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1 / 1)

當天,阿祖羅就以最快速度趕回了巴勒莫。好在路程並不遠,他來到醫院時,病人還在搶救中,他隨便挑了一處長凳坐下,像一尊在巴勒莫隨處可見的、被命運遺棄在原地的雕像那樣,於白熾燈下開始了漫長的僵滯。

這時候的他終於開始像一位真正的孩子那樣,失態、驚慌而且任由往日的鎮定一去不返,他咬著自己的指節,深深地彎下腰。一副蠢相,他想。可隨即,這個想法又被其他什麼東西給粗暴取代:千萬不要……

他平複著——用儘全力地平複著狂躁與不安,直到有人來提醒他,病人已經脫離生命危險——然而,這並不代表他就能就此放下什麼。早在他同意把老蘭欽從米蘭最好的病院轉到巴勒莫的那一天,他就已經失去了自欺欺人的機會——老人的病灶早就紮了根。一開始,他對此最大的奢求不過是老人能熬過寒冷的冬季,起碼西西裡的冬季比北意更溫和。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整個法布裡齊家族都知道,阿祖羅的選擇總是對的。

能僥幸一次,就難免再貪心第二次。他開始盼望老人能活過春天,隨即又活到夏天去,但這樣虛幻的願望終究是有落空的一天。

維托裡奧收到消息趕來的時候,阿祖羅已經整整一夜未曾合過眼。

維托裡奧位看似不苟言笑,實則心細如發的人,他習慣穿著一身長風衣,有著一頭枯草般的黃發,在布魯斯看來,這人的背影乍看上去還有幾l分像康斯坦丁,不過,從行動上看,他可比康斯坦丁要靠譜太多;他是法布裡齊家族的二把手,果決狠辣,手上沾染了許多性命,不過,起碼這時候,這位外號是“野狗”的男人正準備把阿祖羅勸回去休息。

“如果你願意的話,”維托裡奧說,“你可以明天就把他接回去,有一段時光,總比沒有好。”

阿祖羅扯了扯嘴角,他微微合了一下眼,又立馬睜開:“我會考慮的。”

“走吧,我送你回住所。”他言簡意賅道:“先生說,這段時間辛苦你了,你可以先休息吧,先生讓你明天抽空去見他一趟。”

……

……

之後的事情,布魯斯就難以再去了解了,他原本是跟在布萊雷利身邊,偶爾隨著他的視角而跳躍,但這次,他卻無法再作為以布萊雷利為主角的——劇目的唯一觀眾,而是不時被安排到了其他地方,去看那些未曾被阿祖羅熟知的故事。

他看到了臥榻上的,被稱作“蘭欽”的老人,這個名字驚人的熟悉,但卻始終隔著一層紗,讓布魯斯無法將其掀開——無法看清他的真實麵容,隻推斷這也許是個英國人,亦無法得知對方的真正身份。他代替了本該站在此處的阿祖羅,行將就木的老人處於一種似醒非醒的狀態中,他讓死亡的蠅蟲落滿,不得動彈,卻仍舊頑固地讓語言從口中溢出:

“……我死後、”他艱難地,帶著一絲釋然和平靜:“就去找你的父親,布魯斯、他叫布魯斯·韋恩……他會帶領你走上……正確的道路……希望你看清這邪惡的真相……”

他氣若懸絲,感覺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彆再厭棄,彆再自責……你,去成為應該成為的……”

……

在護士推著車退出去後,阿祖羅替老人掖了掖被子,他握著他的手,嘴唇抵著他乾枯的手背。直到他的脈搏不再跳動,奇跡也不曾發生。老人像睡著了那樣,就這樣死在了一個與孤獨、漫長還有放逐等詞彙不相乾的季節,被洗得透亮的藍天仿若近在咫尺,濃厚潔白的雲盤踞在天際,明晰美麗。

他的臉龐劃下淚水,而恰在此時,附近教堂的鐘聲響起,為遠行的生命,也為震蕩那仍然在懵懂的、卻注定坎坷的命運——

……

……

“節哀。”

埃科修斯·達·法布裡奇如此說到。

他們相對而坐,桌前的兩杯飲品,不過,誰也沒去動他們。

在終於得以窺見這位正如日中天的Mafia家族掌權人的真麵目前,布魯斯曾經做出過很多猜測,他又不是第一天和這種人打交道了。哥譚的Mafia盤根錯節,意大利裔,俄羅斯的律賊、墨西哥的毒販、還有亞洲的兄弟會,每一個他都仔細調查過,他們形式大差不差,人品卻都爛得夠有千秋。埃科修斯是個出乎布魯斯意料的年輕人——

