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五年六月,夏侯三族分頭出逃洛陽。
大魏士林所望的夏侯玄,主動留了下來為夏侯氏作掩護。
司馬師以“背先帝詔,暗通西賊”的罪名,將夏侯玄下獄,下令有司判其死罪。
司馬昭流淚求情,司馬師無動於衷,並且以最快的速度,在數日後將其在洛陽街頭腰斬,同時傳首級示眾各街口。
此事一出,洛陽震動。
司馬師已是數月不露麵,沒想到一露麵,就做出此等大舉動,一下子就震懾住了洛陽各方。
接著太傅府接連出了法令,整頓洛陽,雖說不能徹底穩定住洛陽人心,但至少讓混亂的洛陽為之一清。
至於出逃的夏侯氏,夏侯威去了許昌。
曹爽果真如司馬師所料那般,以天子的名義,赦免了夏侯氏不得私自離開洛陽的禁令。
同時又在夏侯威的一再請求下,派出使者,前往洛陽,欲保住夏侯玄。
值得一提的是,台中三狗在此事上,非但沒有作出任何刁難,反而難得地達成統一戰線,勸說曹爽,想辦法把夏侯玄從洛陽解救出來。
夏侯玄和台中三狗,不但早年同為“四聰八達”,而且還同是“浮華桉”中被重點打擊的對象。
特彆是何晏,曾公開宣稱“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誌,夏侯泰初是也。”
關係不可謂不密切。
但可惜的是,曹大將軍的反應,不但遠遠落後於司馬懿,而且也落後於司馬師。
以前因為夏侯霸夏侯楙的緣故,曹爽隻想撈出夏侯玄。
再加上他這個大將軍輔政大臣的身份,又是曹叡給予的。
拉一個夏侯玄可以說是愛才。
但要解除曹叡生前對整個夏侯氏的禁令,那可是要冒著違背先帝詔令的風險,曹爽自然是沒有那個魄力的。
如今事到臨頭,曹爽這才不得不硬著頭皮,讓人拿著解除夏侯氏禁令的詔令匆匆送往洛陽。
隻是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夏侯玄的首級,已經傳遍洛陽各大街頭後,最後被草草下葬。
消息傳回了許昌,夏侯威等人,除了感傷與悲痛,卻是再無其它辦法。
曹爽似乎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於是特意給夏侯威封了一個散騎常侍,遙領涼州刺史。
又讓夏侯玄的兒子繼承爵位,以示恩寵。
不過相比於夏侯威,終於逃至長安的夏侯楙,似乎待遇還要更高一些。
得知魏國主婿夏侯楙前來投靠大漢,漢主劉禪大喜之下,不但親自在朝堂上接見了他,同時還封他為鎮魏大將軍,兼領歸順侯。
夏侯楙聽到漢天子對自己的封賞之後,當場就是淚涕齊下:
“臣之先祖,追隨高祖皇帝,漢世有天下四百餘載,夏侯氏食漢祿四百餘年,臣雖不肖,但亦有追隨先祖之誌……”
“好!”
坐在眾臣前列的馮大司馬,忍不住地擊節讚歎道:
“鎮魏大將軍雖有迷途之失,但能棄賊投明,此可謂迷而知反是也。”
說著,又對坐上麵的天子拱手行禮:
“此亦是大漢聖主在位,方能感化天下,讓遠人聞而來投啊。”
名義上負責朝堂秩序的禦史中丞孟獲,看到馮大司馬如此無禮,沒有得到允許就直接站出來說話。
嘴角抽了抽,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向另一個方向。
然後他就看到坐在最上麵的大漢天子,臉上笑得就像是吃了喜鵲屎一樣。
孟獲的嘴角再次抽了抽,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算了,今天是個好日子,隻要陛下高興就好。
就沒必要給大夥添堵了。
有了大司馬的帶頭,大將軍蔣琬也跟著站出來:
“大司馬所言極是,聖主在朝,諸臣儘忠,君臣並力,大漢方有今日之盛。”
“隻要陛下能如丞相所言,谘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何愁漢室不能三興?”
“對對對,那是肯定的。”劉胖子高興之下,連口說道,“先帝與相父之言,我深記心中,一日不敢忘。”
“待漢室三興,此皆內外忠義之士忘身之故耳。”
看到朝堂上君臣竟能這般和諧,夏侯楙不禁就是有些懵。
再想起曹叡生前是如何對待自己,以及夏侯氏的遭遇,夏侯楙心裡又不由地長歎了一口氣。
在受封後的第二天,夏侯楙就出現在大司馬府門前,遞上了自己的拜帖。
得知夏侯楙前來拜訪,馮大司馬頗是有些意外:
“夏侯子林?我還以為他好歹會再等幾日呢!”
