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吳大帝可是看著蜀人是如何一步步從無立錐之地,成長為坐擁四州之地的漢國。
當年劉備不過是才得了一州半之地,吳大帝就迫不及待地要劉備讓出荊州。
更彆說,如今的漢主,乃是劉禪,算得上是他的晚輩。
也正是因為如此,吳大帝的心裡才越發地不平衡起來。
憑什麼?
劉家父子先是身無立錐之地,若不是靠著江東的幫忙,劉備何以有能力在荊州獲得數郡之地立足?
再後來,劉備正是靠著荊州數郡入蜀開創基業,這才有了現在的坐擁天下四州。
而這期間一直出了大力的吳國呢?
這麼多年過去了,仍是不過三州之地。
這不公平!
吳大帝越是這般想,心裡的焦灼就越是壓不住。
他迫不及待讓校事府的人立刻帶著自己的秘信,前往蜀地。
校事府中,唯有秦博是去過蜀地的人,所以此行自然是他最為合適。
從建業乘船至江陵,再從江陵進入蜀地,秦博甚至沒有在錦城過多地停留,就馬不停蹄地趕去漢中。
饒是如此,當秦博來到漢中,也已是建興十五年的二月中。
離開建業時,天氣猶有寒意。
初入蜀地時,已有微有暖意。
到了漢中時,已是春暖花開。
初春的漢中,漢水水位比冬日裡要漲了一些,浩浩蕩蕩的水流顯得有些渾黃。
河岸邊,鵝黃嫩綠的青草芽子從一片片去年的枯草中冒了出來。
道路旁綠霧蒙蒙的柳行間,不時閃過燕子剪刀似的身姿。
麵對與江南不同的良辰美景,秦博卻是沒有心情欣賞。
上一回他來漢國,得到了出乎意料的成果。
而這一次,他希望同樣不負陛下所望。
可是自從他進入漢中以後,特彆是來到漢家天子行宮所在的南鄭時,發現這裡的氣氛竟是有些壓抑。
接待他的官吏更是神色憂愁。
這讓他不禁有些納悶。
不是說漢人關中一戰取得大勝,從魏賊手裡奪了並雍二州嗎?
怎麼看著這些人皆是一副自家大人病重將死的模樣?
漢主劉禪得知吳主親自派人送了信件過來,很快就接見了秦博。
待他覽畢孫權的來信,不禁歎了一口氣,對秦博說道:
“漢吳本是盟國,吳主欲伐賊,按理說大漢豈有不協助之理?”
說到這裡,劉禪臉上憂愁浮現:
“隻是就在吳使到來的前兩日,關中那邊派人送來了急報。”
秦博心頭一跳:“關中?”
雖然有些不妥,可是秦博還是有些失禮地問道:
“敢問陛下,可是魏賊出兵,欲複入關中耶?”
阿鬥搖了搖頭:
“賊人在關中一戰中,早就嚇破了膽,安敢複返關中?即便賊人來犯,大漢在關中亦駐有猛將精兵,又豈會怕了他們?”
秦博:
想起諸葛孔明與馮明文二人皆是領兵駐在關中,秦博聰明地閉上嘴。
二人聯手,一舉鯨吞雍並二州,就算是換了吳國的上大將軍過來,也不敢在他們麵前托大。
隻是若非關中有險,那漢主為何又說關中有急報?
阿鬥沒有讓秦博等太久,他自己就說出了答案:
“開春後,丞相病情加重,故而關中大軍,怕是不能輕動。”
秦博聞言,大是驚駭:“諸葛丞相病情加重?”
