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素來多謀的錢欽臉上露出笑意,眾人心裡皆是一喜。
此人這般神情,多是已有計較。
但見呂壹連忙按捺不住地問道:
“什麼事情?且速道來。”
“中書可記得,前幾日前往蜀國求馬的使者派回信使,隻言蜀人已同意換馬一事?”
“自然記得,隻是這與我們又有何相乾?”
呂壹有些皺眉道。
校事府的權力,說大確實很大,監察百官,監控州郡,大小官吏,聞校事之名,無不色變。
但要說那也確實小。
指的是權力範圍很僅限於監察。
若是無陛下之令,校事府連抓捕、行刑的權利都沒有。
更彆說與蜀人外交這等事情,那根本就不在校事府的權力範圍之內。
“與蜀人相交,確實與我等無關,但與蜀人交易,難道也與我等無關麼?”
錢欽胸有成竹地一笑,提醒了呂壹一聲。
因為吳蜀交好之故,所以蜀人每年都會有不少緊俏物資販到吳國。
這些緊俏物資,如毛料蜜酒之類,除了有一部分是落入那些有門路的權貴世家手裡。
剩下的大部,以前由少府專轄。
而這些年來,則是轉到了校事府手裡。
原因也很簡單,少府壓不住權貴,但校事府可以。
畢竟陛下也很缺錢啊!
“兵法雲:避實而擊虛。李衡等賊子以巧舌說得陛下心生疑慮,吾等若是當麵應之,一個不好,隻會令陛下更加反感。”
“不若避其鋒芒,另尋他徑以自證。”
說到這裡,錢欽又是微微一笑:
“陛下缺錢,我們就給陛下尋錢,陛下想要打壓那些世族,我們就讓那些世族不敢放肆,如此一來,陛下又如何會棄吾等而不用?”
呂壹仍是沒有明白過來:
“計是好計,然則當如何行之?”
彆說是他,就是眾人,亦是被錢欽這番話,說得雲裡霧裡。
唯有一人,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妙啊!”
這一聲大喊,引得眾人皆是循聲看去。
不是呂壹引為左膀右臂之一的秦博是誰?
“吾亦是聽得錢校事巧言令色一語,這才有些猜想。”
秦博說著,對錢欽拱了拱手,得到錢欽的回應後,這才繼續說道:
“蜀人所輸往我大吳的物資中,毛料蜜酒多是由我等專轄,然則有一物,乃是例外。”
“紅糖?”
眾人終於有人反應過來。
“沒錯,正是紅糖。”
紅糖這東西實行的是配額返還製。
也就是說,想要得到紅糖份額,你得先賣給蜀人粗糖。
而想要得到粗糖,那你就得去種甘蔗。
不然的話,你就隻能從蜀人手裡高價買紅糖,而且還不一定能買得到。
當然,因為蜀吳交好,蜀人每年都會以同樣的價格半送半賣給陛下一批紅糖。
但這批紅糖比起每年流入吳地的紅糖總量來說,實在是不值一提。
“此事不知有多少權貴世家參與其中,牽連甚大不說。更重要的是,紅糖乃掌於蜀人之手,陛下都不敢輕易動之,吾等又能如何?”
呂壹聽明白了錢欽的話,不過對此事仍是不太樂觀。
對於紅糖,他們不是沒有起過念頭。
如此暴利的東西,讓人望之而不可得,對於極度缺錢的陛下來說,當真算得上是一件煎熬的事。
因為陛下不止一次流露出想要把紅糖實行專賣的意思。
作為陛下身邊的親信,呂壹甚至還知道,陛下在五月吃紅糖蘸粽子的時候,還歎息過這個事情。
“正是因為紅糖之利,控於蜀人之手,所以我等才有機會啊!”
錢欽加重了語氣說道,“若是控於世族之手,吾等那才是沒有絲毫機會。”
校事府雖權大,但也是僅限於朝堂之上。
在營生方麵,比起那些有百餘年甚至數百年的世族來說,手段根本就不在一個層次。
更彆說世族之間的關係網,層層疊疊,有如百年老樹藏在地底下的根須。
當年長沙桓王把這些江東世家殺得人頭滾滾,最後依舊都沒能拿他們怎麼樣,更何況校事府?
