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遠行(1 / 1)

趙蓴目不斜視,跟在婦人後頭走。

那婦人四十出頭的年紀,鬢邊生了些白發,從後麵瞧她,身形消瘦,隻是脊背挺起,做出一副傲然的姿態來。

“明日啟程,東西都收好了嗎?”

趙蓴知道這是在和她說話,回答了聲:“全部妥當了。”

接著便沒聽見婦人說話了,兩人一路無言到了屋中,見婦人一臉疲倦,趙蓴識趣告退,三步並作兩步回到自己房間內。

婦人是她名義上的母親,卻非她生母。按照此間世界的說法,要稱作嫡母。趙蓴本是現代世界中的普通人,工資還算豐厚,逢年過節也能回家去陪伴父母老人。想來是一輩子過得太順,攢出首付後,查出了白血病,病情惡化得太快,沒等到配型的骨髓,就一命嗚呼了。

閉眼前,趙蓴想著去地府瞧瞧是不是真的有黑白無常牛頭馬麵,結果閻王小鬼沒見到,睜眼發現自己成了個話都不會講的嬰孩。他們喊生她的女人叫“李娘子”,等她搖搖晃晃長到一歲,李娘子就急病死了,趙蓴又跟著奶娘生活。

她起初以為自己穿越到古代,後來又覺得不對,這裡雖諸國割據卻不是春秋或五代,有能人者力破山石,世人稱之為武士。

倒是個頗為玄幻的世界了,趙蓴想。

等她再大些,也對這些武士有了自己的衡量,他們力氣大於常人,卻也要學舞刀弄槍,不然一身蠻力難以使出。不過正當亂世,紛爭不斷,武士倒能夠因此獲利,一路封侯拜相。

趙蓴的父親趙簡便是平民百姓出身,憑借一身武力,封上大夫,治一郡。嘗到了甜頭的趙簡自然希望後代能走武道的路,他拚搏大半輩子,紅顏知己不少,兒女自然也多,當中還真出了幾個武學天才,被他接到身邊親自教養。

至於趙蓴,她並不是武士的料子,實際上,就算是在這樣全民尚武的風氣中,女人習武的也是少數。同父異母那麼多姐妹,就出了一個趙念,能跟著哥哥們耍槍弄棒的,可見走武道的女子有多稀缺。

古代女人地位本就低微,男人大多三妻四妾,又因為這個世界崇尚武力,人與人之間便有了天塹。趙簡妻妾成群,卻並不風流解意,而是好大喜功,衝動易怒,後院夫人裡,常有不如他意被活活毆打致死的。趙蓴深以為戒,丁點不敢把性命交到其他人手裡,就算沒有習武的天分,一年四季也逼著自己跑到練武場去學武,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間斷。

刀太重,槍太長,偏門的兵器她沒得學,練武場有個教導劍術的教習師傅,姓鄭,從呂國逃難過來,又剛好是個女劍士,將趙蓴的勤奮看在眼裡,知道女子活得艱難,也願意認真教她。從六歲到十歲,趙蓴受鄭教習看顧,也能挽幾套完整的劍術。隻是她力氣不豐,劍術有形無實,難以達到上陣殺敵的程度,隻能長期堅持,期望能借以自保。

上個月,王城向轄下郡縣征召十二歲以下八歲以上的孩童,供楚國境內的靈真道觀挑選,趙簡自己也有兒女在內,得到消息生了好一通怒氣。

“我兒女裡不定有好些練武的苗子,被這什麼道觀選走了,趙家靠什麼興盛?”

趙夫人勸他:“都是王上的命令,我們也隻好照做。這幾年王城裡行走的道士越來越多,不是王上看重他們,怎麼會如此?說到底,不過是年紀大了,開始求長生了。”她的兒女早已長成,這次征召和她倒沒什麼乾係。

“要真的能長生,天下人都去修道了。嘴上說著求超脫,還不是衝著富貴來的?王上老來昏庸,倒是被他們迷了心智。”這番話,便也隻是講給趙夫人知道,不敢朝外散播。

趙家年齡適當的孩童中,剛好有男三個,女三個,趙蓴正在其中。她對征召一事並不抗拒,亂世中生存本就不易,習武是為了自保,有立身的能力。如果中選進入道觀,就能不婚嫁,哪怕一輩子待在觀中,也好過三從四德,總歸能夠是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了。