阿鬥點頭:“然也。如今大漢舉國上下,皆是擔憂丞相之病,吾這些日子,已是數次派出了使者,前往關中探視。”
秦博聞言,心中恍然,怪不得漢中士吏皆是有憂愁之色。
事實上,大漢丞相的病情比阿鬥說的還要嚴重一些。
冬日的時候,丞相就已經少有離榻。
不過從關中傳過來的消息來看,那個時候的丞相,精神尚還不錯。
沒曾想到了一開春的時候,也不知是不是春日裡忽冷忽冷,變幻無常的天氣讓人防不住。
丞相先是受了風寒,久不見痊愈,最後竟病情加重,臥榻不能起身。
當年李恢趙雲去世前,基本都是這個狀況,一遇到氣候變化,身體就受不住。
所以丞相眼下的狀況,由不得不讓擔心。
如今漢中與關中之間,信使往來不絕,其密度幾乎要比得上關中戰事最膠著的時候。
朝中甚至已經開始在討論丞相身後之事,所以這個事情,想要瞞吳使,那肯定是瞞不住的。
就算是能瞞得了一時,也瞞不了多久。
還不如直接跟對方說個明白,以示坦誠。
秦博深知諸葛孔明受遺托孤,繼絕興微,匡輔季漢,建有殊功,在季漢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
如今他領兵在外而病重,就連後方漢中上下都陷入了不安。
更彆說關中前線軍中,隻怕更是軍心浮動。
所以想要漢國在西邊牽製魏國,怕已是不可能。
一念至此,秦博臉上不禁泛起了憂愁之色,嗟歎不已。
也不知他是在歎息諸葛丞相病情,還是在歎息自家皇帝計劃受挫。
從季漢天子的行宮出來,回到驛館,秦博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刻就派出信使,前往吳國報告這個重要消息。
秦博所不知道的是,他派出的信使才剛剛出發,而漢家天子派出的尚書仆射李福,已經走在了子午道上。
漢中前往關中諸道,子午道最是難行,但卻離長安最近。
李福為了能早日趕到長安,不惜走了這條最難走的道路。
子午穀地形險阻,崎嶇難行,人不得騎馬,唯能步行。
而且有一段是沒有水源的,或者說,對於大軍來說,是沒有足夠的水源。
即使是在春日,冬雪初化,也隻不過是偶爾在山間冒出一些小泉水。
不過對於李福來說,因為隊伍人數不算太多,所以這些小泉水也已足夠。
饒是如此,李福等人亦是走得有些狼狽,不得不把身上的寬袍廣袖華服換成窄袖緊身日常衣服。
待李福一行人從山穀出來,早有人在穀口守候:
“末將關索,受征西將軍之命,特來恭迎天使。”
李福本來還沒想關索是誰,但一聽到征西將軍,頓時就反應過來:
“原來是征西將軍麾下關虎威將軍,失敬失敬!”
再看到眼前這位麵容冷峻而又俊美的年青將軍,李福不禁又讚歎一聲:
“世人皆道征西將軍有識人之明,麾下皆才俊之士,果誠不欺我!”
不苟言笑的關將軍聞言,難得地露出一絲笑容:
“天使過獎了。天使遠道而來,又過天險之道,定是勞累,末將已安排好食宿,天使請。”
李福連連擺手:“不成不成,請關將軍給我等一些熱食湯飲,吾果腹完畢,就得要立刻去見丞相。”
李福的年紀已經不算小了,這一路行來,臉上儘是疲憊之色。
隻是他此行受天子之命,要及早見到丞相,竟是一刻也不願意耽擱。
關索看到他堅持如此,隻得讓人把事先準備好的湯食送上來。
李福此時已是顧不上禮儀狼,但見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便迫不及待地請關索帶路,前去長安城內。
一到長安城,李福就感覺到了一股森嚴之意。
長安城門守衛羅列,衣甲鮮明,寬闊的街道上,竟是在不少地方布置了哨卡。
李福忍不住地向關索問道:
“關將軍,長安城莫不是出了什麼事?吾看偌大個城,竟是沒有幾個行人?”
關索知其意,聲音低沉回答道:
“天使見了丞相便知。”
還真是因為丞相啊?
李福這一路趕來,心中本就懷了不少擔心,如今聽到關索之言,不由地更是憂慮。
跟著關索來到府衙前,遠遠就看到大門前站了人。
待走近了,站在最前麵那個人行了大禮:
“馮永拜見天使。”
“征西將軍不須多禮。”
馮永站起身,伸手引道:
“天使請,丞相已等天使多時。”
李福沒有太多的客氣,當下舉步而入。
在見丞相之前,李福先是沐浴潔身,換上華服,然後這才進入丞相的臥室,來到病榻前。
丞相的大半截身子,皆是藏在被窩裡麵,但壓在被毯上的兩隻胳膊,卻是如同枯蠟似的,手指頭的關節都已經突露了出來。
麵容蒼白消瘦,眼眶深深地陷落下去,唯有那雙眼睛,仍是帶著些許亮光。
看到李福到來,丞相張了張嘴,嗬嗬幾聲,這才說出話來:
“孫德來了啊?可是陛下派你來的?”
