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監的家,或者一家妻小所住的地方,其實也算是在大河工坊學堂的範圍內。
不過那裡是專門劃分出來的學堂職工及家屬生活區。
房子是一套二進二出的大紅磚瓦房。
火爐火炕一應俱全,冬日裡還有免費的石炭供應。
老婆孩子熱炕頭,衣食無缺有胡姬。
小日子過得,委實不錯。
至少比起早起被發配到越巂邊縣那種地方,一切都要自己動手,還得時時受到生蠻威脅的日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這不,拐了個彎,就看到自家大院門口,站了一位婦人,正翹首以盼。
看到了李學監,婦人眼眉彎彎,迎接上來:
“阿郎回來了?”
“嗯,不是跟下人吩咐過了,我會晚些回來?”
婦人的漢話,說得很是流暢,但用心注意聽,就會聽得出,語調偶有些古怪,帶著胡音。
這並沒有什麼奇怪,常年生活在邊塞的漢人,都會在不自覺間,染上一些邊塞才有的習慣。
不過婦人的聲音輕輕柔柔,聽著讓人比較舒服:
“總是要看到阿郎才安心。”
她的母親是九原遺民。
當年曹操儘棄九原之地,把所有的漢胡都遷往太原等地。
總有一些人,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繼續滯留在這片廣袤無比的大草原上。
更彆說這幾十年來,中原動亂,不知有多少漢人女子,或跟隨家人逃到塞外,以避戰禍。
或有邊塞的胡人趁亂跑到內地搶掠,有些漢家女子,不得已流落塞外。
曆史上有名的才女蔡文姬,家世可謂顯赫,不也照樣被匈奴人擄掠到胡地?
隻不過李學監的外姑,很顯然沒有蔡文姬的好運,最終並沒有能回到中原,隻能委身於一個小部落頭人。
若是按曆史原來的進程,李學監的這位妻室,也會嫁給胡人,並給胡人生下孩子。
然後後代會漸漸地完全變成胡人。
但幸好,這條曆史線,多了一隻非法穿越的土鱉。
李學監的胡人外舅,早年沒有隨大流內遷,但最後還是被跑來九原舔傷口的軻比能吞並。
那時的軻比能,被秦朗打敗,底下的人逃的逃,離的離,叛的叛,可謂元氣大傷。
為了收攏人心,他倒是沒有對九原上的部落太過苛求。
於是這個小部落搖身一變,由匈奴人變成了鮮卑人。
誰料到再過幾年,馮某人領漢軍經過九原,後麵的事情就很清楚了。
鮮卑人也好,前匈奴後鮮卑人也好,九原上的胡人精銳,一部分被馮某人在橋山一把火燒成灰。
剩下的一部分,馮鬼王也沒有打算放過,甚至不惜從橋山親自領軍趕回來斬草除根。
在這一戰中,李學監外舅那個牆頭草小部落,族中青壯幾乎死傷殆儘。
若不是漢軍及時派出官吏,穩住九原局勢,說不得隻剩下一些老弱婦孺的部落,就得當場滅族。
不過嘛,事實上和滅族也差不了多少了。
幸好匈奴人有閼氏掌權的傳統,才接手部落的李學監外姑,下一刻就決定舉族投靠漢人。
族裡有沒有人願意不知道,但麵對挾著大勝之威的漢軍。
以及漢軍麾下那群惡狗——舉著錚亮馬刀的胡騎義從——肯定是沒有人敢這個時候站出來說半個不字的。
一個族長是漢人女子的部落,主動前來投靠,對當時留守九原的劉良許勳等人來說,可算得上開了個好頭。
所以自然是被拿作樹立了一個榜樣。
再後來嘛,就不必多說了。
九原都督府成立,設大河工坊學堂,通過涼州考課的李明,從涼州調至九原擔任大河工坊學堂的學監。
在某一日,正在大河邊上散步欣賞“長河落日圓”美景的李學監,忽然聽到了不遠處傳來了漢家唱胡音。
好奇望去,就看到了一位沐浴在金輝的牧羊女子,正輕輕地揮舞著手裡羊鞭,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就像是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
還是那句話,常年生活在邊塞,無論是誰,都會或多或少染上一些邊塞的習慣。
李學監這些年來,從越巂到涼州,再到九原,見過漢夷漢胡乃至夷胡相混的事情,更是數不勝數。
彆的不說,光是那位姓馮的帶頭,娶了一位蠻女為妾,甚至朝廷還給蠻女封了名號,就足以給底下的人立了一個無比惡劣的榜樣。
在李明還沒有離開越巂的時候,他就聽說過,不知有多少娶不起妻的窮苦人,跟著興漢會跑去南中種茶種甘蔗。
娶不起漢女沒關係,反正夷女會倒貼啊!