他的具體年齡應該在三十歲出頭,留著兩撇胡子,身形瘦削的男人,他是一副典型的意大利人長相,臉部較長,眉毛濃密,穿著考究的西裝,領子漿得筆挺。這讓沒在蝙蝠俠狀態的布魯斯忍不住泛起一絲嘲諷之意:嗬,要知道,自《教父》上映以來,多少Mafia居然也學著電影裡的那一套,開始假模假樣地置辦一身不錯的行頭,用起那些往日裡他們看不上的文雅詞來!他們以為他們是些什麼東西?穿得人模人樣,就能和那些真正受尊敬的檢察官、警察還有醫生相提並論了嗎?哦,說起來,他們上個世紀宰了的法官、律師、官員還不少呢!

阿祖羅點點頭,沒再說什麼。而埃科修斯卻自顧自般說:“你知道,我一直對此類——與死亡有關的事情感到遺憾,從認識你開始……上次的事情,至今我也十分痛心,你是知道我的。”

阿祖羅低低“嗯”了一聲,他隨手抬起了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的飲品,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隨即就被苦了一下,居然又是酒!埃科修斯向來愛喝這類苦葡萄酒,也不知道是什麼癖好。要是以往的他,或許還會半真半假的抱怨一番,不過阿祖羅現在什麼心情都沒有,隻好一直沉默。

“說起來,”埃科修斯像是鐵了心要把這份沉默趕走一樣:“塔加米諾最後的殘黨也清剿得差不多了。”

聽到這個名字,阿祖羅驟然抬起眼,又在看到埃科修斯的那一瞬間垂了下去:“是嗎?終於死乾淨了啊。”

隔著半開的窗戶,他能清楚地看到窗外的娑婆的枝葉,還有開得正爛漫的苦橙花。濃鬱明快的花香味被風送室內,他驀地想起埃科修斯當年和他說過的話:這些金色水果——包括橙子、檸檬在內的種植者,是最早被Mafia勒索的倒黴蛋之一。如

果他們不從,黑手黨便派人砍掉每一顆樹木,破壞水源,並殺害所有人,隻為了壟斷這份財富。

他輕輕笑了笑,轉瞬即逝,那是與布魯斯相似的笑——那是對罪惡報以最大惡意和嘲弄的笑,也是對自己的譏刺——難以解釋的是,韋恩家似乎人人都會這麼笑——就讓這不合時宜的幽默刺痛自己吧!因為你已經一無所有啦——就連遠在千裡之外的阿祖羅也不免落入這份習慣裡去。

“這是個好消息,阿祖羅。”埃科修斯微微一笑,“說起來,也算是你——哦,應該說,我們,複仇成功的第一步。本來,理應慶祝,是不是?我的女兒喬凡娜還一直期待你什麼時候去看她,你沒忘了她吧?她一直很喜歡你。”

阿祖羅不冷不熱地應付了幾l句,他隻顧把一半的注意力分給埃科修斯。理論上,他是該高興,但這似乎和他從前設想的、亢奮而高昂且極富破壞力的痛快情緒不同,他像是……像是趕赴了一場結束了的宴會,其實一切還沒真正散掉,不過索然無味的情緒早已經占據了宴會的大部分內容。老蘭欽的死也是如此——他感受到了悲哀,卻在得到悲哀的瞬間又失去了它,他已經鬨不明白自己的心緒了,但與生俱來的性格卻還是讓他在固執地分析這個——

唯有深深的……沉重的無力與眩暈般的厭倦,是他此刻能品嘗到的唯一清晰、確鑿的滋味。在阿祖羅拆來拆去,始終拆不明白後放手的那一刻,一切化為了如灰霧一樣晦澀的惆悵與疲賴……讓人想乾脆就這樣回到蒙昧的年代……回到沒有謹慎,沒有知識,不用前行也不用依靠的年代。

埃科修斯用手指叩了叩桌麵,他沉思了很久,慢慢啜了一口他鐘愛的葡萄酒:“……或許,你可以考慮出去走一走。”

“您對一切的解決辦法就是這個?”阿祖羅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往外丟。”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呆在巴勒莫呢。”埃科修斯說:“你也不太愛呆在那不勒斯,還時常打外勤報告——哦,我們話歸正題。”

他清了清嗓子:“——總之呢,我認為你應該出去走走,就當散散心。”

“散心?”