看到丞相這副模樣,李福心頭沉甸甸的,他湊上去,唯恐嚇著了病重的丞相,輕聲細語地說道:
“回丞相,正是,天子派我來宣旨。”
“宣旨?好好,明文,且扶我起來”
李福連忙伸手虛按,阻止道:
“無妨無妨!天子親口說了:先帝令吾事丞相如父,今相父病重,吾不能親至榻前侍湯藥,已是愧疚。”
“今派使者前往長安探視相父,宣旨須一切從簡。”
說到這裡,李福頓了頓,繼續說道:
“天子特意交待了,吾等見到丞相,不管丞相是坐是躺,皆不可讓丞相起身,隻管宣旨就是。”
丞相聽了,臉上露出又是高興又是欣慰又是難過的神情,同時眼中有淚花閃亮:
“天子陛下,臣,臣慚愧啊!先帝托臣討賊興複之效,然臣不效,陛下不治臣之罪,反待臣以重禮,臣無顏矣!”
站在李福身後的馮永,咬緊了自己的牙關,撇過頭去,用力吸了吸鼻子,想要把眼中的酸澀吸回去。
李福又溫言安慰丞相幾句,這才展開了聖旨,開始宣讀。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裡頭的話,不外乎阿鬥是讓相父安心養病,並表達了自己的深切關懷之意。
同時還不忘拍相父的馬屁,隻言相父“爰整六師,無歲不征,神武赫然,威鎮八荒,將建殊功於季漢,參伊、周之巨勳。”
宣畢,李福又代天子侍奉湯藥。
隻待所有人都出去,李福這才坐到丞相榻前,問道:
“福奉天子命,前來軍中問安,兼谘以國家大計。丞相領軍在外已有一年,朝中諸事,現在皆由天子親理。”
“天子擔心出現疏漏,敢問朝中有勝任國事者?”
丞相臉上露出笑意:
“吾出師表中,曾有言:郭攸之、費禕、董允等人,乃先帝簡拔以遺陛下。宮中之事,事無大悉以谘之,則無礙矣,何須多問?”
“宮外之事,有尚書台領之,蔣公琰社稷之器,可讚王業,公精識果銳,敏於從政,尚書台有汝等二人,吾無憂也。”
李福聞言,點了點頭,然後又問道:
“大軍初定關中,人心隻怕未穩,依丞相之見,長安可守乎?”
雖然沒有完全說明白,但丞相知道,李福這是在問,若自己當真不治,會不會造成軍心動蕩,守不住關中。
李福本以為這個問題,丞相是早有準備。
沒曾想丞相竟是閉上眼睛,久久不語。
這讓李福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
看到丞相一直不語,李福忍不住地試探問道:
“丞相,吾觀馮明文文武兼備,屢立奇功,可領諸軍守關中乎?”
丞相終於睜開了眼,歎息一聲:
“若僅論守住關中,馮明文足矣!”
李福這才鬆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丞相聽到李福如此說,動了動嘴唇,終是沒有出聲。
宮中宮外軍中皆有準備,李福心裡的擔心終於完全放下。
他又與丞相說了一些話,然後看到丞相已是昏沉之像,知丞相已是體力不支,這才連忙告退。
漢中的天子還焦急地等待著自己的消息,李福僅僅是在長安休息了一天,就立刻回轉漢中。
哪知他才走入子午穀,突然猛地一拍大腿:
“糟糕!吾竟是忘了一件大事!”
說完,他立刻掉頭,沒等出穀口,就翻身上馬,一路狂奔回長安城。
丞相得知李福去而複返,笑曰:
“吾已知君來意,前日言語,有所不儘,故更來一決耳。”
說到這裡,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君所問者,吾這些日子以來,亦是有所不決。”
李福深深地施禮:
“福奉天子命,問丞相百年後,誰可任大事者。適因匆忙,失於諮請,故複來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