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要說,挑出這世上最了解馮大司馬的人,莫過於左夫人。
畢竟右夫人與皇家牽扯太深,而左夫人就純粹得多。
馮關兩家除了是親家,關家能再次起勢,倚仗馮大司馬當年出力甚多。
更彆說關興還欠了馮大司馬一條性命。
馮關,與馮王馮永與王平,與馮趙馮永與趙廣,三家說是同生死可能太過,但共榮辱那是肯定的。
當然,這不是重點。
因為如果右夫人都沒能看出來馮大司馬彆有所圖,那麼以左夫人慣用武力的風格,就更沒有理由看得出來。
現在左夫人能一語點破馮大司馬,原因隻有一個。
那就是左夫人曾聽大司馬說過對大漢將來的規劃。
朝堂很大,勳貴、世家、皇家、宗親,乃至寒庶子弟,都能容得下。
但朝堂又很小,將來想要在朝堂上有話語權,必須是考課合格的有才之輩。
用馮大司馬的話來說,我改變不了你們,難道還不能改變製度?
什麼叫漢雖舊邦,其命維新?
不進行革命變法,那還叫什麼“維新”?
興漢會,新貴,勳貴,乃至庶民,皆從大漢新政中得利,就憑那些守舊世家,還妄想阻擋天下滾滾洪流大勢?
就算是再加上皇家也不行!
除非阿鬥想要學曹魏,以世家大族為立國根基。
而就算阿鬥鐵了心想要學曹魏,不把朝野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休想扭轉季漢車輪前進的方向。
皇後看似是被馮大司馬為首的群臣逼居桂宮。
實則這是大漢各方利益集團利用魏延兵敗之事,聯手對試圖改變規則的皇家的一次反擊:
先帝和丞相遺留下來的製度很好,我們應該遵守,陛下你就不要亂改了。
前有曹隨蕭規,方築前漢之盛。
現在永隨亮規,定能三興漢室。
看到大司馬目光幽怨地看著自己,鎮東將軍眼角含笑:
“怎麼?莫不成阿郎方才在裡麵所說的話,都是真心的?”
馮大司馬理直氣壯地回答:
“自然都是真心的!”
鎮東將軍挑了挑眉:“哦?”
“隻是有些想法,時機未到,所以現在還沒有告訴四娘而已。”
“哦!”
夜半無人私語時,鎮東將軍讓侍衛隨從皆遠離,放低了聲音:
“那阿郎有沒有想過,真到了不可收拾的那一步,四娘當如何?”
馮大司馬自信地笑笑:
“不會到那一步,至少在天下一統之前,不會到那一步。”
“那天下一統之後呢?”
“天下一統之後啊……”馮大司馬仰頭看天,天幕如黑布,繁星點點,閃爍不定,“天地那麼大,我想去看看。”
“阿郎欲學留侯即張良?”
馮大司馬輕笑一聲:
“我本就是山門子弟,天下大定之後,功成身退,入山修仙,有何不可?”
雖然聽起來很符合情理,可是鎮東將軍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自己的阿郎,可不像是清心寡欲修仙之人。
夫妻同心,即便是隔著夜色深深,馮大司馬似乎仍能感受到鎮東將軍眼中的疑惑。
但見他語氣裡帶著笑意:
“修仙之道,千千萬萬,又不是隻有滅人欲一道,攜紅顏,遊江湖,嘯山林,隨心欲,感天高,覺地厚,未必不能成仙。”
“陸地神仙?”
三國時代,左慈於吉等人,名氣不小,人稱陸地神仙。
鎮東將軍自然不陌生。
“我若當真去做陸地神仙,三娘願意隨我不?”
“阿郎去哪,妾自然是去哪。”
“嗯,那就好。”
把左夫人送到她的小院裡,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內院,馮大司馬這才轉身。
巧言令色成就+1。
時間進入延熙四年的十二月,長安已經下了好幾場雪。
上完今年的最後一場早朝,已是日至中天。
天子劉禪坐在抬輦上,從未央宮的閣道駕臨桂宮。
“皇後,皇後!”
