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禿發闐立跟著站起來,“大人,我也不知道族中有多少人想留在這裡。”
“但我知道,如果我們繼續去尋找牧場,要麼像魏人那樣,穿過大鬥拔穀。”
“可是大鬥拔穀另一邊,依舊是魏人的地盤,以後說不定還會成為漢人的地盤,那我們走不走又有什麼區彆?”
“但如果我們不走大鬥拔穀,那就隻能像那些雜胡那樣,向西翻過高山,成為比涼州羌胡都不如的野人。”
“無論我們選哪條路,都不會比留在這裡更好。”
禿發匹孤聽到這番話,有些頹然地重新坐下。
他又何嘗不知兒子所說的是實話?
沒有路了,真的已經沒有路了。
兒子能說出這番話來,就已經說明,族人有好多人已經不想再走下去。
隻是他領著族人尋找牧場這麼多年,真要說就這般放棄,他又如何能甘心?
“我說過,漢人未必安好心,就算是馮郎君也有他自己的打算。”
禿發匹孤強調了一句。
“大人領著我們族人離開大漠,尋找新的牧場,是為了什麼?”
禿發闐立也跟著坐下來,問了一個所有人都知道的問題。
“自然是想找一處能讓我們族人安心放牧的地方。”
這個事情還用問麼?
禿發匹孤有些不明白兒子為什麼會問這種話。
“大人就沒想過成為檀石槐大人那樣的人物?”
禿發闐立又問道。
“孤塗,這個不是我能考慮的問題,更不是你應該考慮的問題!”
禿發匹孤聽到兒子說出這種話來,臉色大變。
“你若是敢有這種念頭,趁早斷了!否則它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
甚至會給部族帶來滅頂之災。
因為即便是在沒有分裂的時候,拓跋部也仍然隻能算是大漠上的一個小種部落。
就算是在檀石槐大人死後,東西中三部大人各守一方,拓跋部在大漠上,也隻不過是勉強維持部族不被彆人吞並而已。
更彆說現在部族夾在魏人和漢人之間求得生存。
所以禿發匹孤最大的願望,也隻不過是能尋得一處屬於自己的草場,先讓自己的部族存活下去。
如果能再幸運一些,部族發展壯大起來,那就是最好不過。
現如今的鮮卑人,四分五裂,就連最強大的軻比能大人,也曾向魏人的上一個皇帝表示臣服。
這一點,不但禿發匹孤清楚,禿發闐立也很清楚。
他們可以欺負一下那些雜胡,也可以趁著漢人和魏人不注意的時候,占點小便宜。
禿發部比起魏人和漢人,還很弱小,沒有什麼資本。
“大人,我們的部族,現在最多也就是能擁有西海這一片草場。想要壯大,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說到這裡,他壓低了聲音,“除非魏人和漢人打得兩敗俱傷,最後兩邊都沒能占住涼州。”
“反而弄得涼州大亂,這樣我們才有機會在河西站住腳跟,隻是……”
禿發匹孤沒有等禿發闐立說完,立刻就喝道,“行了,不要再說了!”
雖然沒有讓兒子把話說完,但禿發匹孤知道,兒子後麵的“隻是”要說什麼。
這是不可能的!
先不說馮郎君,也不說今年剛剛死去的郝昭將軍。
隻說那個涼州刺史,即便是在漢人的步步緊逼下,還能安撫好涼州,連一向喜歡作亂的涼州雜胡都那麼安靜。
就足以說明他的能力。
想要等魏人和漢人自己搞亂涼州,誰會那麼蠢?
他默默地坐在那裡想了好久,越想越發覺得,自家兒子這一回,竟是比自己看得更加透徹。
既然連兒子都不想再繼續向前走,就說明不少族人也會有這個念頭。
更重要的是,聽說涼州的最西邊,是無邊無際的沙漠,連一棵草都沒有。
這對於放牧為生的部族來說,那就是一個死地。
在沒有被逼到末路的時候,哪個部族願意去嘗試穿過那一片死地?
禿發匹孤心裡其實也不願意。
更重要的是,現在魏人和漢人相爭涼州,說不定正是自己部族的好時機。
羊肉要趁熱才好吃。
否則的話,等兩邊打出個結果,自己才做決定,那就太遲了。
“你覺得漢人能贏?”
禿發匹孤終於開口問了一句。
禿發闐立一聽,立刻喜動於色:“大人,不是我覺得。”
“而是我們需要漢人贏,先前魏人不找我們算帳,那是因為漢人把他們逼得太緊。”
“大人你想想,但若是漢人敗退,魏人重新穩定了涼州以後,我們還能有好日子過麼?”
