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夏侯楙來說,毒婦賤婢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要他命。
而大漢的交易渠道,卻是不但可以保他命,甚至還能保他衣食無憂。
孰重孰輕,孰要孰棄,但凡是個智力正常的,都知道怎麼選擇。
夏侯玄看到夏侯楙心意已決,再想起大魏現在的情況,不由發出長長的歎息。
人各有誌,且叔父所言也並非毫無道理。
他自己可以“萬物波蕩,不累己身”,超然物外,生死看澹,但不能要求彆人都跟他一樣不懼生死。
想通了這一點,夏侯玄很快就重新振作起精神:
“如此也好,我們夏侯氏三脈,皆有留去,各投一處。”
“日後若是有哪一支重新起勢,剩餘兩支的子弟說不得,說不定能沾光一二。”
“對極對極!”
一旁的夏侯楙連忙把嘴裡的茶水咽下去,連連點頭:
“我這次去投靠仲權,其實也算得上是拋家舍業,去那邊重新開始,不就是為了能給我們夏侯氏多留一個選擇?”
夏侯威強行忍住想要翻白眼的衝動。
我二兄在漢國,難道已經不算是一個選擇了嗎?
夏侯玄的反應,倒是平澹一些。
他隻是看了一眼自己這位叔父。
唉,在漢國越發勢大的情況下,大魏卻在忙著黨爭,忙著分裂。
拋開立場不說,此時選擇漢國,未必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隻是自己這位叔父的能力……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在漢國站穩腳跟?
不過想起漢國那邊,還有一個人。
夏侯玄再看看夏侯威,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提起。
時間很緊,事情很急,既然三人各有決定,沒有再多說其他,再商量了一些關鍵細節,又約定好時間,便各自回府準備。
夏侯玄回到後堂,喚來了自己的妻室李惠姑,把事情跟對方說了一遍。
換作一般的女子,恐怕已是恐惶不安。
堅強有主見一些的,大多也是隻能聽從阿郎的安排,收拾好東西,默默做好準備。
李惠姑不同,她作為玄學領袖的妻室,能與夏侯玄脾性相投,自然有過人之處。
她是修道的。
沒錯,李惠姑修道。
三國時期的修道,並不是說必須要拋家棄子。
正是因為李惠姑修道,所以她的性子向來澹然,與一心超然物外的夏侯玄,頗有相得之處。
她在聽完夏侯玄的安排後,先是平靜地點了點頭,然後問道:
“叔父派出的商隊,人多眼雜,且就算再怎麼掩飾,商隊中出現婦人孩童,難免會有疏漏,那當如何?”
夏侯玄笑道:
“這幾個月來,多少人家離開洛陽,逃往他處?大族人家,可自行組織護衛,一般人家,唯有結隊而行。”
“如今能跟著商隊走,那可是難得的機會,有婦人孩童摻雜其中,那不是很正常的事?”
“再說了,商隊掛著太傅府的旗號,除非有令,誰沒事會去搜查?”
莫說是戰亂時代,就算是太平時期,外出旅人,那也是要結伴而行。
不然的話,單獨一人走到無人或少人處,說不得就莫名消失不見了。
看著自家阿郎輕鬆寫意的臉龐,李惠姑卻是神色沉靜:
“那阿郎呢?阿郎留守洛陽,可曾想過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夏侯玄一怔,看向李惠姑那清澈的眼睛:
“細君何出此言?”
李惠姑輕歎了一口氣:
“小姑之事,已經讓阿郎與司馬師勢若水火,不過阿郎名氣太大,司馬師沒有借口,自是不敢輕易對阿郎如何。”
李惠姑嘴裡的小姑,正是夏侯玄的親妹。
同時也是給司馬師生了五個女兒,卻被司馬師親手毒殺,並對外宣稱是暴斃的夏侯徽。
李惠姑不是普通女子,她見識多廣。
早年洛陽發生瘟疫的時候,她甚至親自到城外采集草藥,用以醫救百姓。
如果說,夏侯玄在魏國的文人士子名聲極大。
那麼他的妻子李惠姑,則是有仁行令問於百姓。
再加上與夏侯玄夫妻多年,二人心意相通,此時夏侯玄的心中所思,多半是沒能瞞得過她:
“如今我們府邸周圍,遍布司馬氏所派的耳目,阿郎想要送我們混跡出城,勢必會有所舉動,借此吸取司馬氏的注意,對也不對?”