夏侯楙會來拜訪自己,這早就在馮大司馬的預料之中。
唯一讓馮大司馬沒有想到的是,夏侯楙竟是如此耐不住性子,這麼快就找上門來了。
“帶他去前廳。”
“喏。”
被人領著來到大司馬府前廳的夏侯楙,看到坐在主位上的人,連忙快走幾步,上前恭敬地行禮:
“下官夏侯楙,拜見大司馬。”
“夏侯將軍多禮了,快請起。”
馮大司馬起身,伸手虛扶:
“聽聞昨夜陛下在宮裡設家宴,以敘親家之情,我還以為夏侯將軍這些時日怕是不得空閒呢。”
這個家宴其實主要就是夏侯氏親族的相聚,大司馬府上的右夫人,算起來也是夏侯氏的外甥女。
所以昨日早早就進宮裡陪宴去了,直至宮門落鑰前一刻才出宮回府。
馮大司馬雖然也算是夏侯氏的外甥女婿,但關係終是又多隔了一層。
當然,還有一層原因就是,他不想入宮和皇後碰麵,免得尷尬。
所以他沒有前去參加這個家宴。
不過通過右夫人,馮大司馬知道那場家宴的詳情。
如果猜得不錯的話,昨夜裡宮裡宴會過後,夏侯楙和夏侯霸就算不是徹夜長談,恐怕也是喝個不醉不休。
因為夏侯楙不但自己逃了出來,而且還把夏侯霸的妻室和兒子都帶了過來。
呆在大漢多年的夏侯霸,驟然見到了妻子,簡直就是欣喜若狂,自然是對夏侯楙感激無比。
不得不說,夏侯楙可能確實貪財,又沒有什麼軍略之才,否則的話,早年鎮守長安時就不會被馮某人坑得那麼慘。
但在鑽營方麵,確實是一把好手。
拿捏住了夏侯霸,就相當於得到了張夏侯氏的認可。
再加上阿鬥與夏侯氏之間的關係,還有夏侯楙在魏國的身份。
這才剛到大漢,就已經算是初步站穩了腳跟。
眼下恐怕他是宿酒剛醒,就立刻前來大司馬府遞拜帖了。
“沒想到將軍今日會前來造訪,真是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
夏侯楙連稱不敢:
“楙既已與仲權及族妹相聚,以後敘情的時日還多得是,無須在意這一天半日。”
“倒是大司馬這邊,於公呢,大司馬乃大漢梁柱,大名傳於天下,某景仰久矣,隻恨無緣相識。”
“於私呢,大司馬與我們夏侯氏也算是頗有淵緣,楙若是不主動過來拜訪,豈不是失了禮數?”
夏侯楙這番話,引得馮大司馬頓時就是大笑起來:
“夏侯將軍真是太客氣了!”
馮大司馬說著,目光開始落到夏侯楙身後的那位年青人身上。
但見此人,儀度瀟灑,身長七尺有餘,須眉秀美,讓人望之便知絕非庸人之輩。
“想必夏侯將軍身後這位,就是泰山羊叔子了?”
夏侯楙送上的門帖,上麵還有一個名字,姓羊,名祜,字叔子。
“回大司馬,正是。”
看到馮大司馬注意到自己,羊祜連忙上前,深深地拱手行禮:
“祜見過大司馬,謝過大司馬。”
馮大司馬帶著三分意外,又饒有興趣地問道:
“你就是羊叔子?你從未見過我,謝我作甚?”
“謝大司馬在外舅兵敗之際,能留外舅一條性命,讓祜之妻室,不致有喪父之痛,讓祜不致有喪舅之悲。”
馮大司馬聞言,點了點頭:
“聽聞羊叔子是個至誠純孝之人,看來倒也不虛。”
這一回,輪到羊祜有些意外了:
“祜之虛名,居然能入大司馬之耳?”
馮大司馬哈哈一笑,指了指座位:
“坐,都坐,坐下慢慢說。”
夏侯氏本是曹氏最親密的姻親,沒有之一。
如果能讓夏侯氏與曹氏公開決裂,對曹魏人心的打擊,是非常巨大的。
所以馮某人對夏侯氏,自然是下了不少血本。
夏侯霸為何會從陣前被擒,變成了陣前投敵?
夏侯楙的商隊,為何能屢屢從大漢拿到彆人拿不到的好東西?