禿發匹孤歎了一口氣:“就怕漢人也不可信……”
“那也比魏人強。”禿發闐立毫不猶豫地說道,“大人,真要說起來,漢人未必不可信。”
他屢次前往隴右,對漢人的情況自是要比自家大人了解得多。
他本就是部族中的少君長,事關自己部族,做事自然不可能沒腦子。
不是說他想要依附漢人,而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已經到了不得不做出選擇的時候。
而且現在漢人與魏人相爭於涼州,也正是做出選擇的最好時機。
錯過了這次機會,自己的部族,就隻能困守西海。
想要進入河西,那就隻能是任人擺布。
“大人,漢人不比魏人。如今在漢人那裡,不拘是南邊的蠻夷,還是北邊的羌氐雜胡,隻要有本事,自可立足。”
端木哲、王平、劉渾、紮哥特爾、楊千萬父子等等,隨手就能舉出一大堆例子。
禿發闐立把自己去隴右的一切所聞所見,給自家大人一一道來。
他自己說著說著,眼中竟是越來越亮。
烤羊肉好不好吃?
當然好吃啊!
可是比起蹲在四麵漏風的帳篷裡,裹著發臭的羊皮衣,吃著連鹽都不能多放的烤羊肉。
他更喜歡坐在溫暖的大房子裡,讓美人穿著精美的衣物,服侍自己吃烤羊肉,想喝酒就喝酒,想喝茶就喝茶。
“大人,那個端木哲,當初被人逼得差點滅族,不得不舉族投靠馮郎君,現在隴右不知多少部族的頭人,想要求見他一麵都難。”
“還有那個劉渾,不過是一個落魄的匈奴兒,又曾是馮郎君的仆人,可是你看看現在的他?”
單獨領著漢人最精銳的騎軍進入湟水,湟水的雜胡們望風而降,無不臣服,端得是威風。
說到這裡,禿發闐立眼中露出羨慕之色。
匈奴人在草原上,隻不過是鮮卑人的奴仆。
更彆說那些南邊的蠻夷,還有那些隴右的雜胡。
哪一個能比得過鮮卑人?
可是現在他們卻過得比自己要好得多,憑什麼?
不就是因為他們投靠了馮郎君?
“若是能像劉渾那樣,當上漢人的將軍,讓涼州諸胡俯首,那不當這部族君長又有何妨?”
就如現在的大人,除了能在族裡發號施令,難道還能像那個劉渾那樣,能讓西平的雜胡乖乖聽話?
而且現在要是漢人發了話,大人不還是一樣要聽?
聽了自家兒子的話,再看看兒子那向往的神情,禿發闐立不由地暗罵一聲:
“蠢貨!你真要能當上像檀石槐那樣的部族君長,彆說讓涼州雜胡聽話,就是讓漢人皇帝送上自己的女人都行!”
隻是這個話也就是站在部族君長的立場上說,而且還是隻能在心裡說。
真要站在一個父親的立場上,禿發匹孤其實也知道,兒子去投靠馮郎君,說不得前途要比呆在西海放牧遠大。
“大人,若是你舍不得西海的牧場,那我倒是有一個法子。”
看到自家大人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禿發闐立哪還不知道大人心裡是在猶豫,當下終於拋出自己的最後想法。
“什麼?”
禿發匹孤問道。
“大人在西海守著牧場,我先帶親信前去隴右。”
據某個不知名的渠道消息說,馮郎君現在正在組建騎軍,手頭缺乏能領參軍的人。
若是自己這個時候帶著人前去,想來馮郎君怎麼也不會虧待了自己。
畢竟西海還有自己的部族呢!
而且若是自己在漢人那裡立穩了腳跟,到時候西海的族人自然也能跟著沾光。
看著兒子熱切的目光,禿發匹孤卻是問了一句:“這些事情,你都是怎麼知道的?”
雖然兒子去過不少次隴右,但聽著他這般說得有如親見,禿發匹孤卻是有些不相信。
“自然是……”
禿發闐立才剛說了三個字,隻聽得外頭就有親衛稟報:“大人,李郎君過來找少君長。”
“快請進來。”
禿發闐立臉色一喜。
帳簾很快就被掀開了,一股冰冷的風雪裹著一個人進來。
此人頭戴著厚厚的羊絨氈帽,身上裹著熊皮外袍,猶如一頭直立的人熊進入營帳。
來人進來後,把手裡拎著的東西放下,這才摘下手上厚厚的手套,把熊皮外袍掀開,一陣雪花落下。
再摘下帽子,露出人臉來,卻是車騎將軍劉琰之子劉良。
劉良哈了一口氣,又把裡頭穿著羽絨服脫下,這才開口道,“這鬼天氣,當真是能凍死個人!”
