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曲彎彎的河穀,時寬時窄,許多地方都是陡立的峭壁,簡直像兩道高高的石牆夾著一條通道。
而此時,在這條河穀裡,擠滿了近萬胡人,北邊的想要南下,南邊的想要堵死他們。
本是同族的他們,在這裡展開了慘烈的廝殺。
狹窄的河穀不能同時容下太多人,被編成百人隊的胡人,手裡舉著簡陋的兵器。
有生鏽的鐵器,有削成尖頭的木材或者竹杆,或者骨製。
他們有的怒吼著,有的咬緊了牙關,幾乎都同時殺紅了眼。
因為他們的後方,都有人在盯著,逼得他們彆無退路。
有身強力壯者,遠遠地就往對麵的人群投出標槍。
標槍在上空劃過一段距離後,尖銳的槍尖穿過了單薄而破爛的衣物,直透體內。
中槍者踉蹌後退,倒地不起。
很快,雙方開始短兵相接。
“殺!”
“哢!”
木棒上綁著石頭的一頭,向對手砸去,沒想到卻是被對方用簡陋的小木盾擋住。
有人手裡的兵器,在相撞之後,雙雙折斷,兩人竟是赤手空拳地抱到一起,肘擊,嘴咬,如同最原始的野獸為了領地而搏鬥。
咆哮、呐喊、呻吟
汾水已經有不少屍體在飄浮。
劉猛和劉豹親自用馬鞭狠命抽,,也無法再次驅趕著已經精疲力竭的胡人上前。
他們不得已,開始派出自己的部將,領著本部族的人上陣。
直至夜幕降臨,河穀的慘烈廝殺這才告一段落。
在河穀不能取得絲毫寸進的兩人,有些忐忑不安地在關將軍麵前請罪:
“將軍,小人無能!”
關將軍倒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並沒有怪罪他們:
“無妨,賊人提前有了防備,又占據了地利,一時之間,難以攻下,也是人之常情。”
劉豹和劉猛聽了,這才暗鬆了一口氣。
“不過,我領軍南下,本就是打了魏賊一個措手不及,若是在這個山口拖得太久,待關中或者河北的賊人支援過來”
說到這裡,關將軍意味深長地看了兩人一眼:
“到那時隻怕才是真正麻煩的開始。攻不下這個山口,吾隻能算是打了敗仗,領軍退回涼州,但兩位又何去何從呢?”
劉豹劉猛聽了,臉色大變。
劉猛額頭微微冒汗,他在急中生智之下,突然想起一事,連忙低聲道:
“將軍,小人想起一事,或許可以助將軍通過此山口。”
關將軍目光一閃:“哦?劉部帥但請道來。”
“將軍,此山除了冠爵津穀,其實尚有其他山徑可通南邊。”
“嗯?”
關將軍一聽,臉上露出非常感興趣的神情。
劉猛一看,心頭一喜:“將軍,是這樣的,河東有鹽池,古來就產鹽”
關將軍直接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這個我比你清楚,說重點。”
“是,是。”劉猛抹了一把汗,繼續解釋道,“原本鹽池所產的鹽,按理是由官府所轄。”
“隻是這些年來,因為戰亂,所以官府未免有所疏漏,於是有不少人家,便私自從鹽池取鹽,運往各處販賣。”
“小人的部族,就曾從私販那裡換過不少鹽。為了躲避官府追查,那些見不得光的私販,便尋了另外一條路,繞過了冠爵津穀。”
劉猛越說,思維就越發清晰起來:
“將軍,私販所行的那條山路,雖說比冠爵津穀難走,但常年走下來,也成了勉強可通人馬的山徑。”
說著說著,劉猛的神情就是有些興奮:
“到時我等在北邊吸引賊人注意,將軍派一兩千精騎偷偷繞到其後,前後夾擊,何愁穀口不下?”
“將軍麾下精騎,世間少有,到時就算賊人再多,隻怕亦要望靡而降啊!”
關將軍臉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可是在冠爵津穀東麵三十裡?”
劉猛大驚:“將軍如何得知?”
關將軍笑而不答,隻是說道:
“吾早已遣劉渾領三千精騎前往彼處。”
劉猛聞言,更是驚駭。
看著關將軍從容淡然的神情,劉豹劉猛二人皆是在心裡暗道:
是了,這位將軍一路南下,皆是遣細作先行。對冠爵津穀這等險要之地,又如何會沒有準備?
