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初期,主要實行的是征兵製,也就是全國皆兵。
特彆是每年秋季由太守主持的都試(即軍演),讓前漢全民的軍事素養遠超後世大部分朝代。
這個製度,為前漢的強大武功打下了堅實基礎。
但同樣的,都試製度也會讓太守集軍政於一身,成為一郡的實際統治者。
而太守掌握的這一股武裝力量,讓地方有可能用來對抗中央。
比如王莽暴露出自己的篡位之心後,東郡太守翟義就是在舉行都試時斬殺“觀令”,然後挾持東郡軍民起兵反莽,沒過多久,就發展到了十萬人。
後來雖然失敗了,但卻激起了反莽的浪潮。
光武皇帝舉兵時,也曾想過利用南陽郡的都試奪取郡兵的指揮權。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光武皇帝再興漢室後,有感於地方郡守權力過大,於是實行罷兵政策。
從建武六年(公元30年)到建武二十三年,五次罷省郡國兵,同時實行以募兵製為主的兵役製度。
募兵製加強了中央對地方的壓製,削弱了地方擁兵作亂的可能性。
但卻又產生了另外的問題:兵源不但不足,而且良莠不齊,軍隊戰鬥力不斷下降,而且下降速度驚人。
後漢武功遠不如前漢,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特彆是在中後期,涼州羌亂持續百年之久,讓後漢嚴重失血——涼州可是前漢打下來的固有版圖。
單單這一件事,就足見後漢中後期軍隊戰鬥力的衰弱。
至於黃巾之亂之後,朝廷兵源和兵力的嚴重不足,更是極大地動搖了後漢的統治根基。
最終不得已,漢靈帝采取了劉焉的建議,“廢史立牧”,即廢除刺史,任用州牧。
州牧掌一州軍政大權,這簡直就是前漢太守都試製度的威力加強版——那都算往輕裡說。
曆史兜兜轉轉,終究還是轉了回來。
州牧製度實施以後沒過多長時間,本就衰落的後漢朝廷,再也無力控製地方,幾乎是在瞬間就分崩離析。
與此同時,不少州牧成了第一批地方割據軍閥。
然後麼,大漢昭烈皇帝起於燕、代,伯豫君荊,吳、越憑賴,望風請盟,挾巴跨蜀,庸漢以並,終能乾坤複秩,宗祀惟寧。
當朝天子又天資仁敏,愛德下士,以聰明之姿,等契往古,總百揆於良佐,參列精之炳耀,憑丞相得還舊都,任馮永而複雒陽。
大漢三興在望,除了人心向背,仁人誌士用命,亦賴精兵猛將掃蕩群賊。
縱觀大漢兩落三起,其武功與興衰,兵製都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
經過這麼多年不斷調整和完善,季漢現在實行的是征兵製和募兵製相結合的兵役製度。
征兵服役四年,一年在本郡戍守,同時接受正規軍事訓練,這就是郡兵——這比前漢的都試還要激進一些。
至於剩下的三年,則是要調入中央軍,參與對外作戰。
這四年是強製性的,也是徭役的一部分。
四年之後擇優選入衛士,家裡才能免除一部分賦稅或者徭役。
如果立了軍功,授了軍田,那這輩子就算是值了。
隻是從古至今,從來就沒有一直完美的政策,隻有適合當前情況的政策。
季漢的兵役,自然也是有得有失。
優點是在保證兵源充足的同時,還能讓兵源保持較高的軍事素養。
缺陷是百姓負擔較重,財政支出較高。
也就是隨著攤丁入畝以及各種新政的不斷深入推行,還有工坊業的蓬勃發展,讓大漢的稅收來源得到了極大的拓展。
這才讓大漢的財政足以支撐起眼下的兵役製度。
但除了財政方麵,還有一個和前漢一樣的最大隱患:賦予了地方太大的兵權。
郡兵在本地接受正規軍事訓練,而且還是一年,真要有心,足以讓太守掌握住一股不小的軍事力量。
也就是現在的中央諸軍皆是虎狼之師,戰鬥力爆表,可以無視這點小問題。
但正所謂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
更彆說丞相和鬼王是什麼人?
