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89(1 / 1)

地中海沿岸漁村,一座海邊的小木屋裡。

皮膚曬得黝黑的老人走進房間輕聲問:“他還是沒有醒?”

“我很難將這種狀態稱之為醒了。”

撿到邦德的土耳其本地女孩憂心忡忡地回答。

他們一起看向坐在床邊的中年人。他的頭發比半個月前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時候長長了一點,鬢角都要和缺乏打理的胡茬連在一起了,那雙淺藍色的眼睛被垂下來的睫毛打下一層陰影,裡麵隻有空洞的漠然。

他上半身赤.裸,堅實的肩膀上仍然纏著繃帶,擋住了女孩印象中那些深入骨髓的可怕傷口。據村中診所的醫生說,他斷了四根肋骨,內臟大出血,一隻肩膀上有盲管槍彈創,應當是在子彈在動能不足的情況下射入人體組織後被骨頭擋住,因此留在了體內,搶救時醫生幫他把彈頭取了出來,但條件有限,難保傷口內沒有異物殘留。

他的另一邊肩膀被近距離彈藥擦傷,在骨裂的同時容納了幾枚彈片,可惜村鎮醫療條件有限,時至今日這幾枚尖銳的金屬碎片恐怕已經和他的血肉長在了一起。

醫生曾經感慨說,他能活下來已經是個奇跡了,彆的不能要求那麼多。

漁村是個小而淳樸的漁村,村裡的居民也是普通人,他們儘力救助傷者,卻也為了保證自身安全,沒在第一時間將對方送到城市中的大醫院。

畢竟一個被子彈擊中昏迷不醒的男人,誰能擔保他是個好人,且沒有仇家?

直到前幾天詹姆斯·邦德從病床上睜開眼睛,漁民們才準備征詢他的意見,問他是否要聯係外界。

問題是……他清醒的次數非常有限。

永無止境的疼痛和某些發自心靈的痛楚似乎將這個男人的神誌圈在了牢籠裡,他在大部分時間中對外界的聲音和影像毫無反應,醫生有一次出於同情、想幫他從床上站起來,卻差點被理論上連移動都困難的病號用聽診器勒死——

從那天起,詹姆斯·邦德就從診所轉移到了漁民的家中。

也許是因為漁民的女兒對他有一些好感。這份好感救了他一命,也給了他容身之處。

偶爾女孩會站在距離邦德一兩米遠的位置,遙遙觀察他在不睡覺的時候是在忙什麼,而他卻似乎隻是在重複地做一些無意義的事情。

比如畫畫。

此時此刻,女孩看著他舉起炭筆。那隻手臂一直在不受控製的顫抖,殘留在肩膀裡的彈片不停地折磨著他的神經,讓他很難拿穩東西。他廢了很大勁才畫完一張簡筆畫,畫上的線條歪歪扭扭,但依稀能看出是圖上是一座城堡……或是莊園。

沒等女孩記住紙上的細節,男人用力將畫團成團,往身後一拋、扔進熊熊燃燒的柴火堆裡。

然後他垂著頭,在昏暗的火光中摸索了半天,從矮凳旁邊摸索出一個盛滿酒液的杯子。女孩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買過酒,也不知道他是從哪翻出的玻璃杯,她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衝過去說道:“等等

!醫生說你不能喝酒!”

兩人手臂相撞,邦德手指力氣不夠,沒拿穩酒杯,杯子掉到地上摔碎了,發出‘嘩啦’一聲響。

女孩嚇了一跳,她想起男人用聽診器勒住醫生脖子那一幕,遲鈍地感覺到恐懼,連忙往後退了幾步,結果邦德卻隻是坐在那裡安靜地仰視她,一點也沒有攻擊的意思。他的藍眼睛夜幕下顯得格外深邃,遠勝於屋外女孩熟悉的濤濤海浪。

“……少了酒精會很疼。”他忽然張開嘴,用帶著歐洲另一端的口音的聲音啞聲說道,“也許你能幫我弄到止痛藥?”

這是這半個月裡女孩第一次聽到他開口。

她站在原地呆了幾秒鐘,一個激靈回過神,轉身跌跌撞撞地跑遠了,又過了十分鐘,她氣喘籲籲地衝回來,把一瓶藥片和熱水一股腦地塞到邦德手裡:

“不能多吃,會上癮。”

邦德把藥瓶翻過來。

標簽上寫著嗎啡和布洛芬。

他掃了一眼用量,熟練地往嘴裡灌了幾粒,就熱水咽下去,順手把藥瓶塞進兜裡:“謝謝。”

女孩欲言又止。

邦德並未理會她。

他扭過頭出神地望著火光,半晌又低下頭,凝視著自己哪怕什麼都不乾也在不住顫動的指尖。

止疼藥的效果沒有那麼快。他忍耐了一會,到底還是彬彬有禮地問:“勞駕,你能讓我喝一杯酒嗎?”

“……”

女孩放棄了和他爭辯,沉默地轉身去拿酒。

邦德一時想笑,他從沒想過自己的自製力有這麼差。若是換成布萊恩,肯定能輕鬆挺過這點傷口愈合的疼痛,畢竟那孩子在十一歲時就體驗過中彈是什麼感覺,還有後來在瑞士的聖莫裡茨……

布萊恩不是第一次麵對死亡。

‘你把他引導上這條絕路。’

‘假如他有朝一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都是你的錯。’

太疼了。

他倚著牆心想。

思緒仿佛脫離肉.體,鑽進了另一個空間。他的靈魂冷漠地審視著現實。

每一處肌肉、每一塊骨頭都在叫囂,彼此撕扯,劇烈地爭吵。有一團火焰炙烤著他的內臟,讓他口乾舌燥。魔鬼用他的腦神經彈奏聖樂,他的太陽穴在瘋狂跳動。

太疼了。

他不能在這個時候想起布萊恩,尤其是他總反複地意識到同一個問題:

布萊恩從未對他抱怨過,死亡原來有這麼疼。

以及惶恐。

你知道自己失去了很多重要的東西,比如健康,比如力量。

可是你還那麼年輕。

你還活著。

女孩給他拿來了一瓶酒。邦德想打起精神感謝她,然而他的身體沉重得像個沙袋,努力了半天也隻是張開嘴再次說了聲“謝謝”。

幸好對方並不介意。她同情地坐了下來,躊躇地問:“你要聯係你的家人嗎?”

在理智反應過來以前,邦德發出一聲冷笑:“我的家人給了我一槍。”

女孩張開嘴,傻乎乎地看著他。

邦德停頓了一下,又說:“我的另一個家人……他會繼承我的所有東西,無論是榮耀還是罪孽。”

他大口地吞咽著那瓶威士忌,喝完幾口之後補充,“他會做得比我更好。”

女孩沒太聽懂他的話,隻是誠實地說:“如果我是你的家人,就會等你回去。”

“是的。”邦德沒有反駁,“我等了他很多回。”

無論是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布萊恩從未錯過他們之間的約定。隻要記住有人尚在人間等他,即便再怎麼艱難,布萊恩也會從生與死的邊界處一步步走回去。

“……那是我犯的第一個錯誤。”

邦德低頭看著瓶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