說著自顧坐了下來,伸出手烤火,看起來與禿發父子很是相熟。
禿發闐立笑著說道,“聽說蜀地即便是在冬日裡,也是暖和,李郎君來到這裡,不習慣也是正常。”
“是啊,”劉良讚同地點頭,“比起這裡,蜀地確實要暖和得多。”
“在這裡,即便是身上裡裡外外套著的衣物,都快能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還是覺得身上冷。”
“自小到大,我就從未見過這麼冷的天。”
禿發闐立看了一眼被劉良隨意丟在一旁的熊皮外袍和羽絨服,更是堅定了自己方才的念頭。
這等衣物,在族裡至少可以換數百頭羊,就這麼被隨意地丟在地上,這漢家郎君,當真是不知道這等東西的珍貴。
劉良自是不知禿發闐立心裡所想,他把手烤暖和了,這才轉過身去,拿過一壇東西。
對著父子倆晃了晃,滿臉的炫耀之色,“來,喝口酒暖和一下。”
這一回,不但是禿發闐立眼睛一亮,就連禿發匹孤都禁不住地咽了一口口水。
劉良把酒遞給禿發匹孤,又轉過身,再拿了一壇自己喝。
禿發闐立從自家大人手裡接過酒,急忙仰脖喝了一大口,然後哈出一口氣,從喉嚨裡發出一陣舒服的低吼。
火辣辣的酒下肚,全身從裡到外,就像是被火烘烤著,一陣暖洋洋。
在這種天氣下,烈酒才是最好的東西,什麼蜜酒蒲桃酒,那是男人應該喝的酒嗎?
就連劉良這種公子,平日裡對烈酒一點不沾,到了這裡,也在最快的時間內染上了時不時喜歡喝一口的習慣。
喝一口,比穿著熊皮外袍還舒服!
劉良出現在這裡,倒不是馮永故意整他。
因為大漢平複西平郡的時候,馮永還領軍守在令居城。
護羌校尉府的運轉,基本都是張星憶在操作。
當時馮永準備平隴西羌胡叛亂,他曾答應趙雲,可以舉薦劉良到隴西管理胡人事務。
雖然官不大,但油水也算是豐厚。
北伐之後,所有人都在等著發戰爭紅利。
今年春秋兩季收上來的羊毛,除去上交國家的,還有七成落護羌校尉府手裡。
第一批紅利就是這七成羊毛。
當然,以後的紅利會越來越多。
元老派、荊州派、東州派,甚至蜀地本土派,有權利瓜分紅利的所有人,在這一時刻都顯得極為團結:
特麼的誰要是敢跟我搶,誰就是我的仇人!
也就是隴西李家與天水薑家,得到允許,這才能摻了一腳進來。
可惜的是這一切與劉良無關。
即便是糜家,也早早在越巂洗白了,唯有劉良,一直在馮會首的黑名單裡。
或者說,雖然馮會首沒有特意要搞他,但興漢會這個已經形成了利益集團的權二代圈子,一直在排擠他。
最後還是劉琰給大漢丞相賣……搞了個見不得人的交易,這才讓馮會首親自表態,讓劉良從興漢會的黑名單裡移出來。
隻是他來到隴右後,看著彆人喝酒吃肉,他連湯水都喝不上,心裡怎麼可能平衡?
再加上這兩年的磨煉,他終於明白一個道理:沒有功勞,沒有實權,名頭再大,那算個屁?
自家大人就算是元老又如何?
在馮永還隻是一隻土鱉的時候,不照樣沒辦法奈何得了人家?
到時候就算自己襲了自家大人的爵位,那又有什麼用?
當時馮永得了丞相的暗示,自然是儘心給他安排了一個有油水的位置。
還特意交代了一聲:隴西除了叛胡,剩下的都是自己人,你不用怕。
劉良當然怕啊,他怕自己這輩子真的就隻能看著彆人的背影,自己追都追不上。
以前可都是彆人跟在他後頭的。
現在誰還鳥他?
所以他才去隴西沒多久,看到隴西大軍出動,心頭一下子就活絡起來。
沒有機會,就要自己創造機會嘛!
大漢那麼大,我想去看看。
於是他找了個機會,跑去找護羌校尉府實權大婦,腆著臉喊人家大嫂。
隻是當時會首夫人也不管事。
他不得已,又轉身去找張小娘子。
若是換了彆人,張小娘子倒是不敢作主。
但劉良是誰?
皇家宗親,張小娘子會怕?
所以她直接就應了下來,讓他隨大軍去西平看看。
西平的西邊,有一個部族,叫禿發部,是馮會首關注對象。
當時馮永打算讓劉良來隴西,自然是把自己的一些打算告訴過他。
鮮卑精騎,可是比隴右的羌胡騎兵高了一個等級。
於是劉良就尋思開了:我要是把這個部族給騙……勸到隴右去,算不算功勞?
隻是他有小心思,人家也不傻。
禿發匹孤看了一眼劉良,心裡頓時明白過來:
好小子,原來就是你騙了我家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