“然則紅糖多是控於張家之手。”
有人提醒了一句。
“張家非陸家朱家可比,且此時正處於低穀,焉敢與校事府相爭?唯可慮者,乃是張家與馮文和關係匪淺。”
“如何能說動馮文和,將這紅糖配額,多讓於我等手上,這才是關鍵所在。”
聽到錢欽這番話,呂壹若有所思,喃喃自語地說了一句:
“這張家,倒也算是好命。”
吳郡四姓,各有家風:張家文,朱家武,陸家忠,顧家厚。
朱家的朱桓有節假之權,朱據乃孫權之婿。
陸家就更不必說,陸遜位上大將軍,吳國軍中第一人。
顧家的顧雍是吳國丞相,為人寬厚。
所以孫權最重者,便是朱家和陸家。
平日裡又任用顧雍處理政務。
唯有張家,雖說以才學見長,但還是那句話:
亂世之中,人主所需者,要麼是治世之略,要麼是統軍之能。
才學之事,反倒是列於末位。
所以孫權想要打壓江東世族,身為江東望族,同時又不被看重的張家,自然就是被拿來教猴的那隻雞。
但也同樣是因為張家“文”,因為張溫從蜀地回來後,大力宣揚馮文和的文章,為其揚名。
此舉與馮文和結下善緣,給張家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大好處。
所以呂壹才說張家是好命。
有人感歎道:“蜀人以忠義為先,怕隻怕,我等未必能說得動馮文和啊!”
劉備關羽張飛三人之事,聽說在蜀地已經被寫成了,乃是說書之人必講。
就是蜀地百姓,亦張口可言“桃園三結義”什麼的。
世間怪異奇幻之事,莫過於此。
入娘的劉備三人什麼時候在桃園結過義?
偏偏那些蒼頭黔首還就喜歡這一套!
現在好了,蜀人尚結社,忠義必為先。
瞧瞧張家那個張白,開口閉口就是“馮君義字當頭,張家深受其惠”
不管馮文和是不是如張白嘴裡那般講義氣,但想要勸他把紅糖之利轉給校事府,張家那一關肯定是繞不過去的。
“呂中書,我們若是能說動馮文和放棄張家,那自是上上之策,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錢欽重重地敲了敲案幾,提醒眾人不要想得太美。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張家答應與我們合作。若是張家能識相,相信陛下自然不會再追究前過。”
“對張家現在的處境來說,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隻要能掌握紅糖渠道,不但就有了源源不斷的財源,而且還能順便打壓那些世族,想來陛下定然是高興。”
因為陛下缺錢啊,還是非常缺的那種。
而紅糖比起毛料蜜酒等物,來源顯然是要穩定得多。
因為毛料和蜜酒,蜀人那是想賣多少就賣多少,就算是不賣,大夥也沒資格說什麼。
而紅糖不一樣,給多少粗糖,那就得要按比例返多少紅糖。
除非興漢會敢砸自己這麼多年的招牌。
“更何況,隻要此事有了校事府參與,蜀人就算是想要毀約,那也得看他們敢不敢視兩國盟約於無物。”
“畢竟我等可是代表著陛下啊!比起光靠張家與馮文和的交情,豈不是牢靠得多?”
呂壹等人一聽,頓時覺得大妙。
於公,此舉不但為陛下開了錢源,同時還能借此多了一層打壓世族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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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私嘛,那紅糖之暴利嘖嘖!
“於今之計,一則是去試探陛下之心,看看張家可用否?二嘛,則是看看派何人前往涼州,說服那馮文和。”
“張家之事不用擔心!”呂壹得到了解決方案,頓時大氣起來,“陛下宏量,若是不想用張家,那又豈會派張白作為副使前往涼州?”
用當然是要用,但怎麼用,陛下自會有裁量。
說不得,以後校事府當真能把張家從紅糖渠道裡擠出去,獨享其利呢?