下了抬輦,阿鬥人未進入殿內,就連聲呼喊皇後。
“陛下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
因魏延之事遷居桂宮後,張皇後再沒有以前的威勢和不讓須眉的銳氣,而是變得收斂,變得沉靜。
“快,快把外氅脫了,到暖閣暖和暖和,莫要凍壞了。”
雖然沒有沾上雪花,但皇後還是抖了抖外氅,似乎想抖落看不見的灰土,這才讓人收起來。
“今日在前殿坐了大半日,聽他們吵了大半天,聽得腦門疼。”
“下了朝,一刻也不想呆在那裡了,所以就立刻過來找皇後說說話。”
阿鬥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熟門熟路地自顧進入暖閣,找了個位置半躺下去,然後舒服地歎了一口氣:
“還是皇後你這裡自在。”
張皇後微不可見地打了一個手勢,讓宮人都退下去。
然後自己來到阿鬥身後,伸出雙手,輕揉阿鬥太陽穴,柔聲問道:
“陛下這個話,莫要在外人麵前說,否則的話,說妾誤了陛下還是小事,到時候被人說陛下懶政,那才是大事。”
聽到這個話,阿鬥渾不在意:
“懶政就懶政吧,再說了,現在我就是個坐堂天子,所謂政事,其實就是看看尚書台遞上來擬好的奏章。”
沒了皇後在背後及時支應,阿鬥發現自己獨自麵對群臣與國事,根本就是力有不逮。
再加上魏延之事的打擊,漢家天子開始進入擺爛狀態。
反正有大司馬和大將軍。
自己要是能解決的,他們都能解決。
他們要是解決不掉的,自己也沒辦法解決。
曆史終於再次顯示出它的強大慣性。
蜀漢的阿鬥,遵循丞相遺命,任用丞相留下的大臣,沒有絲毫違背。
直到丞相留下來的臣子快要死光了,獨剩下一個薑維,國家也就滅亡了。
季漢的阿鬥,終於再次步入他在曆史上原有軌跡。
隻不過這一次,丞相留下來的臣子,更加年青,更加強力。
在阿鬥看不到的地方,皇後抿了抿嘴,手頭卻是沒停:
“陛下終究是天子,這天下,還是漢家天下,丞相都說過,陛下萬不可妄自菲薄。”
“若不然,如何在臣子麵前維護天家威儀?又如何領大漢忠義誌士興複漢室?”
原本舒服閉上眼的阿鬥“嘖”了一聲,正欲睜眼說話。
皇後卻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情緒,歉然一笑:
“是妾多嘴了,若是陛下不喜歡聽,那妾不如說說這兩日妾想到的一個有意思的發現。”
阿鬥果然來了興趣:“皇後又有什麼發現?”
“陛下請稍待。”
皇後轉身離開,沒一會又拿來一幅畫。
阿鬥坐直了身子,看向那畫,嘴裡不由地“咦”了一聲:
“這個畫,不是早年……”
“正是陛下早年向那李神仙求測時的那畫。”
張皇後一邊把畫攤開,小心地把鋪到阿鬥麵前,一邊說道:
“妾近日閒來無事,感大漢三興有望,又想起陛下初登基時的危急之況,心有所念,故而又把這個畫拿了出來。”
阿鬥的目光落到畫上,又看向皇後,有些疑惑:
“這個畫,丞相不是早就解過了麼?”
皇後坐到阿鬥身邊,輕輕地搖頭:
“丞相固然才智絕倫,然那些年一直忙於國事,操勞軍務,不過是匆匆解之,後麵怕是早就忘記了這一回事。”
她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地點了點那半身美人,“妾或許愚昧短見,但正所謂愚者千慮,必有一得,陛下不若聽聽妾的想法?”
“那就說說?”
阿鬥往那畫湊了湊,極是感興趣的說道。
“陛下,這個二水一馬,想來是個馮沒錯了,故不用再說。”
阿鬥讚同地點了點頭。
誰要這不是代表馮連襟,漢家天子第一個不信。
“妾懷疑的,乃是這個半身美人,非丞相所說的薑,而是另有其人。”
“哦?”
阿鬥有些驚訝,“不是薑,那會是誰?”
薑伯約與馮明文都曾得丞相親授兵法,且都為丞相所重。
所有知道這幅畫的人,無一不以為,這半身美人,當是薑維無疑。
沒想到今日皇後居然另有他解,這如何不讓阿鬥驚訝?
皇後不語,而是沾了茶水,在桉幾上寫了一個字。
阿鬥看到那個字,忍不住地低聲驚呼:“關?!”
他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向皇後。
皇後同樣是放低了聲音:“陛下,半身美人,也可以說是一半美人。”
“關家三娘與關家四郎,乃是同一人,在內為絕世美人,在外則為大漢將軍,可謂半身美人耶?”
阿鬥聞言,猛地一下子站了起來,目光定定地看向眼前的虛空之處。
“半身美人,半身美人,”他來回走了兩步,“女扮男裝,一半美人?原來竟是這般解法嗎?”