想到這裡,二人不禁又是佩服又是敬畏。
關將軍看似無意間的言行,卻是震住了兩個部帥,隻聽得她緩緩地說道:
“劉渾領軍走彆道之事,仍是軍中機密,此事本不應對你們二人說。”
“但你們一人是他的兄長,一人是他的叔父,想來我應當是可以信任你們。”
劉豹和劉猛連忙低頭回答:
“小人焉會害阿弟侄兒之理?小人向將軍保證,絕不會泄一字出去。”
關將軍滿意地點頭,然後又歎了一口氣:
“其實吾之所以逼你等二人不留餘力攻取河穀,正是想要讓你們吸引對麵賊人的注意,掩護劉渾那支偏師。”
“故明日你們仍不可有絲毫懈怠,眼下這個山口,就是最後一道阻礙。”
關將軍的語氣開始低沉起來,聽起來竟是像帶了某些蠱惑:
“隻要大軍進入河東,關中就唾手可得,隻要大漢取得關中,你們就是大漢功臣。”
“到時你們的子弟,你們的功臣,都將會因此受惠。你們部族的百年興衰,就在你們一念之間。”
劉豹和劉猛咽了一口口水,想起關將軍麾下的那些胡騎。
不說涼州軍中的歸化胡騎,就是那些義從胡騎,那也足以讓人眼熱。
彆看“吃飽穿暖,衣食無憂”隻有短短八個字,但那就是世間絕大多數人這輩子最大的夢想了。
這數百年來,匈奴人又是舔著臉說自己是漢家之婿,又是給漢家天子守邊塞,又是聽從漢家天子的調遣四處征戰。
圖的是什麼?
下層的匈奴人,就是為了圖漢家天子答應給的那一份口糧。
中層的頭目,可能會想著再多要一份好看點的布料,精美點的衣物之類。
至於匈奴貴族,同樣也是圖一份衣食無憂隻不過是更高級的衣食無憂,最好還是惠及子孫的那種。
反過來說,若是光顧逼著人去拚命,又拿不出好處來。
那彆說是漢家天子,就是自家單於,該反的,那也得反啊!
五十年前匈奴內部那一場連單於都喪命的叛亂,不就是因為漢家天子頻繁征發匈奴人,卻又發不下糧餉?
人活著就得吃飽穿衣,草原漢子的世界觀,就是這麼樸實,耿直,專一。
不像漢人的某些世族,一邊嫌棄銅臭,表麵宣稱自己是君子喻於義,背地裡卻又恨不得把人骨頭都熬出油來。
呸!
虛偽!
眼前這位關將軍所許諾事情,以後能不能兌現不知道。
但送給自己兩人的見麵禮,那是真的厚實厚厚一遝的那種厚實。
這些日子以來,涼州軍中,不拘是胡人還是漢人,私底下都願意用戰利品換兩人手裡的票子。
當自家親兄弟劉渾都忍不住表示,自己也可以用從魏賊手裡繳獲來的兵器換票子時,劉猛後悔了。
這票子真入他阿母的值錢!
前些日子一不小心跟彆人換了不老少,想起來就心疼。
虧大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而且事到如今,反都反了,還能如何?
就算是關將軍騙他們,以後大不了就降低點要求,像以前那樣,給大漢當義從軍,那也是值得的。
反正這一路來,所見所聞,都讓人覺得,義從軍的待遇似乎也不算太差。
總比被魏人欺淩搶掠要強得多了。
魏賊連活路都不願意給,非人子哉,以後必不得好死。
一念至此,劉豹和劉猛齊齊大聲道:“將軍放心,且看明日小人親自領軍,如何死戰不退!”
果然到了第二日,劉豹劉猛輪番組織族人上陣,甚至有好幾次,還親自衝到前麵。
在兩人的帶領下,左右二部匈奴殺得南部連連敗退。
若不是穀口的魏軍逼著南部匈奴,不讓他們退出冠爵津穀,隻怕劉豹和劉猛已經殺到永安城下。
非劉備的那個永安宮,後世霍縣在三國時也稱永安
這個情況,讓魏軍開始緊張起來。
很明顯,南部的匈奴兒已經挺不住了。
魏國的平陽太守一邊抓緊時間加固在山上的營寨,一邊又讓人在山穀兩側布置大量的滾石檑木。
他不奢望自己手頭的兩三千能擋住蜀虜,隻求能把蜀虜堵在山穀裡十天半月。
隻要援軍一到,以冠爵津穀之險要,則大事可定。
而在這個時候,冠爵津穀東麵三十多裡的山林裡,一支人馬正艱難地跋山涉水。
特彆是遇到危險處,人在前,馬在後,人人都是挽著自己的戰馬,小心翼翼地避開。
劉渾尋了一處山坡,看著下麵長長的隊伍,又看向眼前望不到邊的高山深穀,眼中有著憂慮,問向身邊的石苞:
“石將軍,你確定這條路能繞到永安城後麵?”
石苞走得有些累,他不顧形象地坐了下來,喘了幾口氣,這才回答道:
“劉將軍,錯不了。”
他指了指東麵,問道:
“你可知,這西河郡東麵的上黨郡,有一條漳水?”
