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燒。
凝辛夷本以為自己會如同過去的每一次新朔月一樣, 沉沉睡去,不省人事,擁有算得上近期難得香甜的一次睡眠。
但事與願違。
她非常非常久違地感覺到了身體的灼燒感。
事實上,在那次落湖失憶後, 她常年畏寒至極, 隻是平素裡她偽裝慣了, 真正的性格要偽裝, 畏寒一事自然也可以,所以她四季穿衣都如常人,除卻沐浴那次被侍女發現了端倪之外, 並無任何人知道此事。
冷啊冷的, 就冷習慣了。
穿多穿少,多一個暖手爐還是少一個, 都沒有區彆。
她也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溫度。直到上次被謝晏兮背在背上一路走下山的時候, 她在不甚清醒的夢境裡, 感受到了真正的溫暖。
但那一次的灼燒, 與那一次的溫度,又有不同。
不是讓人心安甚至下意識想要沉湎的靠近,而是燎原的火和穿透肌膚的炙熱。
直到墜入夢境。
她的麵前是仿佛無儘的, 一層一層旋轉而上的樓梯,有人牽著她的手,帶她一起往前走, 薄暮紫色的輕紗衣袖拂在她的手背,與那隻握住她的手一樣輕柔溫暖。
那人比她高出許多, 手也比她的大很多。凝辛夷抬起頭,想要看清握著她的手的人是誰,卻隻能看到垂到她腰間的長發, 再向上則仿佛被一層厚重迷蒙的霧氣遮掩,又像是她囿於身高,無法看到對她的視線來說太高的一切。
那樓梯真多,很久很久就不見終點,她實在走不動了,那隻溫柔的手也隨她停下,卻沒有半點幫她的意思。
“阿橘。”一道溫柔的女聲響起,:“不要在這裡停下。”
她開口,出言是稚嫩的童音:“阿橘走不動了。”
“可是阿橘啊,你要記住,這個世界上沒有不累就能走完的路,你總不能每一次都停在半途。”女人沒有不耐煩,她的音色依然溫柔如最繾綣的風,可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鏗鏘和堅定:“你隻能靠自己走完。”
她仰著頭,小臉忍不住皺了起來:“可是阿橘好累,好累的時候,不能休息一會兒嗎?”
女人豎起一根柔白的手指,向前指了指:“等到了終點,自然可以休息。”
小凝辛夷盯著望不到頭的台階,瑟縮了一下,使勁搖頭:“不,阿橘現在就要休息,娘,我一步都走不動了!”
她分明是在耍賴撒潑,女人卻輕輕笑了起來。
她俯下身,用兩隻手撫在了她的肩頭,像是這樣就可以給她最溫柔也是最堅定的力量。
“阿橘,你要永遠相信自己。”她站在小凝辛夷身後,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你走不完的路。”
那些登不上去的台階隨著她的話語慢慢幻化成了長不見儘頭的路,她走在路上,而路的兩邊是高聳入雲的山野森林,她不敢駐足,甚至不敢側頭去看。
因為餘光所至,那些林立的樹木逐漸在霧氣中幻化成了奇詭可怖的巨大妖物,在白霧之中緩緩浮凸出猙獰的麵容和駭人的獠牙。
她有些瑟縮,渾身抖動得厲害,然而那雙手卻仿佛始終在她的肩頭,那道聲音也依然在她的背後和耳邊。
“阿橘,向前走,靠自己走完。”她重新牽起她的手,含笑道:“相信自己。”
“這個世界上,沒有你走不完的路。”
於是她繼續向前。
她看到獠牙血淋淋,妖鬼懸掛其上,皮開肉綻剝落下來,有血滴在她的鞋麵,再落在她的手背。那路越來越逼仄,參天的樹木不知何時悄悄向下俯身,將天穹都遮蓋,像是要以鋪天蓋地的妖鬼將她籠罩,再吞噬。
隻要她猶豫,隻要她駐足。
巨大的惶然攥住了凝辛夷的心臟,她又冷又熱,又累又痛,可那隻手卻始終沒有放開她,所以她便無所畏懼。
小小少女始終邁步向前,她被血染濕,那些各色的妖血將她淋濕,血色化出的幻火將她點燃,她跌倒再站起來,她的長發披散,衣衫也變得襤褸,可她還在向前。
始終沒有回頭地向前走。
直到麵前終於出現了幾乎刺痛眼瞳的微光。
凝辛夷眼瞳微縮,下意識要加快腳步。
可她已經力竭,腳步踉蹌,跌倒後再難爬起,幾乎是匍匐著向前爬,就在觸碰到那道光的幾乎同一時間,一股力從她身後傳來。
牽著她的那隻手不知何時悄然鬆開了她,在最後的時候,輕柔卻不容置疑地將她向前一推。
凝辛夷撲入光明。
而那隻手和它的主人,卻留在了那片詭譎可怖的妖鬼森林之中。
凝辛夷驚懼地睜大眼:“娘——!”
可就連這一聲也被吞沒,潮水倏而淹沒了她,她四肢早已困乏至極,失去了最後的支撐,隻能任憑自己越沉越深,直至失去意識。
*
帷幕終究還是沒有落下,謝晏兮的手指搭在帷幔的布料上,目光從凝辛夷的臉上緩緩移動到了黑釉瓷枕上。
釉色細膩,卻也愈發顯得睡在上麵少女的肌膚細膩如白釉,如此兩廂輝映,燭火之下,都有些許的暗光流轉。
謝晏兮一開始還覺得,凝辛夷那一句,是某種讓他不要靠近的威脅,還忍不住笑了笑。
一個枕頭罷了,要怎麼千刀萬剮他?