“沒錯,散心,消化消化情緒,我的阿祖羅,你是該放下一切了。”埃科修斯一本正經道:“……這是經驗之談,我的孩子,出去走走吧,出國看看也可以。這裡頭沒什麼任務——而且,我們之前也說好了,你隻為我服務到塔加米諾湮滅的最後一刻?現在你自由了。”

他拍拍手,維托裡奧開門進來,先衝埃科修斯頷首,又把一份資料袋遞給了阿祖羅。“你的新身份,一共有三份,都是沒有什麼記錄的清白履曆。”

少年茫然地——機械地接過那份資料袋。他這時候似乎終於開始轉動他那有些發鏽的頭腦,“……謝謝。”

“這沒什麼,我的孩子,這沒什麼。”埃科修斯愉快地說,直到阿祖羅走出辦公室的最後一刻,他都保持著起身迎送的姿勢,麵帶微笑:“——不論如何,如果你想回來,法布裡齊永遠會為你保留位置。”

“……阿祖羅。”

……

……

“您真的打算放他走?”維托裡奧瞥了一眼他那不知道在想什麼的首領:“我還以為,您有點那個打算——把他當作繼承人什麼的。”

“是啊,我做得夠明顯,不是嗎?”

原本麵露微笑的人此刻將麵孔上的友善儘數卸下,他灰色的眼睛閃動著,“維托裡奧,你還記得狐狸喬萬奴沙的故事嗎?”

狐狸喬萬奴沙是流傳於意大利地區的民間傳說,大致內容就是窮人朱塞佩在機智的狐狸喬萬奴沙的幫助下娶到了國王女兒的故事——喬萬奴沙巧妙地利用謊言、賒賬、以及信息差等等方式,以小換大,最終讓窮人朱塞佩真的得到了能與國王女兒相匹配的身份,並以梨樹伯爵的身份得到了國王女婿的位置。

而喬萬奴沙在事成後,向朱塞佩索要的報酬隻有一個:她死後,希望有一個漂亮的棺材,和一個隆重的葬禮。朱塞佩答應了。然而,當喬萬奴沙假死以試探朱塞佩是否信守承諾時,朱塞佩卻說,把她直接丟到窗外去吧!

於是憤怒的喬萬奴沙直接離開了朱塞佩,再也沒回來過。

“……”有時候,維托裡奧實在搞不懂埃科修斯的想法,這和狐狸喬萬奴沙又有什麼關係?

“如果,”他勉強發散了一下思維:“您認為阿祖羅會像喬萬奴沙那樣……恕我直言,我們可不是僅有一顆四季結果的梨樹,其他一無所有,隻能靠狐狸來幫助的朱塞佩——而且,更多的是阿祖羅在依靠我們,連老蘭欽的治療費用也是法布裡奇家族承擔的。”

他說得很委婉了,簡單來說,您這對號入座得也太離譜了,恕他不敢苟同。

“哦,哦。”埃科修斯聳聳肩:“我的意思是,答應人家的總得做到。我可不是朱塞佩那個蠢貨,你看,我替阿祖羅付了老蘭欽那老頭的醫療費,雖然那老頭經常罵我——還有,我也答應了給他自由。”

“……所以,您的意思是,您信守了承諾,他就不會像喬萬奴沙那樣離開?”維托裡奧捋清楚了埃科修斯的想法,他根本不想阿祖羅離開:“——他萬一真的想走呢?”

“啊,”埃科修斯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朋友啊,這就是你需要學習的地方了,有時候,越禁止的事情,就越會引起反抗,我不適當放他出去走走……”

“——他又怎麼會明白,他其實根本就無處可去——這個事實呢?”

“……”

野獸終於露出了藏在微笑、親和之後的獠牙。

“老蘭欽死了,哼,他終於死了。”埃科修斯愉快地又喝了口酒:“他總愛叨叨那點什麼正義、英雄,這世道,做英雄的,可比咱們當惡棍的送命還快。”

“他似乎有提過阿祖羅的父親是英雄。”

“英雄?”他嗤笑了一聲:“怕不是魯莽鬼,因為一件沒必要的小事丟了命。”

被評價為“魯莽”的布魯斯本人聽到後,沒有任何反應。

“其實

他死得不太是時候,哦,雖然我說他終於死了,但也沒希望他死得那麼早,主要是他一死,也就沒有彆的理由拘住阿祖羅了,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你也知道,阿祖羅有時候就會有點無所謂的善心——我本來覺得,再掰他個一兩年就沒問題了。”()

