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東坡迷不可勝數,他們喜歡蘇東坡的緣由千千萬萬,但我的理由,有點與眾不同——僅僅是因為喜歡他的妻子王弗,才對東坡癡迷入骨。
喜歡王弗,不止是因為讓人心碎神滯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更是純粹欣賞這個封建社會裡足夠聰敏、有識的女性。我的碩士論文研究明清女性群體,因此一直對古代才女有一個大致的刻板印象:她們要麼如李清照一般遺世獨立、曲高和寡,通過詩篇為自己青史留名;要麼如柳如是一樣刻苦鑽營,通過與士大夫的密切交往、婚姻,迎和士大夫喜好,來實現自我價值;要麼就是如魚玄機、吳綃一樣,離經叛道,通過激烈的情愛來實現個人欲求,任人評說。唯有王弗,最符合我對才女的定義。
才女之名,首在才高。
王弗的才情若非當時女性中的翹楚,得不到蘇軾“有識”的評價。蘇軾《亡妻王氏墓誌銘》裡明確記載:“其始,未嘗自言其知書也。見軾讀書,則終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後,軾有所忘,君輒能記之。問其他書,則皆略知之,由是始知其敏而靜也。”寫這篇墓誌銘的時候,蘇軾的才氣已名滿天下,文壇領袖歐陽修在《與梅聖俞書》中感歎:“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 蘇軾本人,也是極其自戀的:“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而在這樣一個傲嬌的天才眼中,王弗能以女兒身獲得蘇軾“類有識者”的評價,足見其眼界與格局。
蘇軾行文,對典故信手拈來,而他能忘記的東西,隻怕多為詰屈聱牙之處,王弗能夠記住並加以提點,這絕對不是一般的才學。隻可惜王弗是女兒身,未嫁時是小家碧玉,雖算書香門第,卻肯定無人傳頌其作品;嫁人後從夫從子,更難留下隻言片語。但我們不妨大膽猜測、合理想象,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裡,蘇軾能遇到王弗這樣可以和他心意相通的妻子紅袖添香,一定是格外珍惜的,又怎麼可能不與她吟詩作對、談詩論賦呢?蘇軾是極有可能把她的隻言片語和觀點留在自己的作品中。
退一步講,即便王弗真的沒有留下任何詩篇,也沒有在蘇軾早期的作品中留下隻言片語,可如果沒有她,也就沒有千古第一悼亡詞的《江城子》。活著的蘇軾,正是背負著她的希冀,才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屬於她的記憶。古往今來的才女浩如煙海,王弗有幸可以通過蘇軾讓後人知道她的才學不凡;但也不幸,慧極必傷,早早逝去。才女之名,可大可小,隻看與誰比較,獲誰肯定,而王弗的才名,來自宋代才子第一人,她稱得上名副其實的才女。可惜,在那個男女極度不平等的年代,空有滿腹詩書的她,終究是什麼也沒有留下,隻留給今人一個想象的空間。
才女之名,亦在品潔。
王弗在自己的小家庭內,真正做到了男女平等,這與她高潔的品格、巨大的人格魅力息息相關。我博士研究涉及性彆平等,深知社會給女人一個舞台,就會給男人一個更大的舞台。在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社會規則中,不易獲得生產資料的女性,無論是在家庭外還是在家庭內,總是處於下風。而王弗,雖然沒有改變社會男尊女卑的能力,但至少在自己能力範圍內,獲得了丈夫的平等對待和公婆的一致認可,這是極其難能可貴的。
眾人皆知,蘇軾的性格天馬行空、不受約束,除了父母,他恐怕就隻聽王弗的話了。王閏之和王朝雲在這一點上,也隻能自歎弗如。王弗跟隨蘇軾在鳳翔時,蘇軾“有所為於外,君未嘗不問知其詳”。後世一些大男子主義的人立刻抓住這一點,拚命攻擊王弗,認為這是蘇軾與她感情不深的鐵證。他們自我意淫,認為沒有男人喜歡老婆這樣管自己,還用“子去親遠,不可以不慎”一類的話拚命告誡,甚至幕後聽言,對他的人際交往指手畫腳,這些行為都足夠讓男人厭煩。事實真的如此麼?如若是真,那麼試問,古人用來歌功頌德的墓誌銘,蘇軾為什麼要用來控訴妻子的罪行?既然對妻子如此痛恨,為何十年後還能寫下一片真心的“不思量自難忘”。