就連夏侯玄夫婦能有現在的名氣,都少不了馮某人資助的某些“大魏名士”在暗中鼓吹。
當然,這些名士,有的是知道自己資助來源,有的則根本不知曉。
更彆說滯留在大漢的夏侯霸,其在魏國的關係,早就被馮某人派人查了個底朝天。
羊祜作為夏侯霸的女婿,又怎麼可能會被漏了過去?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羊叔子曾被薦舉為上計吏,後偽魏兗州州府四次征辟你為從事、秀才,甚至五府也紛紛加以任命,但都被你拒絕了?”
這在魏國,不是什麼秘密的事。
但遠在西邊,且名震天下的馮大司馬,居然會知道這些,而且還知道得這麼詳細。
讓年青的羊祜頓時露出意外之色:
“回大司馬,確有其事,祜是自覺年紀尚小,學問不精,還是先多研求學問為上。”
馮大司馬讚許地點頭:“難得!叔子年紀輕輕,就能看澹名利,又是個重情之人,世間難得啊!”
夏侯霸被俘後,諸多姻親生怕受到牽連,紛紛斷絕了關係。
唯有羊祜,沒有絲毫的顧忌,時常上門安慰家屬,體恤親人,親近恩禮,愈於常日。
光是這份舉動,足見其人品,屬於極為難得。
“我那位外舅父,有一個好女婿啊!”
得到馮大司馬如此親口稱讚,羊祜似乎顯得有些受寵若驚:“大司馬過獎了,祜不敢當。”
讓兩人坐下後,馮大司馬這才看向羊祜繼續開口道:
“吾非是過獎,我那位外舅父遺留在魏國的家卷,所有親姻都不敢往來。”
“唯有你叔子你不怕牽連,對其家卷的照顧,更逾往日,這不是重情重義是什麼?”
坐在夏侯楙下邊的羊祜連忙欠身回答道:
“祜乃外舅之婿,外舅不在,祜照顧外姑,乃理之當然。”
馮大司馬點頭:“所以我才說你是至誠純孝之人。”
然後又看向夏侯楙,再看回羊祜:
“所以叔子這一次,其實是不放心,這才親自護送你外姑過來?”
“大司馬明鑒。”
馮大司馬笑笑,有些意味深長地問道:
“護送家卷出逃洛陽,特彆是逃至長安,這一路稍有不慎,那可就是有性命之憂。”
“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沒錯,羊叔子你可是泰山羊氏最出色的子弟,羊氏居然放心讓你跟過來?”
羊祜聞言,原本頗有些恭敬的神情,頓時就是微微一變。
才過了弱冠之年,又從未有過官場經曆的羊祜,就算是再怎麼聰慧,也不可能比得過深謀遠慮的鬼王。
更彆說鬼王的身後,還有一隻快要修煉成精的狐狸。
注意到羊祜的神色變化,馮鬼王又是澹然一笑,再看夏侯楙:
“其實我心裡有一個疑問,很想問問夏侯將軍,就是不知夏侯將軍願不願意給我解疑。”
夏侯楙連忙回道:
“大司馬請問,楙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好,那我就冒昧發問了。”馮大司馬輕咳一聲,“夏侯將軍不往東而向西,不去許昌而來長安,確實是極為英明的決定。”
“但我想知道,將軍出逃洛陽的決定……”
馮大司馬的目光,又轉向羊祜,“羊叔子是提前知道了,還是事到臨頭才知道的?然後臨時決定跟隨過來?”
此話一出,莫說是羊叔子,就連夏侯楙,都是臉色大變。
看到兩人的表情,馮大司馬的目光一閃,然後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
夏侯楙最先沉不住氣,忍不住地轉過頭去,看向羊祜。
羊祜苦笑了一下,站了起來:
“不敢瞞大司馬,其實前來長安的決定,還是祜先提出來的。”
“哦?”
馮大司馬放下茶杯,目光在兩人的身上轉了兩圈。
雖然馮大司馬的目光很平靜,沒有什麼審視。
但夏侯楙仍是心跳加快了一圈。
他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站起來:
“回大司馬,確實是叔子建議的,正是因為聽了叔子講了其中的利害,所以楙才決定,嗯,棄暗投明。”
看到兩人都站了起來,馮大司馬反倒是笑了,伸手虛壓:
“那麼緊張做什麼?坐,快坐,我隻是好奇問一下而已。”
夏侯楙和羊祜兩人對視一眼,這才重新落座。
雖然屋內四周都有冰鑒,但夏侯楙還是抹了一把額頭的汗。
馮大司馬名震天下,賊人聞之而喪膽,果然不是沒有原因的。
而羊祜的心裡,同樣是狂震不已。
不過寥寥言語,就已經讓他感覺自己幾乎被大司馬看透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