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睿的聲音有些大了,不但侍立在身後的內侍聽到了,甚至底下坐在前頭的重臣也有人聽到了。
朝堂上百官雲集,宗親、重臣、列侯者不知其數,而司馬芝隻是一個區區關內侯,卻能讓曹睿一口道出名字,語氣裡帶著讚揚,登時就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滿。
這句話引起更多人臉色變得陰沉。
其中在曹家宗親裡,有一人更是目中噴火,恨恨地看著站出來提議的司馬芝,當場就大聲說道,“河南尹安撫胡人之言,某不敢苟同。”
眾人定眼一看,卻是曹家宗親曹洪。
漢製,朝會時皇帝拋出議題,臣子有提議者,需要站出來。
有疑問或不同意見的人,可以直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發問。
曹睿才年過弱冠不久,又剛登基不久,自是想要有一番作為,聽到司馬芝的提議,本還覺得有道理,本還想稱讚一聲,哪知竟然有人當場反對,當下隻得閉嘴不語,準備聽曹洪的發言。
司馬芝在這等大朝會裡,身份並不算高,如今更是被宗親重臣反對,臉色卻是不變,隻見他對著曹洪拱了拱手,徐徐道,“敢聽後將軍高論?”
曹洪敷衍地還了一禮,冷笑地看了司馬芝一眼,“且不論前後漢兩朝,皆是驅胡人如豚犬,方得漢室之盛。”
“隻說武皇帝(曹操)留匈奴單於呼廚泉在鄴城,又分匈奴為五部,再擇漢人為司馬以監之,就是因為深知‘戎狄誌態,不與華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理。”
“武皇帝不但多次在幽並二州之地用兵,大破烏桓,甚至還遷塞外十餘萬戶胡人與邊地百姓進入內地。至於涼州那就更不必說,曾派前征西將軍(夏侯淵)屢敗羌胡。”
“甚至那蜀寇的馬超,屢糾羌胡反叛,屢為武皇帝所敗。吾觀武皇帝,從未有說因為胡人不服,便要安撫他們的說法,蓋此等舉動,實是墮我大魏之威風。”
“陛下初踐寶位,正是四海矚目之時,若是因為胡人叛亂,就這般輕易退讓,隻怕那吳蜀兩地,皆要竊笑我大魏失了膽氣。”
曹洪說到這裡,對著上頭的曹睿行了一禮,“陛下,司馬芝其人,確有剛直清名,但出身貧寒,對這等國之大事,見識還是少了一些。”
最後這一句話,幾乎就是指著司馬芝的鼻子罵他出身太低。
眾朝臣一看,不少人心裡就直接叫好:罵得好!罵死這個鄉巴佬!
眾人這般惱恨司馬芝,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司馬芝身為河南尹,平日裡皆是按法令辦事,連宮裡的黃門托他辦事他都置之不理,更彆說權貴豪門,隻要稍犯法令,就要被他捉拿懲罰。
不少人對他那是又怕又恨。
更何況這司馬芝平日裡袒護黔首就算了,如今竟然還在朝堂上公然說要限製世家大族?
今日他能抑製涼州大族,明日他就能借機打擊關東大族!
眾人想到這裡,心頭更是憤恨。
至於曹洪,那就更是對司馬芝恨入骨髓,因為司馬芝正是拿了他的臉麵來作賤,所以這才讓新帝記住他的名字啊!
這個事情還要從曹丕說起。
曹丕年輕時,因為知道曹洪家裡有富有,所以曾向他借過錢,曹洪不願意借,於是惹得曹丕自此懷恨在心。
待曹丕登基後,找了一個由頭,把曹洪打入死牢,並且準備處死。
惹得當時的卞太後大怒,不但大罵曹丕,還去威脅曹丕的郭皇後,“若是曹洪當真被皇帝殺死,那我就廢了你的皇後之位。”
郭皇後出身貧寒,沒有什麼依靠,生怕卞太後當真這麼做,於是幾次三番地為曹洪求情。
要不說世間最厲害的風還是枕頭風呢?