《蘇軾文集》中明確表明了蘇軾對於王弗管束的態度。當年蘇軾癡迷求仙煉丹,看到自家院落中有一處地方不積雪,懷疑是古人藏丹藥的地方,拿起鋤頭就要去掘丹。王弗隻站在旁邊說了一句:如果婆婆還在,必然不會讓你去挖的。蘇軾的反應是什麼呢?不是厭煩、不是反叛,更沒有責罵,而是“愧而止”。如果不是足夠的尊重和在意眼前這個女人,蘇軾不會有慚愧的情緒和停止行動的作為。相對蘇軾,王弗並無強大的家世來壓迫他對自己言聽計從,讓他每日回家報告行蹤,讓他對自己的社會交往指指點點,唯一能解釋的,就是蘇軾對她敬重和愛惜,並對她的為人處世有足夠的認可。隻有深愛一個人,才願意把她捧在手心裡,知無不言,任君差遣。蘇軾的亡妻墓誌銘最後,沉痛哀悼:“嗚呼哀哉!餘永無所依怙。”王弗的離世,帶走的不僅僅是一個愛妻,更是他此生除了父母和兄弟,最後一個可以信任依賴的人。
蘇軾後半生最重要的兩個女性——王閏之和王朝雲,同樣得到了蘇軾的尊敬和平等相待,我想還是源於他最初與王弗建立的相處模式形成的路徑依賴。閏之缺乏才情,隻能儘力照顧家庭,讓蘇東坡無後顧之憂,很難對他的行為有所指點,唯一一次因為“烏台詩案”指責蘇軾借詩諷政,焚了蘇軾的詩文,還不幸被後世蘇學學者詬病,更是成為其不能與蘇軾心意相通的鐵證;而朝雲出身低微,與蘇軾有著將近三十歲的年齡差,隻怕是更不敢時時對蘇軾有所規勸和針砭了。
有趣的是,王弗的名字,極有可能就是蘇軾給她起的,這其中既有對自己的鞭策之意,也有潛藏的夫妻深情。對蘇軾熟悉的人都知道,蘇軾的“軾”是指古代馬車上前方的橫木,蘇洵當初為蘇軾蘇轍起名的用意,就是希望蘇軾向遠處看(瞻),而蘇轍從之。既然要向遠處看、向高處看,為弟弟帶路,最重要的就是認準正確的方向。《說文·丨部》載:“弗,矯也。”段玉裁注:“弗之訓矯也。”可見,蘇軾是希望在自己向前、向高處看的時候,王弗可以成為自己最忠實的伴侶,為他的信馬由韁及時矯正方向。這一個“弗”字與他的軾和瞻,是息息相通的。
《詩經邶風燕燕》這首描繪女子遠行出嫁的詩歌,更是暗含了二人的名字。“之子於歸,遠送於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又何嘗不是蘇王二人新婚燕爾時的寫照。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於飛,頡之頏之。之子於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於飛,下上其音。之子於歸,遠送於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隻,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當然,也有學者認為王弗的名字出自《詩·小雅·蓼莪》的“南山律律,飄風弗弗。”因為王弗所在的青神,在蘇軾家鄉眉山的南方,且山林茂密。但無論是哪一種解釋,都從側麵表明了蘇軾對王弗名字飽含著攜手一生、相親相愛的美好期待。
古往今來,在這世間活過的女性難以數計,而王弗能通過蘇軾留下姓名(這也為後來閏之和朝雲的名字做了鋪墊),我更願意認為是王弗的個人魅力,讓蘇軾覺得這個女孩值得在曆史上留下她的名字。
才女之名,貴在純粹。
關於蘇東坡最愛的女人是誰,網上對王閏之的爭議較少,普遍認為是相守之情;但對王弗和王朝雲則多有爭議。由於朝雲陪伴蘇軾的時間更長、詞作更多、流傳的故事也更具傳奇色彩,絕大多數人都認為蘇軾最愛朝雲。然而,如果僅從愛情本身出發,我認為蘇軾最愛王弗。愛情的最高境界是純粹,不參雜太多的利益考量。事實上,愛情不是一切,一切也不都是愛情,古往今來人們吟詠愛情並不是因為它真的有多麼重要,而是因為它是打破社會階層、衝破封建禮教最有利的武器。正因如此,它才更該與理性、利益這些東西劃清界限。蘇軾一生最純粹的時光,必定是青少年時期,而蘇軾為了和王弗在一起衝破家庭的門戶之見、放棄了歸隱山林的求道之路,更多的都是基於他們純粹的感情。
朝雲來到蘇軾身邊,是否與朝雲和王弗有太多相似之處我們不得而知,但朝雲陪伴蘇軾的日子裡,蘇軾大多是不得誌的。男人隻有在向外求時難有所為,才會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家庭和女人身上。同時期的王安石、司馬光隻娶一妻,我想未必是他們有多專一,而是沒有時間兒女情長,把自己的精力都投入了變法和反對變法。因此相對王弗,中晚年的蘇軾給予朝雲更多的憐愛並精心培養、付出更多,是不爭的事實,而朝雲對先生“忠敬若一”,也值得東坡如此對待。世人眼中、東坡詩文中,王弗可能都不是最愛,但她不是敗給了朝雲,而是敗給了時間。曠達如子瞻、風流如東坡,每年正月二十懷念妻子已是至情至性,又如何能用現代人的思維,期待他此生隻愛王弗一人。
