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扳倒上大將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對於這一點,呂壹心裡非常清楚。
前年李衡直言事件,差點就說動了陛下,讓呂壹心有餘悸。
讓他不得不反思這些年來校事府的所作所為,發現校事府確實是得罪了太多人。
就算是丞相顧雍,都曾被校事府羅織罪名,導致顧雍被孫權斥責,甚至一度動了撤換丞相的心思。
若不是害怕顧雍被撤後,與陸遜同守武昌的太常潘濬會被調到建業接替丞相之位。
說不得那個時候的呂壹,當真會鼓動孫權讓顧雍回家養老。
雖然朝堂百官,地方士吏敢怒不敢言,但呂壹清楚,如今暗地裡不知有多少人組成了同黨,欲致校事府於死地。
所以這兩年來,校事府做事,已經收斂了不少。
特彆是像扳倒上大將軍這種事情,急不得,得一點一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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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多是無情之人,臣子就算在陛下心裡有再重的份量,也經不起這樣零敲碎打地挑撥。
上大將軍掌管大吳半壁江山,又是常年留守武昌,少有與陛下見麵的機會,本就有權柄過重之嫌。
日積月累挑撥離間之下,呂壹相信,陛下在心裡,終有一天,會漸漸淡了與上大將軍的情份。
隻要淡到一定程度,到時候再瞅準機會,一鼓而下,扳倒上大將軍那就不是夢。
上大將軍一旦倒下,那麼校事府就隻剩下最後一個對手東宮。
在李衡直言事件中,校事府是被劍指的一方,自然是要想儘辦法查出這個事情後麵的真正推手。
作為皇帝最信任的耳目,在這方麵是專業的。
隻是查出了又如何?
東宮儲君的地位,並不是校事府所能動搖的。
至少目前不能。
恰好,上大將軍陸遜,正是東宮的最大支持者。
當然,既然扳倒上大將軍這個事情急不得,呂壹平日裡也就是見縫插針順手為之,並沒有太過刻意。
因為校事府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
這兩年來,陛下為了籌集軍資,已經讓有司鑄了不少五百大錢,名曰“大泉五百”。
引得民間物價漲了不少,地方已經開始有怨言傳出來。
所以校事府除了本職工作:幫陛下緝察群臣,偵探地方州郡。
同時還要想辦法給陛下籌集錢糧及各類物資。
隻要做好這兩件事,陛下就會越發倚重校事府。
說起物資,眼瞅著已經進入了最冷的時候,蜀國那邊,卻還有一批毛料沒有按時送到。
呂壹回到校事府,先是派人前往荊州察看,然後自己又轉頭去了驛館。
得知呂壹到來,馬謖連忙出來迎接:
“呂中書,這大冷天的,怎麼勞煩你親自前來?快裡邊請。”
“就是天冷了,所以才更要過來啊!”呂壹對彆人可能是假笑,但對馬謖,卻是真實不過的笑容。
“外頭冷,先進來再說。”
馬謖把呂壹迎進驛館,又給他沏了一杯熱茶。
呂壹喝了一口熱茶,這才呼出一口氣:
“今年的冬日看來又要冷上許多啊!”
馬謖點頭:“前些日子帶著學生們去了大江北邊,發現江邊有些地方竟有結冰之像,委實冷得厲害。”
呂壹歎了一口氣:“這些年來,江邊在冬日裡時有結冰,已經不算是稀奇之事。”
“偏偏在春夏,又時常旱澇不定,蝗災頻起,若非有貴國這幾年的支援,大吳此次怕是也組織不起大戰。”
十萬大軍到合肥城下一遊的大戰嗎?
馬謖微微一笑:
“漢吳兩國既為盟國,互相呼應,情理所在。此次我帶領這些小郎君過來學習操船之術,不也是得到呂中書的大力支持嗎?”
“應該的應該的!”
花花轎子眾人抬,呂壹連忙謙讓道:
“陛下為求戰馬,不惜屢派船隊前往遼東,這操船之術,本就是與貴國交換戰馬時的約定。”
荊州一戰,蜀人失去了大部分的水軍。
然後夷陵一戰,殘留的最後一點水軍也損失殆儘。
吳國稍微有遠見點的人,都不會願意看到蜀人重建水軍,更彆說是手把手地教他們如何造船操船。
但對於呂壹來說,校事府在那個時候,都已經隱隱陷入危機,哪還管蜀人是不是借機重建水軍?
再說了,校事府是給陛下解憂的。
陛下想要戰馬,校事府自然就要想儘辦法找來戰馬。
戰船是大吳的國之重器,難道鐵甲騎軍就不是蜀人的國之重器了?
沒有足夠的誠意,人家蜀人憑什麼幫你建鐵甲騎軍?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蜀人給的太多。
戰馬,毛料,紅糖,糧食
哪一樣不是大吳需要的大宗物資?