夏侯氏出逃洛陽之事,並不能隱瞞多久。
到時候司馬師必然會發現阿郎所為的目的,如何會輕饒?
夏侯玄與李惠姑對視,眼中流露出從未在外人流露過的溫情,他伸出手,輕輕地撫著李惠姑發絲:
“若能以我一人之命,換得你與孩子安然離開洛陽,我死又何懼?”
李惠姑抬頭,臉色仍是澹雅如菊,眼中清澈,已是猶如凝實。
夏侯玄同樣凝視著她,仿佛要把她的一切,都刻入心裡: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當真有什麼不測……”
同時他的手,滑落到李惠姑臉上,拇指輕輕地滑動,仿佛要把兩人的這份觸感,融入自己的血肉中。
他的聲音,飄飄忽忽,又似在耳邊:
“你就找個好人家嫁了,我已經給叔父說過了,孩子可以讓他們來照顧。”
李惠姑眨了眨眼,忽然一笑,臉上的笑意,就像平靜的湖麵輕輕蕩開了一道緩柔的漣渏:
“十四為君婦,羞顏尚不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雖然馮明文是大魏死敵,但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是繼陳思王即曹植之後文采最絕豔者。
本名《長乾行,世人多稱《青梅竹馬詩,寫儘了婦人心思。
李惠姑念了裡麵的幾句詩,話未言明,但心意已露。
夏侯玄聽到這幾句詩,眼睛一熱,眼淚差點就掉下來。
李惠姑抬手,按在夏侯玄的手背上,眉眼變得輕柔:
“阿郎若真有不測,妾會設法將孩子養大,或入山修道,或救治病苦百姓,平生猶嫌時日不足,何須再嫁費光陰?”
李惠姑語氣雖輕,但熟悉她的夏侯玄知道,她一旦下了決心,就不會再更改。
他忍不住地把她擁入懷裡。
兩人靜靜地相擁了一陣,這才分開。
“妾去收拾了。”
“好。”
李惠姑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夏侯玄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拐角。
黃昏時刻,夏侯玄出現在太傅府的門口,給門房遞上一封拜帖:
“煩請通報,夏侯玄前來拜訪中監軍。”
若是換了彆人,門房估計直接就拒絕了。
但夏侯玄的名氣,讓門房不敢怠慢。
不一會兒,隻見司馬昭出現在夏侯玄的視野中。
“泰初!泰初,你怎麼會過來?”
司馬昭臉上又驚又喜,甚至還有些不可置信。
看到司馬昭這副模樣,夏侯玄眼中閃過一絲愧疚。
與司馬師不同,夏侯玄與司馬昭雖算不上交好,但也並非疏遠。
而司馬昭,則是對夏侯玄這位“四聰”名士,平日算得上有些敬仰親近之意。
“聽聞中護軍即司馬師身體有恙,故而前來探望。”
“泰初有心了,有心了!昭替兄長謝過!”
司馬昭語氣裡有些感慨。
司馬師與夏侯玄之間的恩怨,司馬昭自然知曉。
但不管怎麼說,兩人之間,也曾是妹夫與舅兄的關係。
在司馬昭看來,泰初能摒棄前嫌,前來探視,這份胸襟,確實難得。
他人前來,或許有奉承的嫌疑。
但以泰初的名聲與身份,又何須向司馬家曲意迎合?
“不知中護軍病情如何?”
司馬昭略一猶豫,臉上很快恢複自然:
“無憂耳,隻是需要靜養,泰初請隨我入內說話。”
說這個話的時候,司馬昭掩飾的很好,側身肅手,目光正好避開夏侯玄。
夏侯玄點頭,跟隨司馬昭進入府內堂上。
“內人粗通醫術,故而我府上,也收藏了一些難見的藥材,就是不知道對中護軍病情有沒用。”
主客分開落座前,夏侯玄拿出一個小木盒,遞給司馬昭。
司馬昭有些意外地接過來,繼而道謝:
“泰初有心了,請坐。”
夏侯玄依言坐下,然後搖頭:
“倒不是什麼有心不有心,而是眼下西賊逼近,洛陽人心不穩,正是需要中護軍站出來的時候。”
司馬昭聽到這個話,臉上有點發熱。
洛陽這些日子以來的情況,他自然也是知曉的。
但他的威望本就遠不如司馬師。
再加上手段手腕更是比不過。
更彆說西賊兵鋒之銳,莫說是司馬師,就是司馬懿,都不敢輕掠其纓。
開局就是地獄模式的司馬昭,又如何能給洛陽士吏足夠的信心?