事實上,相較於王朝雲和蘇軾的靈魂知己,王弗和蘇軾清純的愛情更符合現代女性對愛情的定義和期待。從平等尊重、排他性、靈魂伴侶來看,蘇王之戀無疑都是符合的。平等對待自不必言,甚至於,正是因為蘇軾第一個深入交往的異性王弗讓他養成了平等交往的模式,後來我們才能看到蘇軾對於身邊的每一位女性都抱有足夠的同情和憐惜,這也讓他更受女性的歡迎(不論是當時的高太後、向太後等人,還是今天的女性)。
王弗二十七歲逝世,是不幸的,如果她能陪著蘇軾終老,蘇軾此生一定不會如此顛簸沉浮,但真若如此,也不會有我們今天所熟知的東坡;但王弗也是幸運的,二十七歲就離開,成為蘇軾心頭的白月光,一生有限的時光裡享受了蘇軾少年的愛戀、專一的情感以及死後十年依舊深藏心底的深深思念,讓無數後來的女性都感歎:此生能嫁蘇東坡,少活十年又何妨。
儘管網上幾乎所有的討論中王朝雲都以微弱的優勢獲得了蘇軾至愛的認可,但有趣的是,在網絡上可查的蘇軾同人小說中,王弗永遠是無可爭議的第一女主,幾本穿越小說的女主也無一例外都是王弗。可見,在真正選擇自己的感情時,絕大多數女性都更願意做王弗,而非朝雲。
理順了這些,再重新讀《江城子》,就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對比蘇軾的其他詞作,《江城子》更為純粹。通篇白描,無典無喻,隻有直白的感情,沒有文學的賣弄和太多的理性思考,就像他跟王弗清純的少年戀愛一樣。這也是為什麼我從小就很容易記住《江城子》全篇,卻隻能記住蘇軾《西江月·梅花》(悼亡朝雲)的“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最真摯的感情,隻需要用最簡單的語言,無需物化,也不必點綴。
“無處話淒涼”,更是印證了不獨朝雲是蘇軾的知己,王弗同樣是蘇軾的靈魂伴侶,所以她離開後,蘇軾沒有地方、也沒有人可以講述自己思念的淒涼、政治不得意的抑鬱。後半生,也許正是為了填補這份紅顏知己的空白,蘇軾才會在朝雲身上花費那麼多心血,培養她的才學和見識,畢竟她和王弗的墓誌銘裡都有一個相同的評價——“敏”,而且他們同樣屬兔,同樣是蘇軾筆下“梅花”的通靈者,大抵有菀菀類卿之感。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這不僅是生者和死者之間的遺憾慨歎,更是麵對心上人才會有的不知所措。同年(熙寧八年,1075年)冬,蘇軾在《江城子·密州出獵》中可不是如此狼狽不堪的形象。老夫聊發少年狂的太守吟嘯的是“鬢微霜,又何妨”。雖然這其中不乏密州災情緩解讓蘇軾振作起來的原因,但試易地而處,一個人是否隻有在麵對自己最心愛的異性時,才會如此在意自己的形象?唯有麵對摯愛,才會害怕自己風姿不再、青春不再?很多時候,愛情就是一個個這樣的細節,若非深愛,何必憂懼塵滿麵,鬢如霜。
“不思量自難忘”,才是人世間情感(不獨愛情)的最高境界。若要仔細去分辨人類的每種感情,我想隻有“不思量自難忘”的人,才是真正走進我們心坎的那個人,無論是親人、朋友還是愛人。十年的時間,足夠抹殺這世間許多的執著和深厚的感情,但豁達的蘇軾即便告誡自己向前看,“不思量”,也依舊無法擺脫那種“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相思愛戀。一個人,若年少時遇到過太驚豔的人,往後餘生,可能都是劫難。至此,不由得想起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情詩: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可惜,他們最後都錯過了這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投入了彆人的懷抱。或許,這就是我們無奈、但又不得不麵對的人性、生活。
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