卞太後求情不管用,諸多朝臣求情也不管用,最後還是郭皇後的枕頭風,這才讓曹洪能死裡逃生,不過官身爵位皆被剝奪,在去年正月時被罷黜為庶人。
不過他也算是好命,沒過幾個月,曹丕就病死了,曹睿登基,為收攏人心,又賜曹洪特進,拜後將軍,封樂城侯,食邑千戶。
曹洪的乳母得聞此事,於是就和臨汾公主的仆人一起去祭祀無澗神,以期鬼神能保佑曹洪,卻是沒想到被人揭發。
自前漢孝武皇帝晚年發生了逼反太子劉據,逼死皇後衛子夫的巫蠱之禍以來,官府就對各種巫術祠祭尤為忌憚,並且多次嚴厲下令不得私下祭祀。
曹丕生前也曾下過這種禁令,稱這種祭祀為淫祀。
所以曹洪乳母很快就被河南伊司馬芝抓了起來。
曹洪新得官職和爵位,又遇到這種事情,嚇得差點魂都沒了,連忙又跑去找太皇太後求情。
太皇太後於是派遣黃門到官府中傳達她的命令,不過令太皇太後沒想到的是,司馬芝一點麵子都沒有給她。
不但阻攔著黃門不讓進去,甚至還直接令人給把曹洪的乳母給打死了。
然後給曹睿上了奏章,說自己沒有事先上奏,就擅自定了人死罪,就是因為害怕太皇太後要救人。
為了避免太皇太後讓皇帝為難,所以他才命令洛陽令把人給直接打死。
曹睿剛剛登基,年輕氣盛,正欲有一番作為。
看到了司馬芝的奏章,於是親筆批複道:你為了遵循先帝的詔書,權宜從事,何罪之有?以後若有黃門再去你那裡求情,千萬不要接見。
司馬芝正是因為這件事,入了曹睿的眼,同時曹睿趁著登基時大封眾臣,給司馬芝也賜了一個關內侯的爵位。
所以說,司馬芝身上的爵位,以及簡在帝心,皆是用曹洪的臉麵換來的。
雖然這個事情最後沒有波及曹洪失而複得的官位和爵位,但也令他的臉麵儘失,又怎麼能不對司馬芝恨之入骨?
如今曹丕已死,曹睿又是他的侄孫輩,再加上太皇太後的撐腰,不管如何,曹洪也算是曆經三代的皇室宗親。
所以就算是平日裡奈何不了司馬芝,但趁議論朝政的機會折辱一番,也算是小小地報了仇。
司馬芝聞言,臉都脹紅了,怒視曹洪,“後將軍何故辱人太甚!”
老子為什麼要辱你,你當真不知道?
曹洪臉色一沉,問道,“司馬芝,你此話何意?難道我論及武皇帝,哪裡說錯了?”
曹洪早年跟隨曹操四處征戰,屢立戰功,甚至還曾救過曹操的命,深得曹操所重,同時亦深知曹操之心。
曹洪的話,緊扣著曹操以往所為,讓人根本無從反駁。
司馬芝雙目圓瞪,急步上前,看樣子似乎就要與曹洪扭打到一起。
看到司馬芝的神色不對,維持朝堂秩序的禦史連忙喊了一聲,“河南尹司馬芝,朝議時煩請答疑!”
司馬芝這才清醒過來,被迫生生地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平息了一下心情。
他深知如今的朝堂之上,多是宗親權貴及世家豪族,再不複武皇帝當年唯才是舉的盛況,但即便如此,難道他就會退縮了?
“武皇帝自然沒錯。但後將軍說論及芝的出身,那卻是大謬!當年武皇帝掃定天下,曾三下‘求賢令’,不論出身,唯才是舉。”
“後將軍從早年就追隨武皇帝,不會不知道這個事情吧?芝雖出身貧寒,但正是因為得了武皇帝的賞識,這才得以入仕。”
“如今後將軍卻論及芝的出身,可是覺得武皇帝做法是錯的?”
曹洪一時語塞,悻悻地說道,“武皇帝自然沒錯。”
曹洪扣死曹操對待胡人的態度,讓司馬芝無從反駁。
但司馬芝也是扣死了曹操的“求賢令”,讓曹洪無從反駁。
一時間,這個議題竟是就此僵住了。
眾人看到曹洪認慫,當下又複轉失望,同時心裡暗暗道,“這個司馬芝,平日裡不識好歹就算了,沒想到口舌竟也這般厲害。”
坐在上頭的曹睿把所有人的神色都看在眼裡,眉頭微微一皺,目光再在重臣裡掃了一圈,心頭又是一凜。
先帝遺詔裡的四位輔政大臣,有兩位是曹家宗親,剩下的兩位,陳群是出身潁川世家,司馬懿是出身河內世家。
大魏為何能這般輕易地代漢而立,曹睿心裡自然是有數的。
正是因為有數,所以當自己當了天子後,坐在這個位置上思考問題,曹睿這才發現,以前對曹家有利的條件,對天子未必有利。
所以先帝這才會安排一半宗親,一半世家給自己輔政,這樣可以讓他們互相製衡。
想通了這一點,曹睿再一次看向底下的重臣,目光掠過前麵的宗親和重臣,最後停在一個人身上。
“劉侍中,你覺得如何?”