倒是馬謖,聽到呂壹所言,不禁稱讚道:“呂中書實乃信人也!”
呂壹又是謙虛一番。
不過說起“誠信”二字嘛,呂壹就是看向馬謖:
“馬先生,吳漢互為盟親之國,自然是要講信義,對吧?”
馬謖點頭:“這是自然。”
呂壹一拍大腿:“我就說嘛,我與先生所見略同!”
然後他又微側身子,湊向馬謖:
“先生啊,你也看到了,今年冬日極是寒冷,軍中將士,急盼禦寒衣物。”
“然貴國仍有一批毛料,未能按約定運至建業,此可謂失信於吳國耶?”
堂堂校事府中書,呂壹為了區區一批毛料,不但派出人手前往荊州查看,而且還親自跑到馬謖這裡催促。
看起來有些小家子氣。
但呂壹卻是知道,此次北伐之所以徒勞無功,至少有相當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今年提前到來的冬日。
陛下所領的十萬大軍,沒有足夠的禦寒衣物,軍中疫病流行,戰力大減,沒能及時攻下合肥,最後不得不匆忙撤退。
但凡上了年紀的人,都可以看出,這數十年來,雖說偶有暖冬,但整體上來說,冬日是越來越冷了。
所以軍中的禦寒衣物,一直就是陛下的一塊心病。
呂壹此番,正是急陛下之所急。
與馬先生交往這麼久,呂壹自然知道馬先生在蜀國頗有門路。
要不然怎麼可能成為這批學生的領頭人?
更彆說像紅糖蜜酒等在彆人眼裡的稀罕物,馬先生隨時都能拿出一大批存貨。
馬謖也從來沒有掩飾自己的土豪身份。
甚至他在某次醉酒後曾失言,他與興漢會某位排名靠前的兄長級彆人物是至交,可以從興漢會手裡拿到彆人拿不到的物資配額。
興漢會如今已經隱有財閥之勢,以馮會首為龍頭,下有十把交椅:
趙廣、李遺、王訓、黃崇、李球、鄧良、楊千萬、李豐、劉良、許勳。
不說馮會首,單單這十位兄長,要麼是軍中將軍,要麼是地方大吏,要麼掌管興漢會的物資輸送,要麼掌握興漢會的物資調配。
涼州軍戰無不勝,從來沒有後勤之憂,在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這些人領導下的擁有嚴密體係的興漢會。
呂壹有心結交馬先生,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想通過馬先生,與興漢會的某位實權人物建立起良好關係。
最不濟,也可以通過馬先生,從興漢會手裡得到一些額外配額。
為了陛下,呂壹連自己的名聲都不在乎,更何況區區麵子?
馬謖自然不知道呂壹心裡的盤算,他一聽到有一批毛料未能按時交接,立刻就有些驚訝:
“哦?還有這等事?”
然後又若有所思:“正如呂中書方才所言,今年冬日比往年要冷得多,江南如此,隻怕北方更要難過得多。”
“再加上這一次大戰,故大漢那邊,物資一時緊缺也是有可能的。”
“不過請呂中書放心,興漢會辦事,向來有口皆碑,若是當真失期,後麵定會有足夠的補償。”
呂壹當然知道興漢會做事靠譜,他此番登門,表麵是請求馬先生催促興漢會及時交貨。
但其實是為了上門與對方拉近關係。
人情與關係,不就是相互往來走動中建立起來的嘛?
但見呂壹作出一副恍然狀,連連點頭:
“馬先生這麼一說,當真是解了我心中之惑,看來是我短慮了,沒有想到這一層。”
馬謖也不點破呂壹略有誇張的表演,隻見他麵上略有歉意之色,誠懇地說道:
“呂中書,這批毛料,若是當真不能及時送到,還請呂中書在吳主麵前多美言幾句。”
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入袍袖,拿出幾張票子,輕輕地放到桌上,順著光滑的桌麵,輕輕地推過去。
“有勞呂中書了。”
呂壹眼皮一跳,雖然表麵上看不出票子上的數目,但他知道,馬先生出手一向闊綽,從來不會讓人失望。
“不敢不敢。”呂壹連忙按住馬謖的手,“漢吳之間,多山險水路,偶有失誤,也是很正常的事。”
“我來這裡告知先生此事,隻不過是想要通個氣,並無他意。”
馬謖的手穩如泰山,絲毫不動,他臉上堆起笑意:
“喛,呂中書,我說了,這份心意,是請中書在吳主麵前美言幾句,不是單單為了這批毛料。”
他一邊說著,一邊抽出自己的手,獨獨留下了票子。
呂壹這才麵有了然之色。
“失禮失禮!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嘴裡說著“受著有愧”,而原本放在桌麵上的票子,卻是縱享絲滑般地飄入了袖內,妥妥地“卻之不恭”。
實際上,票子在建業並不流行。
或者說,票子在吳國的都城,僅有最頂尖的小圈子認識。
因為建業沒有興漢會的票號。
隻有方便往來於江陵與建業之間的人,才會接受票子交易。
從永安順流而下,經過秭歸、夷陵,就到江陵。
江陵正是漢吳兩國交易的最大中轉站。
城內有吳國境內唯一一個興漢會的票號,票號旁邊,就是興漢會的中轉倉庫。
任何人拿著票子去那裡,隨時都可以換取物資。
呂壹,正是方便往來於建業與江陵的人物,甚至他不用親自前往,自會有人幫他辦得妥妥當當。
看到呂壹把票子收入袖口,馬謖這才繼續說道:
“呂中書如此看重這批毛料,莫不成貴國的物資,亦是有所短缺?”