“唯有這第二麼,”呂壹掃了一眼眾人,“倒是當真得要好好思量一番。”
自己肯定是不能離開陛下身邊的,否則的話,萬一再來一個李衡,沒人掌握大局,大夥怎麼死都不知道。
剩下的人選
呂壹的目光在秦博和錢欽之間來回掃視。
秦博知其意,當下拱手說道:
“某倒是願意前往涼州,隻是”
他遲疑了一下,“馮文和素來有巧言令色之稱,某口舌笨拙,怕是說不過他”
此話一出,眾人又是一陣沉默。
是啊,聽說那張郃與曹真,便是被他安上爬山涉水之名,然後被活活氣死的。
雖然不知真假,但此人口舌之利,刀劍猶有不及的傳聞,寧可當真,不可輕視。
呂壹突然咬了咬牙:
“口舌再利,能利得過錢財耶?蜀人販賣諸物,不就是為了一個利字?”
“若是吾等能給馮文和足夠利益,又豈怕他不答應?”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大驚失色。
秦博咽了一口口水,他感覺有些後悔了:吾不應該答應去涼州的
但見呂壹陰冷的眼神掃了一眼眾人:
“陛下如今對校事府已是心有疑慮,那李衡身後之人,難道僅僅會止步於此?”
“吾等這些年所做之事,得罪了多少人?豈還有後路?此時不奮力一博,到時隻怕身無全屍矣!”
錢欽亦是有些哆嗦:
“呂中書,若是給蜀人讓利太多,日後被陛下知曉,隻怕吾等亦同樣是身無全屍啊!”
呂壹嗬嗬一聲冷笑,陰惻惻地說道:
“爾等難道都忘了自己是以什麼起家的?隻要此事能成,陛下定會比以前更加看重校事府。”
“就算是日後被人重翻出來,難道吾等還怕無人代受此過?”
看到眾人仍是麵有驚懼之色,呂壹就是有些不耐煩:
“爾等都在怕什麼?前往涼州與蜀人談判,最後還不是要陛下做決定嗎?隻要陛下認可,你們還怕什麼?”
呂壹一番連恐帶嚇,終是把所有人都說服了。
校事府眾人雖說目光淺短,皆是小人之流,但他們也知道,若是此次校事府捱不過去,那麼他們也討不了好。
反之,若是馮文和當真能答應此事,那麼不說校事府在陛下的心目中會更進一步。
就是光增加紅糖之利,就足以值得他們放手一博。
商議已畢,呂壹又連忙尋了機會,前去見孫權,隻言吳蜀這些年來,物資往來越多,這商賈之事更是數不勝數。
聽聞蜀人早兩年在永安設立了易市,專門管理與大吳的交易,而大吳卻沒有相應的署府。
不若趁著此次與蜀人交易馬匹的機會,與蜀人商量,共同建立易市渠道,方便管理。
孫權一聽,立刻就明白了呂壹的意思。
他不由地大喜過望:他人隻道呂壹乃是小人,卻不知這些年來,校事府為朕收上來多少易市之利。
想到這裡,他這些時日對呂壹的顧慮,一下子就消除了大半。
呂壹久在孫權身邊,又豈會看不出孫權心中之意?
於是趁熱打鐵,連忙把密室當中商議好的計劃說出來。
當然,如何說服馮文和之事,自然是一字未提。
隻言此事若是能成,則不但能開一個錢糧源,同時還能借機打壓世家。
這一句話,簡直就是要說到孫權心裡頭最深處去了!
當年朕讓你們開荒墾田,誰知你們這開著開著,最後卻和蜀人換紅糖去了。
這麼多年來,年年吃了那麼多紅利,吃得爽吧?
是不是忘了頭上還有自己這麼一位皇帝?
老子年年帶兵到前方打仗。
將士們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要錢糧?
開!
必須開!
把這個易市開起來,統一收稅!
但這個事情吧,得蜀人配合,所以還是得派人去跟蜀人談。
孫權自己也知道,有能力與蜀人交易這些物資的人家,就沒有一個是小戶人家。
若是公開推行,怕是會受到不少阻力。
再加上此事又是呂壹提出來的,所以他仍然把此事交給校事府去做。
呂壹得了孫權的允許,差點沒笑出聲來。
於是第二次前往涼州的使者突然發現,自己在沒有接到通知的情況下,使團裡就多了校事府的人。
建興十三年七月,吳國的第二批使者進入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