娶妻又娶妾,生兒又育女,生活樂開懷。
當他來到涼州,更是親眼見到胡女是如何想方設法嫁給那些兵卒武夫的。
畢竟官府的政策推動,再加上這些兵卒武夫的身家,對胡女來說,委實太有吸引力了。
本來李學監也曾惡狠狠地鄙視過,甚至唾棄過這等禽獸亂象。
狄夷,禽獸也。
這不是禽獸亂象是什麼?
隻是作為大河工坊的學監,官府派兩個胡姬過來服侍起居,好讓李學監能專心教學,也是很正常的事,對吧?
日久之後,李學監覺得,親自教化胡女,其實……也是吾輩應當擔起的責任。
畢竟真要追究起來,這也不算是馮某人開創的先河。
比如說,伏波將軍之後,馬騰之父,大漢威侯馬超之大父,馬平正是身體力行,教化羌女。
這才有了為季漢立下大功的馬氏一族。
如果公開指責這個,那不就是打季漢開國元勳的臉嗎?
特彆還是五虎上將的臉。
這一天的黃昏,李學監遇到了讓他心動的牧羊女,再加上胡女久日的腐蝕,他突然想學一學前輩了。
然後牧羊女不但帶了一眾奴仆牛羊作為嫁妝。
甚至還從族裡精心挑選了最美的兩個胡姬陪嫁過來。
食髓知味的李學監不由仰天長歎:
漢夷如一,果真德政是也!
“前幾天學堂不是來了個新教習麼?看到他,有似看到昨日之我,故而今日尋了個機會,與他談了談。這才回來晚了,倒是讓細君擔心了。”
李學監一邊和夫人往家裡走,一邊解釋道。
“學堂的新教習?”李學監的夫人眼睛微微一亮,“還是和阿郎有相似之處,想來定是個上好的郎君。”
看到細君的模樣,李學監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他搖了搖頭,笑道:
“我說的是以前的我,可不是現在的我。那個新教習,雖然不是大家族的嫡係。”
“但他的家族,少說也有五百年傳承,比我們蜀地李氏,還多百來年。”
“他雖被流放至此,但初來乍到,身上世家子的那份銳氣未消,定然是不可能看得上你們族裡的女子。”
同為世家子,李學監自然是最為了解馮傳的想法。
李學監夫人聞言,臉上微露失望之色:
“這倒是可惜了。”
然後又釋然:
“能讓阿郎另眼相看的郎君,想來定是有過人之處,有些銳氣,那也是應當的。”
李學監再次搖頭笑道:
“不過就是不欲他走彎路罷了,要說銳氣,那些青衣郎君,才是真正的銳氣逼人。”
說實在話,李明在考課時候,第一次見到“學院四句”時,心神當真是被震得搖曳不止,無以複加。
更讓他震驚的是,在他接觸到的不少學院學生,有許多當真是以這四句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
那種蓬勃昂揚,甚至可以說得上有些狂熱亢奮的氛圍和狀態,有時會讓他感到驚懼。
他不知道馮鬼王是怎麼做到的。
但他終於知道,在巧言令色,蠱惑人心這方麵,此人確實是世間無人能比。
而早年的季漢在丞相諸葛孔明的治理下,吏治清明,官員以臨官忘家為耀。
在這兩人的巨大影響下,時至今日,季漢從朝堂官府至蒼頭黔首,皆是意氣揚揚。
整個國家呈現出勃勃生機,勢不可擋的趨勢。
所以他對馮傳所說的“大勢不可當”之語,乃是真心之言。
既然擋不住,李學監覺得,那就應當順應大勢,方是正理。
反正世家大族,在這方麵,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什麼看不開,放不下呢?