她是現代人,思想與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迥異,一同被征召的兩個異母姐姐倒不是這麼想。道士大多清貧,了卻塵緣孑然一身,她們平時奴仆成群,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慣了,說什麼也無法忍受苦修的生活,所以都盼望落選,能夠回來。至於那一個哥哥,兩個弟弟,他們是篤定了要走武道的。一行六人,想中選的竟然隻有趙蓴一個。

臨行的晚上,趙蓴久違地失眠了,她在趙家的地位並不高,未來大概也是當做聯姻工具被草草打發掉,進入道觀修行幾乎是目前能看到的最好的路,要是沒被選上,就要再作另外的打算了。

她才十歲,人生不過剛開了個頭。趙蓴翻身對著牆壁,月光從窗外灑進來,白茫茫一片,零星能看到幾隻飛蟲上下起舞。走一步是一步吧,趙蓴縮進被子裡,強迫自己清空腦袋,明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得養足精神才是。

天邊剛生出橙金色的霞雲,遠處大山還籠在夜裡,趙蓴就被人喊起來了。行李早收拾好,放在床邊架子上,她身邊不是沒人伺候,隻是趙蓴覺得不習慣,從不讓下人進屋,日常梳洗穿衣都是自己動手。

趙家所在的平陽郡不大,人口雖然隻有幾萬人,其中年齡合適的兒童也有八百餘,有頭有臉的人家坐四輪馬車,拿得出錢財的也租個騾子拉車,至於平民百姓,就隻能坐官府安排的牛車了。趙蓴這時候倒慶幸出生在郡公府裡,不用去擠十多人一輛的牛車。

來這個世界這麼久,出遠門還是第一次,她坐上馬車不久,就忍不住掀開車簾往外看。車隊勻速往前走著,平陽郡高大的城門不斷縮小,連綿的城牆像黑蛇,最後也變成一條黝黑的細線。趙家的馬車走在最前麵,後麵騾車牛車依次排列,裡麵也有人像趙蓴一樣,往外邊打量,窗沿邊露出幾張青澀的麵龐。

和她一車的是兩個剛過十一歲的姐姐,趙月和趙棉,她們和趙蓴一樣,都是小娘子生的,不過運氣好得多,親娘還在人世,有人疼愛。

趙蓴六歲便開始學武,比同齡人都長得高些,皮膚倒是很白,卻不細嫩,比嬌養在後院裡的姑娘們要糙一點。她適應力強,又滿是好奇心,坐在車上自然不覺得累。至於趙月趙棉,神情懨懨的,剛出城門就已經喊了兩道胸悶頭暈了。

“我還沒坐過這麼簡陋的車呢,城裡的路都是鋪平了的,哪像外邊,都是爛的。”趙月倚在靠枕上,一張小臉被顛得發白。

趙蓴不接她的話,趙棉比她好些,雖然難受但還算精神,抱著行李說:“這才到哪兒啊,聽說到王城良駒日夜不停也要跑上三天,按咱們的速度,恐怕得小半個月。”

趙月聽此噩耗,往後一倒,動了動嘴唇不再講話了。

車裡安靜了好一會兒,趙蓴早有準備,從包袱裡摸了本《晉楚異事百解》,讀得津津有味。這世界的文字語言和古漢語有相似之處,她前世就是研究文字出身的,學這些東西進度很快。

“你叫趙蓴?”趙棉隻是個十一歲的孩子,難以安靜下來,把包袱裡的東西裡裡外外擺弄個遍,沒什麼可以玩樂的,就開口向人搭話了。

趙蓴正讀完一樁神鬼故事,漫不經心回答:“嗯。”趙簡兒女那麼多,她也不是誰都認識,要不是走前趙夫人讓她們幾個聚在一出混個臉熟,這些人她連名字都喊不出來。

趙棉也一樣,她昨天才知道趙蓴是誰,這個妹妹從來不參加趙家女兒們的聚會,在姐妹裡麵,是個透明人。

“你看的是什麼書?”

“喏”趙蓴把書合上給她看了眼封麵,又打開翻回原處,繼續讀起來。路途那麼遠,這種年紀的小姑娘理了她一次,就時時刻刻都纏著你,趙蓴不想自找麻煩,乾脆給自己立一個自閉寡言的牌子,拒人於千裡之外。

吃了閉門羹,趙棉也不好拿熱臉去貼冷屁股,賭氣坐到一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