說出去都要被人覺得有病的程度。
類似於當初在白沙鏡山時,她昏迷過去後,指尖亮起的那一抹幽光。
但當他的目光真正落在黑釉瓷枕上時,他才緩緩意識到,凝辛夷所說的,極有可能……是真的。
隻是這樣看,他都能感覺到,那黑釉瓷枕中不動聲色散發出來的晦澀氣息。
謝晏兮臉上的神色慢慢變地凝重,又難掩一抹好奇。
她到底枕了什麼?
又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現在這樣的狀態,與這枕頭,有什麼關係嗎?
謝晏兮滿心疑問,但現在顯然不是探究這一切的時候,他不是那種會趁人之危去做什麼的性子,凝辛夷已經告誡他,他縱有好奇之心,也會按捺下來。
這是對凝辛夷最起碼的尊重。
他應該離開的。
可蜷縮在那裡的少女高燒不退,連額發都濡濕了一小片。
他到底有點對這個狀態的凝辛夷放心不下。
如此猶豫間,凝辛夷麵上的痛苦之色越來越濃,眉頭緊蹙,謝晏兮手指微動,下意識就想要幫她撫平眉間。
但他才垂手,帷幕搖搖晃晃打在他的袖子上,於是他又驚醒般猛地頓住。
幾乎是克製地閉了閉眼,謝晏兮就要收回手。
他的袖子卻被猛地拽住。
凝辛夷沒有睜開眼,她隻是向著虛空無意識地探了一把,似是想要抓住什麼,再恰好抓住了他的袖子,然後沿著布料向上,攥住了他的手指。
謝晏兮幾乎是僵在了原地。
她明明在高燒,手指卻依然冰冷,攥住他手指的那隻手冷白如玉,就像是攀附在他的腕骨到掌心。
謝晏兮垂眸。
許久,他終於慢慢抬起手指,反握住了她的手。
然後緩緩在她床邊坐了下來。
燭火靜靜燃燒,有打更的聲音遙遙傳來,劃破寧寂的夜。
謝晏兮看著兩人交握的手,眼底神色晦澀難明,最終卻又化作了一抹自嘲的笑。
白沙鏡山時,他覺察到在接近她時,他體內紊亂暴虐不堪的三清之氣竟然會順服下來,所以想儘辦法再接近她一點,以試探幾分。
未曾想到此刻,她這樣主動攥住他的手,他卻在這裡坐立不安,心緒不寧。
凝辛夷昏睡得實在並不安穩。
她似是在做一個極難渡過的夢,輾轉反側,就連周身的三清之氣都開始溢散不穩。
除了握著他的那隻手始終未動。
謝晏兮實在也已經累極,剛剛稍微合上眼,就被凝辛夷開始紊亂的三清之氣驚醒,猛地豎起一根手指,擋住了迎麵而來的一縷有些淩厲的三清之力。
怎麼他體內混亂不堪的三清之氣被她撫平,反而是她的開始失控了?
謝晏兮來不及多想,已經通過兩人交握的手,向著凝辛夷的體內渡去了一股中正平和的氣。
說來可笑,他自己時刻都要忍受紊亂灼燒的三清之氣帶來的痛苦,可他凝出的三清之氣卻最能撫平彆人體內的傷勢。
也算是他之前隨口說的那般,醫者不自醫。
等到凝辛夷的情況終於稍微好轉一些,那股堪稱失控的三清之力不再亂飛,謝晏兮才稍微放下心來,握住他的那隻手倏而一緊。
不等謝晏兮抬頭,便聽凝辛夷猛地開口。
“娘——!”
謝晏兮所有的動作都頓住。
……敢情她握著他的手,是把他當成她娘了?
他有些啼笑皆非地抬眼,想要去看看凝辛夷現在情況如何,他方才渡過去的這一波三清之氣有沒有多少讓她舒緩一些。
然而才抬眼,他的目光就頓住了。
方才他擋住了所有湧向他的三清之力,卻沒想到,這三清之力失控時,竟是六親不認。
裂開的帷幔如細碎的紅雪簌簌而下。
凝辛夷前襟外翻,露出了雪白裡衣,碎裂開來的布料裡,是比裡衣更膩白的肩頭,漂亮的鎖骨線條,她披散下來如綢緞般的漆黑長發。
和所有袒露出來的侗白肌膚上,細密繁複的黑色線條。
那些線條繚繞彎曲,晦澀層疊,遊走如盤蛇,沒入她的軀殼,再從衣料的另一邊蔓延出來。
這一刻,饒是隻能窺見一隅,謝晏兮也已經清晰地看到,凝辛夷的身上,被一筆一劃地勾勒繪製了一個神秘的密紋法陣。
叮鈴——
一聲細微的清脆鈴音劃破空氣。
謝晏兮下意識去尋音源,目光落在了她雪白腕間的舊紅繩上。
繩上有五顆暗金色不起眼的鈴鐺。
少頃,他再重新抬眼。
然後正對上了凝辛夷不知何時蘇醒過來,直直望向他的一雙漆黑眼瞳。
那雙眼平靜如海,卻又波雲詭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