武皇帝掃蕩群雄,建下霸業,除去眾多猛將相助,還有荀攸、賈詡、郭嘉、程昱、荀、司馬懿、陳群、劉曄、董昭等才策出色的眾多謀臣。
最值得稱道的那些元老謀臣,如今唯剩下司馬懿、陳群、劉曄、董昭等幾人。
司馬懿與陳群是輔政大臣,說話份量太重,若是開口定下基調,以後想調整都難。
而且他們兩人背後是世家大族,立場未免有些偏頗。
董昭的侄女嫁給了司馬芝,兩人是姻親,需要在此事上避嫌。
唯有劉曄,雖然也是高族名門,但他有一個特殊而敏感的身份,那就是他乃光武帝之後,算是漢家皇家宗室,所以他雖有佐世之才,為人卻是謹慎小心。
也正因為他的謹慎小心,所以考慮問題比較全麵,先帝視之如心腹,如有疑問,則多有相詢。
劉曄聽到皇帝詢問,連忙站出來,“回陛下,臣以為,武皇帝之法不可廢,胡人素無禮儀,畏威而不懷德,不可輕易拿來與大魏百姓相提並論。”
這話說得有些圓滑,表麵看起來是讚同曹洪的話。
但實際上最後一句,卻在暗中讚成司馬芝的善待百姓之語。
曹睿聽到這裡,心頭一動,點了點頭,“也罷,此事以後再議。”
待退朝後,曹睿秘宣司馬芝。
“司馬愛卿,方才在朝堂上,我觀你多受刁難,似有未儘之言,不知可否在此處說與我聽?”
曹睿把宮人都屏退,開口問道。
司馬芝走出太極殿後,本已有些心灰意冷,沒想到能被皇帝私下召見,再一聽到這個問話,當下激動得渾身發抖。
“回陛下,臣確有諫言,欲表於陛下,隻是忠言逆耳,恐陛下不悅耳。”
曹睿笑道,“既是忠言,又何來不悅之說?請試言之。”
“那臣就大膽直言一回。”
司馬芝整理了一下思緒,這才開口道,“武皇帝特設屯田之官,專以農桑為業,後才有建安年間的倉廩充實,百姓殷足。”
“然黃初以來,朝廷允許各地典農官私下裡營生,於是便有典農官與地方大族相勾結,侵吞屯田,又驅使屯民為他們乾活。”
“此乃損公而肥私之舉,非是國家大體所宜。故臣奏請陛下,抑製世家大族,令他們安分守己,以免失了民心。”
曹魏自曹操建安元年實施屯田以來,距今已有三十年。
北方在安定了二十年後,除卻邊地,內郡的屯田製度漸漸廢弛。
再加上曹丕為了登上帝位,對世家大族采取妥協的政策,放鬆了對地方的控製,導致了地方大族侵吞屯田,私匿丁口之風漸長。
司馬芝正是看到這種情況,這才想奏請曹睿,要求遏製。
哪知他在朝堂上才提了一下抑製世家大族的話題,就連接被人刁難,導致後麵的話根本就說不出來。
曹睿聽了,感慨一聲,“司馬君當真是忠心為國矣!”
隻是世家大族已有數百年曆史,根深蒂固,且曹家又是靠著世家才能有今天,想要抑製,談何容易?
司馬芝看到曹睿的臉色,知其心意,便建議道,“陛下,先帝當初為了能充實府庫,下令廢五銖錢,僅以穀帛易市。”
“這本意是好的,但卻給了偽巧之人便利之機,浸濕穀子以增加重量,做薄絹以謀利,擾亂易市,民間深受其苦。”
偽巧之人是誰,司馬芝沒有明說,但曹睿能聽得懂。
“況且府庫裡堆積糧食與絹布,不但容易腐壞,而且還容易被老鼠啃食,損耗過大,大不如行五銖錢方便。”
“更重要的是,若行五銖錢,鑄幣由朝廷統一管控,不但能寬省官府之力,而且還能豐盈府庫,甚至還減少地方豪族對百姓的壓迫。”
曹睿一聽到這話,終於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