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38章(1 / 1)

枕劍匣 言言夫卡 7357 字 9個月前

灼燒。

凝辛夷本以為自己會如同過去的每一次新朔月一樣, 沉沉睡去,不省人事,擁有算得上近期難得香甜的一次睡眠。

但事與願違。

她非常非常久違地感覺到了身體的灼燒感。

事實上,在那次落湖失憶後, 她常年畏寒至極, 隻是平素裡她偽裝慣了, 真正的性格要偽裝, 畏寒一事自然也可以,所以她四季穿衣都如常人,除卻沐浴那次被侍女發現了端倪之外, 並無任何人知道此事。

冷啊冷的, 就冷習慣了。

穿多穿少,多一個暖手爐還是少一個, 都沒有區彆。

她也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溫度。直到上次被謝晏兮背在背上一路走下山的時候, 她在不甚清醒的夢境裡, 感受到了真正的溫暖。

但那一次的灼燒, 與那一次的溫度,又有不同。

不是讓人心安甚至下意識想要沉湎的靠近,而是燎原的火和穿透肌膚的炙熱。

直到墜入夢境。

她的麵前是仿佛無儘的, 一層一層旋轉而上的樓梯,有人牽著她的手,帶她一起往前走, 薄暮紫色的輕紗衣袖拂在她的手背,與那隻握住她的手一樣輕柔溫暖。

那人比她高出許多, 手也比她的大很多。凝辛夷抬起頭,想要看清握著她的手的人是誰,卻隻能看到垂到她腰間的長發, 再向上則仿佛被一層厚重迷蒙的霧氣遮掩,又像是她囿於身高,無法看到對她的視線來說太高的一切。

那樓梯真多,很久很久就不見終點,她實在走不動了,那隻溫柔的手也隨她停下,卻沒有半點幫她的意思。

“阿橘。”一道溫柔的女聲響起,:“不要在這裡停下。”

她開口,出言是稚嫩的童音:“阿橘走不動了。”

“可是阿橘啊,你要記住,這個世界上沒有不累就能走完的路,你總不能每一次都停在半途。”女人沒有不耐煩,她的音色依然溫柔如最繾綣的風,可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鏗鏘和堅定:“你隻能靠自己走完。”

她仰著頭,小臉忍不住皺了起來:“可是阿橘好累,好累的時候,不能休息一會兒嗎?”

女人豎起一根柔白的手指,向前指了指:“等到了終點,自然可以休息。”

小凝辛夷盯著望不到頭的台階,瑟縮了一下,使勁搖頭:“不,阿橘現在就要休息,娘,我一步都走不動了!”

她分明是在耍賴撒潑,女人卻輕輕笑了起來。

她俯下身,用兩隻手撫在了她的肩頭,像是這樣就可以給她最溫柔也是最堅定的力量。

“阿橘,你要永遠相信自己。”她站在小凝辛夷身後,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你走不完的路。”

那些登不上去的台階隨著她的話語慢慢幻化成了長不見儘頭的路,她走在路上,而路的兩邊是高聳入雲的山野森林,她不敢駐足,甚至不敢側頭去看。

因為餘光所至,那些林立的樹木逐漸在霧氣中幻化成了奇詭可怖的巨大妖物,在白霧之中緩緩浮凸出猙獰的麵容和駭人的獠牙。

她有些瑟縮,渾身抖動得厲害,然而那雙手卻仿佛始終在她的肩頭,那道聲音也依然在她的背後和耳邊。

“阿橘,向前走,靠自己走完。”她重新牽起她的手,含笑道:“相信自己。”

“這個世界上,沒有你走不完的路。”

於是她繼續向前。

她看到獠牙血淋淋,妖鬼懸掛其上,皮開肉綻剝落下來,有血滴在她的鞋麵,再落在她的手背。那路越來越逼仄,參天的樹木不知何時悄悄向下俯身,將天穹都遮蓋,像是要以鋪天蓋地的妖鬼將她籠罩,再吞噬。

隻要她猶豫,隻要她駐足。

巨大的惶然攥住了凝辛夷的心臟,她又冷又熱,又累又痛,可那隻手卻始終沒有放開她,所以她便無所畏懼。

小小少女始終邁步向前,她被血染濕,那些各色的妖血將她淋濕,血色化出的幻火將她點燃,她跌倒再站起來,她的長發披散,衣衫也變得襤褸,可她還在向前。

始終沒有回頭地向前走。

直到麵前終於出現了幾乎刺痛眼瞳的微光。

凝辛夷眼瞳微縮,下意識要加快腳步。

可她已經力竭,腳步踉蹌,跌倒後再難爬起,幾乎是匍匐著向前爬,就在觸碰到那道光的幾乎同一時間,一股力從她身後傳來。

牽著她的那隻手不知何時悄然鬆開了她,在最後的時候,輕柔卻不容置疑地將她向前一推。

凝辛夷撲入光明。

而那隻手和它的主人,卻留在了那片詭譎可怖的妖鬼森林之中。

凝辛夷驚懼地睜大眼:“娘——!”

可就連這一聲也被吞沒,潮水倏而淹沒了她,她四肢早已困乏至極,失去了最後的支撐,隻能任憑自己越沉越深,直至失去意識。

*

帷幕終究還是沒有落下,謝晏兮的手指搭在帷幔的布料上,目光從凝辛夷的臉上緩緩移動到了黑釉瓷枕上。

釉色細膩,卻也愈發顯得睡在上麵少女的肌膚細膩如白釉,如此兩廂輝映,燭火之下,都有些許的暗光流轉。

謝晏兮一開始還覺得,凝辛夷那一句,是某種讓他不要靠近的威脅,還忍不住笑了笑。

一個枕頭罷了,要怎麼千刀萬剮他?