當代能解決的問題,就沒必要留給後人。
統軍府的成立,說白了,就是要實行軍政分離。
太守專以政事,都尉(即統軍府將領)專以軍事。
一州之長的刺史,則負責監察太守與都尉——監察地方,本就是刺史最初的本職。
頗有些三權分立的味道。
當然,除此之外,也有避免像後漢那般,讓軍中戰鬥力下降太快的打算:
在這個年代,軍中文化水平太低,如果兵不識將,將不專兵,多半會讓將士之間互不信任。
上下相疑,則容易被人所趁,一旦遇到困境,就會軍心動搖,最終潰敗(“大送”罵罵咧咧退出群聊)。
但若是專將專兵,卻又會產生兵為將有的隱患。
雖說以眼下大漢的情況,不用太過杞人憂天,但製度遠比人心可靠。
所以統軍府,就是吸取了兩漢兵製的經驗教訓,又考慮了季漢的實際情況,做出的一個折中方案。
平日裡統軍府的都尉和彆將負責訓練府兵,征召時帶領府兵出戰。
具有一定文化基礎的都尉和彆將,在戰時可以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保證軍令的暢通。
同時隻要規劃得當,單個統軍府的兵力,就可以控製在一定的範圍內。
儘可能地既不影響當地的生產,又不虞有尾大不掉之憂。
而直接受朝廷管轄的統軍府,還能斷絕地方豪右擁有宗兵私兵的根基。
這算是皇權下鄉的又一個重大措施。
當然,這等影響大漢未來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的重大決策,還輪不到老魏這些人操心。
他們操心的是,統軍府的成立,對他們有什麼影響。
老馮現在好歹也是能領軍鎮守一方的人物,特意跑過來跟他們這些老兄弟講這些事情,總不可能是因為閒得慌。
老馮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呲了一口,再掃了一眼眾人,看到所有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這才開口道:
“成立統軍府,除了都尉和彆將領兵,平日訓練府兵,還需要有教頭輔佐,這教頭嘛……”
說到這裡,老馮又是頓了一下。
“這教頭嘛,自然不能是隨隨便便就能當的,懂得軍陣上的事情,那自是最好的人選。”
聽到這個話,所有人的眼睛頓時一亮。
這個活,聽起來似乎,挺適合自己這些老家夥啊?
彆看在場的這些人,或多或少身上都有些毛病,陣上廝殺肯定是不行了。
但陣上廝殺的經驗,他們還真敢說不遜任何人。
這年頭,但凡是能從軍中活著退下來的家夥,哪個是吃乾飯的?
“到統軍府中當教頭,日後朝廷征召,我們是不是也要一起去?”
有人提出了這個疑問。
“想什麼呢?”老馮撇撇嘴,“就算是都尉同意,難道朝廷派下來的人眼是瞎的?”
“就算是派下來的人是瞎的,難道你們還真以為軍中那些將軍,都是沒脾氣的?”
軍中大事,豈能兒戲?
哪天真要在陣前出了什麼事,整個軍統府上下,再到朝廷下派的人,怕是一個都跑不掉。
嚴法治國,可是丞相留下來的規矩。
這個嚴法,可不僅僅是指治民治吏,也指治軍。
要不說就連馮大司馬這等人物,當年也被丞相打過軍棍呢?
掃了一眼眾人,老馮知道,光是教頭這個噱頭,怕是還不足以吸引這些老兵油子。
彆看他現在大小是個軍將。
但真要論起出身來,在座的有一個論一個,誰也彆笑話誰。
不同的是,老馮這些年來積極響應馮君侯的號召,在軍中努力學習。
再加上可能比眼前這些大老粗聰明一些,所以能多學了那麼一丁點學問。
還有運氣也要好一些,多了幾分軍功。
這才比他們多受了幾次提拔。
但這些老家夥心裡在想什麼,他是一清二楚。
陣前廝殺半生,現在雖說退下來了,有人手腳總癢癢,閒不住。
但也有人能沉下心來,想要過好小日子,不想再過多折騰。
畢竟吧,以前跟了君侯,絕大多數人的第一想法,就是想要能吃口飽飯。
現在麼,家裡有屋有田,有炕有妻,有子有女,還圖什麼?
這些可是自己拿命在陣前換來的,憑啥不能享受享受?