這倒是,維托裡奧認同道:但其他方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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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得很不錯,不是嗎?”埃科修斯用讚賞的口吻評價道:“瞧瞧吧——你有沒有看過他的幾l份提案?天馬行空,有點稚嫩,但是有可行性。”

“他總是這樣。”維托裡奧道:“能發現方向,在您斧正錯誤後,事情發展得總是超乎尋常地順利。”

“對吧?他很聰明,也不知道老蘭欽怎麼教出來的這樣一個小怪物。”他可惜地砸砸嘴:“……不過他始終不待見我,不過,我們隻要能留住阿祖羅就夠了。”

“——而他,而我,我們能帶著法布裡奇走上一條前所未有的輝煌大道,哈哈哈哈,我願意教給他所有家族事物,就像芙瑞嘉毫不吝嗇地將她的騙術和易容教給他一樣。如果可以,我還能把喬凡娜嫁給他,畢竟喬凡娜確實也很喜歡他那張臉。”他舉起杯子,似乎已經看到將來輝煌的願景:“——前提是他回來,他會回來的。”

他喝光了最後一滴酒,然後輕柔地向維托裡奧吩咐道:“記得把他的行蹤透露給那些看不爽我們的老對頭。”

“——哦,說起來,我記性也逐漸不太好了,塔加米諾好像也還剩幾l個小貓小狗吧,不過沒關係,等他什麼時候膩了回意大利,你親自帶人去保護他。”

“畢竟,”埃科修斯說:“法布裡奇永遠站在他的身後,隻要他為我所用。”

他的笑容就定格在了那一刻。

下一個瞬間,一記裹挾的憤怒的拳頭就狠狠地砸在了這個幻境上,布魯斯一拳又一拳地擊打在他那虛偽的笑容上,順應了他願望的幻覺終於不再讓他隻看得到摸不著。埃科修斯像個假人一樣,還在說話、微笑,即使他的麵部已經被男人的拳頭鑿到變形。而他的二把手站在一旁,還在按照既定的劇本對話——哪怕,這場麵在外人看來相當滑稽。

布魯斯已經很少——很少如此憤怒過了,他靠憤懣與不甘行至今日,亦靠這些撐起了那沉甸甸、黑漆漆的蝙蝠俠,即便如此——

你都——做了——什麼!!

他睜著眼睛,藍色的眼珠像玻璃球那樣,無機製,無光彩。帶著明明已經消耗殆儘,卻仍舊在下一秒湧出的悲戚;他掐著法布裡奇的脖子,自己卻率先陷入窒息,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攜帶致人死地的心願揮舞拳頭,他已經快被憤怒的風暴給卷入,撕裂,而後墜入萬劫不複。

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這群惡棍,操控他的人生,還想埋葬他的善良,讓他背離他的心靈,剪下他的道德!

他不曾參與他的漂泊,不曾知道他的噩夢,他隻是個虛影,一個不存在與他此刻生命中的亡靈。

恍惚間,布魯斯又回到了某個不眠之夜——他記得阿祖羅房間裡擺著一尊黑色聖母像,由上至下,注視著雙眸緊閉、被魘在床上的孩子——那是阿祖羅,還是布魯斯自己,他已經分不清了。月光從窗外撒入室內,蝙蝠從窗邊飛過,一切總在反複上演著,連終有一死的安慰都開始變得乏味起來……

……

……

無力睜眼的蘭欽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無從得知的是,在他口述遺言時,握住他手的並不是阿祖羅,而是一名負責照顧他的護士。護士西多妮握著他枯槁的手,直到蘭欽真正盼念的人到來。先去和埃科修斯述職的阿祖羅姍姍來遲,他和她道了謝,接過了她的工作,而護士西多妮也順理成章地退出了病房。

她沒有向阿祖羅轉達那番他未曾聽到的遺願,之後也沒再有機會見過他。她出了病房後,跑到護士站,借著小憩的姿勢偷偷掉著眼淚,她不是不想告訴那少年真相——隻不過,整個私人醫院都是法布裡奇財產!在他要求她不許透露任何蘭欽的隻言片語時,她隻能照做,這些窮凶極惡的黑手黨,時常要挾人的性命,作為普通人的西多妮,丈夫、母親和孩子都被黑手黨監控著,她沒有任何——與這龐大黑暗對抗的餘地,也不會有任何宛若羅賓漢式的英雄人物來幫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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