說出去都要被人覺得有病的程度。

類似於當初在白沙鏡山時,她昏迷過去後,指尖亮起的那一抹幽光。

但當他的目光真正落在黑釉瓷枕上時,他才緩緩意識到,凝辛夷所說的,極有可能……是真的。

隻是這樣看,他都能感覺到,那黑釉瓷枕中不動聲色散發出來的晦澀氣息。

謝晏兮臉上的神色慢慢變地凝重,又難掩一抹好奇。

她到底枕了什麼?

又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現在這樣的狀態,與這枕頭,有什麼關係嗎?

謝晏兮滿心疑問,但現在顯然不是探究這一切的時候,他不是那種會趁人之危去做什麼的性子,凝辛夷已經告誡他,他縱有好奇之心,也會按捺下來。

這是對凝辛夷最起碼的尊重。

他應該離開的。

可蜷縮在那裡的少女高燒不退,連額發都濡濕了一小片。

他到底有點對這個狀態的凝辛夷放心不下。

如此猶豫間,凝辛夷麵上的痛苦之色越來越濃,眉頭緊蹙,謝晏兮手指微動,下意識就想要幫她撫平眉間。

但他才垂手,帷幕搖搖晃晃打在他的袖子上,於是他又驚醒般猛地頓住。

幾乎是克製地閉了閉眼,謝晏兮就要收回手。

他的袖子卻被猛地拽住。

凝辛夷沒有睜開眼,她隻是向著虛空無意識地探了一把,似是想要抓住什麼,再恰好抓住了他的袖子,然後沿著布料向上,攥住了他的手指。

謝晏兮幾乎是僵在了原地。

她明明在高燒,手指卻依然冰冷,攥住他手指的那隻手冷白如玉,就像是攀附在他的腕骨到掌心。

謝晏兮垂眸。

許久,他終於慢慢抬起手指,反握住了她的手。

然後緩緩在她床邊坐了下來。

燭火靜靜燃燒,有打更的聲音遙遙傳來,劃破寧寂的夜。

謝晏兮看著兩人交握的手,眼底神色晦澀難明,最終卻又化作了一抹自嘲的笑。

白沙鏡山時,他覺察到在接近她時,他體內紊亂暴虐不堪的三清之氣竟然會順服下來,所以想儘辦法再接近她一點,以試探幾分。

未曾想到此刻,她這樣主動攥住他的手,他卻在這裡坐立不安,心緒不寧。

凝辛夷昏睡得實在並不安穩。

她似是在做一個極難渡過的夢,輾轉反側,就連周身的三清之氣都開始溢散不穩。

除了握著他的那隻手始終未動。

謝晏兮實在也已經累極,剛剛稍微合上眼,就被凝辛夷開始紊亂的三清之氣驚醒,猛地豎起一根手指,擋住了迎麵而來的一縷有些淩厲的三清之力。

怎麼他體內混亂不堪的三清之氣被她撫平,反而是她的開始失控了?

謝晏兮來不及多想,已經通過兩人交握的手,向著凝辛夷的體內渡去了一股中正平和的氣。

說來可笑,他自己時刻都要忍受紊亂灼燒的三清之氣帶來的痛苦,可他凝出的三清之氣卻最能撫平彆人體內的傷勢。

也算是他之前隨口說的那般,醫者不自醫。

等到凝辛夷的情況終於稍微好轉一些,那股堪稱失控的三清之力不再亂飛,謝晏兮才稍微放下心來,握住他的那隻手倏而一緊。

不等謝晏兮抬頭,便聽凝辛夷猛地開口。

“娘——!”

謝晏兮所有的動作都頓住。

……敢情她握著他的手,是把他當成她娘了?

他有些啼笑皆非地抬眼,想要去看看凝辛夷現在情況如何,他方才渡過去的這一波三清之氣有沒有多少讓她舒緩一些。

然而才抬眼,他的目光就頓住了。

方才他擋住了所有湧向他的三清之力,卻沒想到,這三清之力失控時,竟是六親不認。

裂開的帷幔如細碎的紅雪簌簌而下。

凝辛夷前襟外翻,露出了雪白裡衣,碎裂開來的布料裡,是比裡衣更膩白的肩頭,漂亮的鎖骨線條,她披散下來如綢緞般的漆黑長發。

和所有袒露出來的侗白肌膚上,細密繁複的黑色線條。

那些線條繚繞彎曲,晦澀層疊,遊走如盤蛇,沒入她的軀殼,再從衣料的另一邊蔓延出來。

這一刻,饒是隻能窺見一隅,謝晏兮也已經清晰地看到,凝辛夷的身上,被一筆一劃地勾勒繪製了一個神秘的密紋法陣。

叮鈴——

一聲細微的清脆鈴音劃破空氣。

謝晏兮下意識去尋音源,目光落在了她雪白腕間的舊紅繩上。

繩上有五顆暗金色不起眼的鈴鐺。

少頃,他再重新抬眼。

然後正對上了凝辛夷不知何時蘇醒過來,直直望向他的一雙漆黑眼瞳。

那雙眼平靜如海,卻又波雲詭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