出身差不了多少的老馮,太了解這些老兵油子了,所以他準備要說出了一個勁爆的“內幕消息”:
“這些年以來,那些什麼世家大族子弟,終是放下了身段,參加了朝廷的科舉。”
老馮搖了搖頭,歎息道,“想當年,這科舉之製,可是君侯專給咱們開的道路呢,哪像現在……”
說到這裡,有人就是“嘖”了一下,然後又是唉了一聲。
這些年來,參加科舉的人,越來越多了。
人多了,競爭就大了。
不像以前,隻要肯學,出了學堂就有人搶著要。
雖說現在出了學堂也不愁生計。
但想要再進一步去皇家學院求學,終是不像在南鄉學堂時那麼容易了。
想想以前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居然也願意撩起衣袍下到田地,讓泥水臟了自己的雙腳,就入他阿母的離譜!
高傲呢?
大族子弟的驕傲呢?
但不管再怎麼罵,終是改變不了這個趨勢。
這讀書的事情,蒼頭黔首怎麼跟那些世家子弟爭嘛?!
“不過呢,”老馮麵露神秘之色,“君侯終究還是向著咱們南鄉子弟的,這不,統軍府其實就是給咱們的子弟尋的另一個出路。”
這個話,終於把所有人都吸引住了:
“說說!快仔細說說,是怎麼一回事?”
換成他人,這些老兵油子肯定是不可能輕易相信的。
但若是換成“君侯”“南鄉子弟”,那就不一樣了。
南鄉子弟是君侯的嫡親子弟,至少在老馮這一代人心裡,是永恒不變的。
“朝廷要開武舉了,”老馮沒有賣關子,而是直接開口解釋,“後麵會從統軍府上選拔適合能戰敢戰善戰之士,以充軍中各級將校之職。”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更難求的是,具有堅定信念的軍中基層骨乾。
南鄉子弟跟隨君侯征戰二十載,亡的亡,殘的殘,老的老。
還能活躍在軍中的,升遷路線基本都和老馮差不多。
至於是當個卒伯還是當個校尉,就看個人際遇造化。
前幾年改製後,不適合繼續呆在軍中的南鄉子弟都退下來了。
而剩下的,都被各軍軍頭拿著改製的借口瘋搶。
這年頭,能看懂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念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人,在軍中當個普通兵卒就是暴殄天物。
就算是馮君侯……也要為自己的嫡係子弟前途著想啊,不能耽誤了人家的前程。
否則的話,那就是害,而不是愛。
有了南鄉子弟填充各軍基層將校,所以改製後的大漢軍隊,真的是正處於戰力最巔峰時期。
就算是新軍,在經曆一兩場見血的戰鬥後,也能迅速成為精銳之師。
但還是那句話,不謀一世,不足以謀一時。
作為大漢軍隊的領軍人,馮某人也要考慮到十年後可能出現的斷層問題。
所以武舉,就是為此而生——講武堂一年才出幾個將校?
完全不夠給大漢軍伍塞牙縫。
擴招迫在眉睫!
有科舉在前頭,武舉隻要稍一解釋,大夥就一下子明白了,同時也立刻興奮起來。
“老馮,你是說,日後咱們的娃,就算讀書比不過那些大戶人家,也能走武,那什麼武舉的路子,吃上皇糧?”
“真能通過了武舉,那可是要去長安城的講武堂學兵法的,不吃皇糧吃什麼?”
“講武堂?講清楚,哪個講武堂!”
那可是出來就能在軍中當將官的地方!
以前除了能得到軍中將軍們舉薦,就是隻能從皇家學院考進去。
現在聽到居然還有這麼一條道路能進去,怎麼不讓這些老兵油子兩眼放光?
“這天下除了長安那個講武堂,還能有哪個講武堂?”
“還有這等好事?”
“要不是說君侯一直惦記著我們南鄉這些老兄弟呢?”
群情激動之下,又是一陣鬨哄哄。
“說得倒也是,這讀書拚不過那些大族子弟,難道這陣上廝殺的本事,還比不過他們?”
聽老馮說,這武舉,不外乎是考些陣前所用的技藝:
馬射、步射、平射、馬槍、負重、摔跤、遠奔以及刀戟鉤叉等軍中武器。
聽說可能還有組織小隊衝陣廝殺等技能。
要不說想要武舉,得先進入統軍府呢。
就這麼些兵器,普通人家怎麼可能會有?