“自然知曉,從上黨順漳水而下,乃是冀州鄴城。”
劉渾雖是在並州長大,但他離開這裡已有十餘年,再加上他又沒有從劉去卑手裡接手部帥之位。
自然也就沒有機會像劉猛那樣能接觸到從河東而來走私販。
這個年代,出門在外遊曆,不但要儘量走官道,同時最好還要有護衛。
沒有護衛的,那就和他人結伴而行。
誰吃飽撐了去走少有人煙的小道?
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山民拿起農具是淳樸的百姓,但有時看到個落單的,順便做個“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的兼職,那是一點問題沒有。
舉起鋤頭往腦袋上一敲,搜刮完錢財,再把屍體扔到山溝裡,一筆意外之財這不就到手了嗎?
沒事就去挑戰叢林法則,那不叫藝高人膽大,那叫傻大膽。
畢竟誰也不能保證,自己從來沒有失手的時候。
所以劉渾自然是沒有機會走過這條路,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不過此時聽得石苞問起漳水,他卻是熟悉。
畢竟從並州出去後,劉渾也曾跟著韓龍在河北遊曆不少時日,鄴城自然是去過的。
石苞嘿嘿一笑,臉上有些感慨:
“鄴城啊當年我被派到鄴城任職,沒曾想官命久而不決,窮困之下,隻得以賣鐵為生。”
“後來聽說往北地販鹽鐵,可得大利,所以我也曾走漳水入上黨,欲尋路北上。”
“哪知路是尋到了,貨物卻是當地人搶走,人都差點沒了”
談起當年事,石苞唏噓不已。
河東的那些狗大戶,為了獨吞北上販賣的渠道,手段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
若不是自己跑得快,恐怕屍骨早就被山裡的野獸啃光了。
劉渾看著一臉滄桑的石苞,心中略有同情。
共事了這麼久,石苞從來不忌諱在他人麵前表示,馮君侯和關將軍就是自己的貴人。
而在沒遇到馮君侯和關將軍之前,他的際遇,可以說得上是一部悲慘倒黴史。
而現在麼
石苞站起來,拍了拍屁股,意氣風發地對著山穀說道:
“吾石仲容已是非往日可比,今日領王師歸來,看誰敢攔我!”
特彆是河東的那些狗大戶!
到時我一定稟報君侯,派兵護管鹽池,你們休想再偷到一粒鹽!
“劉將軍,我記得這條路上,有一水,自東而來,往西而去,最後注入汾水。”
“私販在此水的邊上築了木屋,以供休息,雖不知此時木屋還在不在,但隻要見了那條水流,吾等那就算是走過了一半。”
“好,走!”
又走了小半日,果然見到了石苞所說的水流。
劉渾大喜之下,下令全軍在水邊休息,同時又派出斥候,到前方探路。
隻是讓人沒有想到的是,待到第二日,劉渾得到斥候回報:
“前方出山的路口,似有魏賊把守。”
劉渾大驚失色地看向石苞:
“不是說這條路乃私販所走?怎麼魏賊把守山口?”
石苞歎了一口氣:
“河東這些世家大族,與官府勾結,所以官府這才對他們販賣私鹽之事睜一眼閉一隻眼。”
“也正因為如此,這條道路恐怕是早被官府所知”
劉渾聞言,頓足道:
“如此一來,吾等不是在山裡白受了這些苦?”
石苞卻是嗬嗬一笑,卻是一點也不慌:
“劉將軍莫要擔心,據吾所知,除了此道,尚有一道,可再繞過去。”
劉渾一聽,猛然瞪大了眼:“還有?”
“自然是有的。想當年,我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官府如何肯給我賣麵子?所以少不得要另尋他路。”
其實就是不想給官府送錢,而且當時也是個窮鬼,身上沒錢
所以差點在山裡喂了野獸,不是沒有原因的。
劉渾自然是管不了那麼多當年事,他驚喜地問道:
“敢問石將軍,路在何方?”
“順著這條水流往東,還有一條秘密山徑,算起來可算比這條路還要早半日出山。”
“不過出去之後,還要往西邊繞很長的一段路,才能到達永安城。”
原來這片群山,從西到東,共有大體上平行的三條路。
最西麵的冠爵津穀是官道。
而中間這條,是私販常走的山道。
至於最東麵那一條,則是最隱秘,同時也是最鮮為人知的山穀道路。
即後世的雀鼠穀、千裡徑、統軍川,千裡徑在東魏時被正式開辟成官道,統軍川是汾水支流衝刷而成的山道
“遠一些倒是無妨,隻要能安然出此群山,不被魏賊所知就成,石將軍請在前麵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