“嗯?”呂壹立刻警惕地看向馬謖。
馬謖嗬嗬一笑,神色不變,甚至還有心情輕啜了一口茶,然後才緩緩地說道:
“謖對經濟一道,也曾略有獵涉。貴國數年前就鑄了五十大錢,兩年前又鑄五百大錢,此乃吳主欲充府庫之舉乎?”
“然鑄大錢之舉,亦有所害,那就是容易引起民間物價上漲。”
說到這裡,馬謖放下茶杯,看向呂壹,露出溫和的笑意:
“謖在吳地也算是呆了不少時日,今年以來,糧價少說漲了近乎一倍吧?”
“更彆說建業城內用來取暖的木炭,更是時時斷貨,沒有門路的人,就算是有錢都買不到。”
常說馮鬼王是大漢丞相的半個弟子,但真要論起來,馬謖才是大漢丞相的親傳弟子雖然這個弟子最終讓丞相失望了。
但跟了丞相這麼久,對於經世濟民之道,馬謖自然不會陌生。
聽到馬謖的這番話,再看到對方篤定的神色,呂壹神色變幻了數次,最後終是歎了一口氣:
“先生大才,居然能見一葉而知秋。”
糧價上漲這種事情,出門問一聲就能知道,強行否認沒有任何意義。
再說了,對方與興漢會關係密切。
彆人不清楚大吳的物價,難道興漢會做這麼大的買賣,還會不知道?
“不過今年還是特殊一點,畢竟有這麼一場大戰,所以糧價才會漲得這麼快。”
關乎陛下臉麵,呂壹還是下意識地辯解了一句,就是有些底氣不足。
馬謖臉上笑意不變,也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
隻聽得他說道:
“呂中書,大漢與吳國互為盟國,相約伐賊,據我所知,自吳主遷都至建業,年年皆有北上之意。”
“若是出一次兵,這糧價就要暴漲一次,終究不是個事啊!呂中書所領校事府,負有為吳主籌備錢糧之責,想來也是辛苦。”
呂壹聞言,不禁長歎:
“誰說不是呢?國中之人,皆怨吾恨吾,又豈知吾之所為,不過是想為陛下分憂耳。”
說到這裡,他若有所思地看向馬謖,試探地問道:
“先生有所不知,前兩年興漢會的會首馮郎君曾答應過校事府,說願意調蜀地的糧食入荊州。”
“隻是這麼久了,送過來的糧食,卻是杯水車薪,先生與興漢會關係匪淺,不知能否為壹問問,能不能多運些糧食過來?”
“哦,還有這回事?”馬謖先是驚訝,接著皺眉,最後有些不好意思,“咳,呂中書,說來說去,還是今年這一場大戰所致啊!”
“漢吳兩國,消耗皆是甚大啊!不過現在大戰已過,想來明年蜀地的糧食定然充足。”
“再說了,馮君侯征戰在外,說不得是軍務太過繁忙,所以一時想不起來,呂中書且放心,我這就修書一封,幫你問上一番。”
呂壹一聽,頓時大喜:“那就真是多謝馬先生了!”
“漢吳乃是盟國嘛!相互援手,此乃應有之義。”馬謖擺手,然後他壓低了聲音,“不過這糧食之事,到時候還需要呂中書出一些力氣才行。”
“哦,馬先生請說。”
“如今靠著興漢會吃飯的,可是有不少人,所以興漢會就算是再有心幫忙,也得給底下人一些賺頭才行。”
呂壹麵露難色,看向馬謖:
“馬先生,你不妨把話說得明白些。”
“呂中書,我的意思是,興漢會若是把糧食運到荊州,荊州那邊,好歹也得讓他們運些好東西才是。”
“什麼好東西?荊州能有什麼東西?”
馬謖嗬嗬一笑,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呂壹,又喝了一口茶,這才緩緩地說道:
“呂中書,荊州的大族,他們莊園裡就算種滿了糧食,到頭來官府也收不上來多少賦稅啊。”
“但讓他們去種甘蔗,校事府說不定還能從中多拿到一些紅糖配額”
呂壹眼睛一亮。
著哇!
可不就是這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