勸一勸馮傳,順手拉一把,也算是給以前的自己一個交代。
“見過男君。”
邁入前院,守在門口的四個美貌胡姬,對著歸來的李學監恭敬行禮。
其中兩人還各抱著一個孩童。
“起。”
李學監與夫人,一起邁過院門,四名胡姬連忙跟了上去。
幾人消失在內院裡。
相比於九原的寒意微起,遠在幽州,已經開始返程的拓跋鮮卑,則是已經感受到了些許透骨的寒意。
畢竟九原有陰山擋住草原上的西北風,有用之不儘的石炭。
一個小煤爐,往裡再加些石炭,就能讓一個氈帳,乃至一個屋子溫暖如春。
不僅能溫暖身體,也能溫暖人心。
還有那雖然是毛紡工坊生產出來的不合格殘次品,但卻同樣能裹在身上抵禦白災的毛料。
最重要的是,是有儲備充足的糧食。
足以保證所有人在即將到來的冬日不會被餓死。
對於草原上絕大部分的胡人來說,能過上這樣的日子,還圖啥?
而遠在幽州北邊,仍在尋求著自己部落的未來的鮮卑人,正在向北返回自己的部落的途中暫作休息。
幾乎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興奮的神情,臉上的笑容,從離開幽州之後,就一直沒有消失過。
在索頭部拓跋大人的英明領導下,鮮卑各部驅牛馬羊等牲畜,前來與魏人交易,果真滿載而歸。
看來今年冬日,族裡死的人,會少很多。
“拓跋大人英明!”
“拓跋大人乃是雄傑之主,當興我大鮮卑!”
……
然則,在這些恭賀聲中,卻有人麵帶憂慮之色。
從索頭部的居住之地長川風塵仆仆趕過來的拓跋沙漠汗,沒有來得及喘口氣,就徑自去求見了拓跋力微:
“大人,我們不是說要去平城麼?怎麼反而在白檀與魏人交易?”
兩年前他奉命前往南夏,查探南夏虛實。
曾在幽州與並州兩地關塞逡巡徘回,甚至還在平城與漢國的某位貴人有過一番交談,得到過他的指點。
與那位貴人的那場交談過後,眼看草原上冬日將近,且半途中還有沒鹿回部的竇速侯、竇回題等人,對自己向來不善。
故而拓跋沙漠汗不好久留,隻能匆匆趕回部落,向自己的大人拓跋力微彙報。
聽了他的彙報之後,拓跋力微原本已下了決定,在漢魏之間選擇與漢國親善。
這一次驅趕大批牲畜南下,正是為了這個目的。
若是做得好,說不得還能與漢國建立起交易渠道。
沒想到,大人從長川出發,並沒有去西南,反而是去了東南方。
這怎麼跟說好的不一樣啊?
更讓拓跋沙漠汗憂慮的是,聽說大人所領的諸部落人馬,剛到幽州關塞下,就遇到了魏軍與親漢部落之間的一場戰爭。
也有人說,所謂的親漢部落,其實是由漢軍假扮的。
但不管怎麼說,聽命於大人的鮮卑眾部落,如此巧合的時間,出現在巧合的地方,然後又碰巧與魏人交易。
很難不讓人加以聯想。
萬一讓漢國誤會了,那就麻煩了。
所以得知這個消息後,原本留守長川的拓跋沙漠汗,就再也坐不住了。
他以迎接大人的名義前來,實則是心急如焚地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大人,如今漢強而魏弱,我們不親漢而近魏,會不會有失考慮?若是因此惹惱了漢國,隻怕會對我們部落不利。”
雖然索頭部帶著依附他們的諸多部落,多是以長川主中心,居於大漠北邊,儘量不靠近南夏的邊塞之地。
但這幾年來,長川南邊的部落,多是投靠了漢國,不與魏國相交。
甚至在漢國的指使下,屢屢騷擾魏國幽州的邊塞。
所以有些消息,自然也傳到了大漠北邊的鮮卑人耳中。
雖然漢人現在的目標,是魏國幽州,一心向東,無意向北深入大漠。
但一旦他們拿下了幽州,屆時從最西到最東,從涼州至幽州,則皆為彼之所轄。
到了那個時候,大漠北邊的大鮮卑族,想要南下,就不得不與漢國接觸。
故而在拓跋沙漠汗看來,此時得罪漢國,實是殊為不智。
“大太子何出此言?”