更彆說練習了。
而在使用這些兵器方麵,這些老兵油子有著特殊的技巧。
那都是在生死之間摸爬滾打拿命換來的。
傳下去,必須要傳下去!
就算是已經打算享受生活同時也讓妻子享受生活的老家夥,也是激動得臉色發紅。
此時不拚更待何時?
老夫廝殺半生,才換來了這般生活,肯定不是為了讓兒子平躺享受。
兒子也有自己的兒子,也得為自己的妻兒拚一把,不然怎麼叫為子孫後代計?
氣氛到位了,酒自然就沒少喝。
大約是劣酒喝多了,也不知道是哪個腦抽地問了一句:“那若是武舉也考不過,當如何是好?”
此話一出,氣得老馮一頓酒碗,罵道:
“科舉考不過,武舉還比不過,那還尋思那麼多做什麼?”
“要麼到軍中當個兵卒,拿爛命博一博軍功,要麼就乖乖地在地裡刨食吃,還想什麼?”
什麼都比不過人家,還有那麼多心思,不是爛人是什麼?
爛人自然是爛命。
看著群情激動,老馮借著舉碗喝酒的時機,嘴角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看來自己這一府的教頭,終是有著落了。
就在老馮在武功水東岸收集舊日老兄弟,在為自己出任統軍府都尉做準備的時候。
另一位老馮,也站在武功水西岸的五丈原,俯視著車舟如龍的水道。
雖說早就在紙上看過數據,但真到實地觀看,仍是讓馮某人升起一股豪情:
這是老子,哦,還有丞相,積攢了二十年的最大底氣。
得知大司馬來到了五丈原,原本在視察水道的尚書令費禕頂著烈日,一路小跑過來:
“禕,見過大司馬。”
前一任尚書令蔣琬,與大司馬同錄尚書事,又出任大將軍,再加上資曆,這才能與馮大司馬平起平坐。
費禕雖是蔣琬的接任者,但在馮大司馬麵前,卻是沒有一丁點資格。
原本背著手看著下方的馮大司馬,滿臉笑容地招了招手:
“費尚書且過來。”
費禕這才繼續上前,站在馮大司馬後麵一個身位,低聲問道:
“大司馬何來?”
“自是過來看看蜀地運過來的物資。”馮大司馬的目光再次落到下邊,開口問道,“費尚書以為,今年從蜀地運來的物資,足否?”
“足!怎麼可能不足?”費禕也是看向下方,臉上亦儘是舒展開來,“不但補足了府庫,還能有所剩餘。”
“剩餘多不多?”
尚書台是大漢的大管家,馮某人雖說錄尚書事,但平日裡都是秘書處對接尚書台。
他隻需要知道應該知道的大事。
至於哪裡是要修水利還是開荒地,亦或者遷流民,那都是小事,相信大秘書會給尚書台一個妥當的回複。
更彆說府庫收支出數目,那是大司馬應該記的東西?
費禕“多”都說出半個字了,但心思細密的他,在目光收回落到馮大司馬身上的同時,已經改口道:
“多少才算是多呢?到處都是有用錢的地方。”
馮某人聞言,也把目光收回來,看向費禕,笑了起來,點了點頭:
“費尚書這個話,說得倒是有些意思。”
感受到馮大司馬頗有意味的目光,費禕心頭一動:
“大司馬這是有什麼安排?”
馮某人點了點頭:
“統軍府的事情,費尚書知道吧?”
“大司馬放心就是,這個用度,已經安排了。”
“還有年底,可能要用兵。”
“年底……”費禕的聲調一下子高了上去,然後又突然被壓低了下來,“用兵?”
馮大司馬點了點頭,看向東邊,目光變得深邃。
“有點突然了。”
費禕下意識地說了一句。
作為尚書令,他還是知道一些軍事機密的。
按計劃,今年是沒有什麼軍事大行動的。
能讓大司馬跑過親自告訴跟自己說一聲,這事恐怕小不了。
似乎是猜到了費禕心裡的想法,馮大司馬回答道:
“吳國那邊出了大事,事情確實有些緊急。”
“吳國?”
“陸遜死了,”馮大司馬解釋道,“吳主孫權已經下令,召集大軍聚於建業。”
“吳主又欲北上?”
馮大司馬聞言,臉上反而是露出譏誚的笑容:
“我看恐怕未必,他這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