想起鎮東將軍的赫赫戰功,阿鬥又忍不住地咽了一口口水。
好像,也解釋得通?
“陛下,若半身美人當真是關鎮東,那馮明文一門,真可謂是陛下的衛霍即衛青霍去病。”
阿鬥聽到皇後這個話,嘴角忍不住地一咧,然後又搖了搖頭:
“言之尚早,馮關氏終究是女流之輩,且再看看。”
皇後嗔怪道:
“陛下這是看不起女子麼?莫要忘了,那馮明文,可是經常說什麼巾幗不讓須眉,女子亦能頂半邊天的話呢!”
阿鬥連忙說道:
“我豈會有這般想法,皇後這麼多年來,亦對我助益良多,何敢輕視女子?”
說到這裡,阿鬥又是一歎,“皇後遷居桂宮,仍如此不計前嫌,稱馮明文與馮關氏為吾之衛霍,殊是難得。”
“待有機會,我定要與馮明文說說此事,好解開你們之間的誤會。”
皇後嘴角幾不可見地勾了勾,然後緩聲道:
“隻要馮明文與陛下之間,情義不失,妾這邊如何,倒是不打緊,陛下不須擔心。”
然後看似漫不經心地轉換話題:
“說起馮明文,他如今乃是大司馬,又錄尚書事,怎麼陛下剛進來的時候,還說上朝的時候,吵了大半日呢?”
“那馮明文在朝中威望甚高,難道還壓不住那些人?莫不成是大將軍與大司馬之間,有所異議?”
前麵說了那麼多,阿鬥似乎也放鬆下來,終於有心情談及朝中之事:
“皇後這一回你倒是猜錯了。大將軍這一回,可是站在大司馬這一邊的。”
皇後敏銳地捕捉到了這裡麵的信息:
“哦,不是大將軍?那朝中還有誰,這般大膽,敢不服大司馬與大將軍?”
“這個人,皇後你絕對猜不到。”阿鬥不知不覺地順著話題往下說,“在朝上對大司馬提出異議的,乃是鎮北大將軍。”
“鎮北大將軍?”皇後略一思索,就知道是誰了,“裴潛,裴文行?”
“正是!”
得到阿鬥肯定的回答,皇後頓時瞪大了眼眸,她似乎也有些不相信,裴潛會這般有膽色:
“他竟如此大膽?”
裴潛可是降人。
“卻不知他對大司馬有何異議?”
“自然是上黨之事。”
“上黨之事?”
“對。”阿鬥點頭,已是在不知不覺間,習慣性地把今日朝會向皇後彙報,“裴文行上奏,言上黨太守石仲容苛政太過。”
“不但極儘搜刮地方,甚至還運用手段,把不少士吏逼得家破人亡,那裴文行說,如今在上黨,那石仲容有剝皮惡狗之稱。”
“剝皮惡狗?”
皇後跟著笑了出來。
石包在出任典農中郎將,兼巡視河東鹽海的時候,就已經有“惡狗”之名。
如今這名聲算是傳到朝堂上來了。
“若是妾記得沒錯的話,石仲容是大司馬舉薦為上黨太守的吧?”
上黨之事,算得上是對張皇後影響最大的事件之一。
有關上黨的事情,她自然記得特彆清楚。
“沒錯。”阿鬥點頭,“裴文行希望大司馬能寬緩上黨苛政,免得民怨四起,再起波瀾。”
皇後聞言,眼中閃過冷冽之色,同時搖了搖頭:
“上黨豪族,膽敢通賊作亂,以大司馬的性子,怎麼可能輕易善罷甘休?他舉薦石仲容為上黨太守,正是要把那裡掀個底朝天啊。”
“正是,大司馬也是這個想法,他隻道若是通賊而不受罰,則無以戒後來者。”
阿鬥略有苦惱地說道,“不過裴文行說的也有幾分道理,為了儘快推行新政,石仲容手段太過酷烈,未免會誤傷到一些安分人家。”
任何改革都是要有人付出代價的。
除了守舊世家,不排除底下的人,為了政績,過於激進,傷害到某些不應該涉及其中的人家。
以前朝中沒人提出來,大夥都當作沒看到。
反正代價嘛,都是為了大局。
隻要我不是那個代價就行。
隻是隨著上黨事件後續的不斷發酵,終於有人站出來提出這個問題。
“那大司馬怎麼個反應?”
“大司馬倒是沒有惱怒,反而是似乎頗為讚賞裴潛,同時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
很讚賞啊?
皇後緩緩點頭,記下了這個名字,然後問道:“卻不知大司馬提出了什麼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