所以洛陽的混亂與恐慌,那幾乎是必然的。
隻是再多的理由,也掩飾不了這些情況是司馬昭主管洛陽後才出現的事實。
若是換成他人,隻怕司馬昭就要懷疑,對方這是在嘲諷自己。
但他知道,夏侯玄不會這樣,若是他真有此意,多半是會直接明說。
果聽得夏侯玄接著說道:
“我雖與子元雖不和,此次前來給他送藥,並非有他意,隻不過是為大魏考慮耳。”
說到這裡,夏侯玄歎息一聲:
“洛陽好歹是大魏都城,若是被西賊奪去,大魏軍民的士氣,怕是要遭重挫。”
看了司馬昭一眼,他繼續說道:
“太傅當也知曉這一點,隻是為何,他遲遲沒有回京?”
“泰初這個話,當真是不客氣呢!”司馬昭的臉上,訕訕中還著些許苦笑。
彆人不知道,他不相信,夏侯泰初會不知道,此時的洛陽,正是自己主事。
夏侯玄自然也明白司馬昭此話的意思,直言不諱地說道:
“子上忠肅寬明,樂善好士,假以時日,必定能任賢使能,建一番功業。隻可惜……”
夏侯玄略為頓了一下。
司馬昭連忙追問道:“隻可惜什麼?”
即便是世之名士,亦未必能入得了夏侯泰初之眼。
不曾想今日自己得到對方如此高的評價,日後若傳了出去,自己的名聲,定然能上一個台階。
“隻可惜子上閱曆稍淺了些,若是能再多曆練幾年,仲達又能再添一臂膀矣!”
司馬昭聽了,嘴巴忍不住地要一咧,但又反應過來,夏侯玄是在說“再多曆練幾年”,而不是說現在的自己。
他看向夏侯玄,目光有些灼灼,差點就要說出“以泰初的大才,何不入府前來相助”的話來。
隻是想起連自家大人都未能折服對方,司馬昭不由又有些心虛。
話到了嘴邊,又變成了:
“泰初過獎了,昭愧不敢當。”
說著,他的臉上,又換成些許憂愁之色:
“眼下大人遠在鄴城,阿兄又染病臥榻,需要靜養。洛陽諸事,紛亂無比,誠如泰初所言,昭雖有心,卻是經常忙中出錯,唉!”
帶著有些希冀的目光看向夏侯玄,“依泰初之見,吾當如何?”
夏侯玄沉默了一下,然後搖頭:
“說實在話,這些日子以來,我也一直在想著如何化解洛陽眼下的危局。”
“然,”夏侯玄長歎了一口氣,“我思來想去,也沒有什麼頭緒,除非……”
夏侯玄看向司馬昭,“除非是太傅領大軍返回,趁賊不備,重奪函穀關,否則的話,隻能是在洛陽城下,與賊子決一死戰。”
“這不可能,朝廷已經下詔,讓大人都督冀州諸軍事,”司馬昭搖了搖頭,“且並州有陘道通往冀州,大人也要防備並州西賊,如何能領大軍返回?”
至於跟西賊決戰於洛陽城下,那就更是不可能。
誰不知西賊鋒銳無比,難以抵擋?
昔日大人在長安城下,整個大魏的支持,都沒想著與西賊決戰。
如今許昌時時掣肘,大人又怎麼可能會在洛陽城下,領大軍返回洛陽,與西賊作最後一博?
確實是最後一博。
贏了,不過是維持現狀。
輸了,司馬家可能從此一蹶不振。
換成是司馬昭自己,他都不可能做出這個選擇。
夏侯玄自然也知道這個辦法,根本不可能行得通。
不過他此次前來,也並非是要與司馬昭討論如何守住洛陽。
他不過是想拖延時間,同時吸引注意力而已。
夏侯玄知道,他才是夏侯三族中,令司馬氏最為擔心的人。
隻要他光明正大地出現,走在大街上,就算是什麼也不做,亦足以分散探子的注意力。
“子上所言倒也沒有錯。”夏侯玄歎息一聲,“那依子上之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