拓跋力微沒有說話,倒是站在拓跋力微身邊的一位黑衣人開了口:
“正是因為如果讓漢國統轄東西,會對我們大鮮卑不利,所以我們才要幫助魏國,不致讓其失去幽州啊!”
黑衣人乃是索頭部的執事,相當於南夏的國相,或者丞相之類。
拓跋本支,從極北之地南遷入漠南後,一直遊牧於上穀、雲中一帶。
後來遭到西部鮮卑蒲頭的攻伐,部眾零散,拓跋力微不得已,投靠了沒鹿回部大人竇賓。
然後這兩個部落結盟,一起去攻打西部鮮卑,誰料到又被打敗。
拓跋力微在緊急關頭,把自己的馬送給竇賓,竇賓這才得以逃脫。
竇賓逃回部落,打聽到拓跋力微的身份後,為了報答相助之恩,不但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甚至還準備分半國贈之。
換成彆人,說不得早就答應下來。
但拓跋力微拒絕了竇賓“分半國”舉動,隻求北居長川,為部族尋一落腳之地。
竇賓當然是答應了。
沒想到就是這個最初連落腳之地都要求人的部族,在十餘年後,竟然能成長為漠南第一大部落,控弦之士十餘萬。
而在拓跋力微推行德化,吸引眾多部落前來投靠的過程中,眼前的這位部落黑衣執事居功甚偉。
甚至當初拓跋力微拒絕接受竇賓“分半國”的提議,遷族至北川,也是部落執事極力勸說的結果。
可以說,沒有部落執事,就沒有今日的索頭部。
拓跋沙漠汗看到部落執事開了口,不禁就是一怔:
“執事此話何意?”
他看看坐在主位仍是沒有開口的大人,再看看黑衣執事,心下頓時就是醒悟過來:
是了,先前明明已經商量好的事情,若是沒有執事從中勸說,大人又何以會在半途中改變主意?
但見黑衣執事臉上露出澹澹的笑容:
“正所謂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又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南夏漢魏相爭,漢欲滅魏,無暇北顧,正是我大鮮卑得以休養壯大的良機啊。”
“觀漢國對涼州九原諸地所為,草原部落,要麼皆儘被擄掠為奴,要麼儘數被屠,若是彼能騰出手來,我大鮮卑恐難有寧日。”
“而魏則不然,彼欲抗漢,卻可以不惜對我大鮮卑讓出大利,隻圖讓漢國不得東進。”
“漢強而魏弱,吾等助魏而抑漢,居中取利,豈不妙哉?”
聽完黑衣執事的話,拓跋沙漠汗有心想要反駁,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看著大人與黑衣執事的模樣,也不知是臨時改變主意,還是早就做好了決定?
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能問出口,隻是心有不甘地問道:
“魏國對我們大鮮卑讓出大利,卻不知又是什麼大利?”
這一回,拓跋力微終於開了口,甚至有些迫不及待:“遼東。”
“遼東?”
“魏人答應我們,割讓遼東一地歸屬我們,以作聯手抗漢的補償。”
“什麼?!”拓跋沙漠汗大吃一驚,“可是,遼東,我聽聞,遼東一帶,現在並不是聽命於魏國。”
“我知道,”拓跋力微點頭,“所以就給了我們一個統一鮮卑的理由。大鮮卑隻有重新一統,才能並力向南,再催促魏人由幽州向東進兵,助我們拿下遼東。”
“萬一魏人反悔了呢?”
“嗬嗬,”黑衣執事發出一聲輕笑,也不知是譏笑還是冷笑,“那大太子又如何確定,吾等助漢滅魏,安知不會被漢人反噬?”
“或者說,西部鮮卑、中部鮮卑,特彆是軻比能之輩,皆亡於漢人之手,他們憑什麼會對我們例外?”
拓跋沙漠汗默然,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