調大音量,望著地平線逐漸被鋒刃似的沙塵磨出血色。
當然,換個角度說,他也能夠理解布萊恩的選擇。
蝙蝠俠在對待自己的至親的方式上並不比那位已經上報犧牲的特工優秀。
為了避免回答這個問題,客人對老板說:“我要點一杯酒,伏特加馬丁尼,搖勻。”
酒杯端了上來,他聞了聞杯中液體的味道,不感興趣地把它放在身邊的座位前,多少假裝那裡還坐著另一個人。
等到舞台上的歌手唱完,他站起身結了賬,從空無一人的酒館中走出來,看看漆黑的天色,腳步一深一淺地向沙漠某處的人類聚居點走去。
穿過小鎮的集市後,他來到一棟二層建築物前,輕而易舉地避開守衛落到二樓的平台上,撬
開玻璃窗再拉開窗簾。屋內床鋪上躺著一個人,從頭到腳都罩著黃褐色的麻布,胸口毫無起伏,猶如一具屍體。
或者就是屍體。
據蝙蝠俠所知,軍情六處正在籌備布萊恩的葬禮,007特工並未特地留下遺囑,因此生前擁有的一切都將轉贈給他唯一在世的親人,也是在明麵上給予了他生存和死亡的養父詹姆斯·邦德。
定好的墓誌銘隻有一句話:
——世界無法滿足我。
(Theworldisnotenough.)
而他不曾虧待這個世界。
葬禮大致定在一個月後,軍情六處會酌情給布萊恩認識的人投遞邀請函,這對生前是秘密特工的人而言可謂難得優待。
但也說不定是因為布萊恩在“秘密()”這個單詞上做得實在不夠稱職。
蝙蝠俠被自己的想法逗得發笑,對著布萊恩的屍體?()_[(()”卻又笑不出來。
他眼見軍情六處趁無人關注沙漠裡的環形山廢墟,派人過來把布萊恩挪到安全地帶。
詹姆斯·邦德和其他關心布萊恩、且知曉布萊恩秘密的人正在等待。
蝙蝠俠也在等待。
問題是奇跡究竟什麼時候才會發生?
“布萊恩。”
月上中天,四周空無一人,他順著磚牆滑坐在地上,背對房間試探地叫出名字,但話音落下後回應他的隻有嗚咽的風聲。
“布萊恩·邦德。”
屋內依然寂靜。
蝙蝠俠隻呼喚了這兩次,然後就閉上嘴,像雕塑一樣靠牆守了一晚上,天空泛起魚肚白時,他從淺眠中醒來,感覺到背後的牆壁已經被體溫捂得發熱,手腳卻因為久未活動一片冰涼。
睜開眼睛後他又心平氣和地叫了一次名字:“布萊恩。”
今早答應他的晨風比昨晚的夜風溫柔。
他撐著地麵站起身,拍掉皮膚表麵的灰塵,猶豫著回過頭再次往床角的方向看了一眼。這回他沒能按捺住,躍過窗台來到室內,仿佛一隻溜進人家的野貓般悄無聲息地走到床邊。
“布萊恩。”
“你說過你會回來。”
大概是某人活著的時候給出了太多承諾,所以聽不見又一個在他耳邊吵他的人。
蝙蝠俠站了一小會,仔細地檢查過床上躺著的人的呼吸和心跳,最後趕在旁人上樓前原路返回,從窗戶跳了出去。
他並不覺得有多失望。
畢竟從八歲那年起,布魯斯·韋恩就懂得了槍響之後甚少有奇跡發生。不過也許他第二天晚上還會再來一趟,然後是第三天晚上,第四天晚上……
第五天的夜晚哥譚市會將他召回。
一個月後他會去參加布萊恩的葬禮。
一年後他會習慣生命裡再次少了一個人。
生活循環往複,一切和記憶中有所不同,又毫無改變。
……
第二天,軍情六處將布萊恩送上飛機運往英國。蝙蝠機始終綴在MI6的專機後麵,等到詹姆斯·邦德出現在機場,蝙蝠俠才調轉方向離開。
他覺得當天晚上沒必要再去守著了。
結果這一天的白天,他去了正在修繕當中的軍情六處總部舊址。廢墟裡有一盒不知是誰放在那的蛋糕,旁邊還有一張疊好的賀卡,上麵寫著:
我記得你年幼時喜歡這個口味。
蝙蝠俠驀地想起布萊恩在這棟樓裡長大,或許有不少人見證過他的青少年時光。
那麼如果他真的再不會回來,至少這裡也能多幾個了解他身前是什麼樣的人、又能在他死後誠心誠意為他哀悼的對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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