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
凝辛夷耐著性子, 真就這樣攙著謝晏兮,深一腳淺一腳地從白沙鏡山走了下來。
日上竿,他們還未至山腰, 人煙絕滅,到底還有水源。
謝晏兮嘴上不說,眼睛卻落在那口井水處,意圖昭然若是。
凝辛夷在心底歎了口氣, 心道這些世家子弟, 就算一夕落難,年蹉跎,到底改不了大大小小的潔癖,謝晏兮能忍一身血汙到現在, 已是不易, 打水梳洗也不是什麼過分的訴求。
直到她發現,這水,得她來打。
這梳洗,得她來幫忙。
謝晏兮蹲在井邊, 就差把眼巴巴寫在臉上。
凝辛夷:“……”
她像是什麼很會伺候人的樣子嗎?
凝小姐,平生第一次, 挽起袖子, 不是為了在神都的街上與那群世家紈絝子弟大戰互相挑釁鬥毆,而是從山野小村的古井之中,打一桶水上來。
打水這事兒算不上難。
凝辛夷灑了兩次, 很快掌握好了平衡, 第次就成功搖上來了滿滿一桶水。
井水很涼。
這麼長時間了,凝辛夷終於埋頭洗了把臉,冰冷刺骨撲麵, 她長長舒出一口氣,告訴自己,這水就當是為了讓自己洗這一把臉。
結果念頭才落,便聽謝大公子嘖嘖稱奇般感慨道:“這世間竟然還有這麼澀,這麼苦的水。”
凝辛夷:“……”
不然他還能指望這種偏居一隅的地方有什麼甘甜清冽的山澗泉水嗎?
這個瞬間,她有了一種奇特的荒謬感。
尤其在多番驗證後基本肯定,他應當就是謝家大公子謝晏兮本人後。
自己的家族一夕覆滅,縱使學過天大的本事,也難摧眉折腰事權貴,總要曆經一些事情,才能將腰杆壓彎。
是的,凝辛夷下意識以為,謝晏兮的腰杆,至少是彎過的。
但現在看來,怎麼他甚至都沒有唱過井水?
彆說她了,連她阿姐凝玉嬈在平妖戡亂條件艱苦時喝過……
喝過吧?
凝辛夷突然有點不太確定。
但這並不妨礙她方才那股已經被冰冷的井水熄滅了許多的火氣,又重新冒了上來。
她看了吹毛求疵的謝晏兮片刻,到底將尖銳的陰陽怪氣咽了回去,提醒自己要符合凝玉嬈的性子,儘量平和地開口:“本就是用來梳洗的水,入口苦澀,也是難免的。”
結果謝晏兮反過來看向她:“這本就是村民的飲用水,為何不能喝?”
凝辛夷:“……”
凝辛夷不想說話。
是誰剛才怨聲載道的?
許是太累了,凝辛夷的情緒極難如此前般藏得天衣無縫,她素來麵上都掛著一抹笑,所以麵無表情的時候,就變得非常明顯。
謝晏兮笑了一聲:“昔時我也曾隨家人平妖,不僅僅是扶風郡內,更北的北地也曾踏足。瀾庭江的水我喝過,北地村落的水我也喝過,唯獨今日這白沙堤的水,最是難喝。”
凝辛夷臉上的表情逐漸鬆動,變成了認真聽他說話。
“比我記憶中的味道還要難喝,或許這就是死寂之地,連水都失去了活力。”水桶中的水被用了大半,謝晏兮也已經將他手上和臉上的血汙衝洗乾淨,卻還留了水珠在眉梢睫尾,於是這樣抬眼看來時,日光打落,顯得他的這一眼格外璀璀:“凝小姐莫不是覺得我謝家都已經凋零至此,我怎麼還如此養尊處優,不識人間疾苦?”
凝辛夷的確這樣以為。
聽了謝晏兮的話,才知道是自己先入為主。
倒是錯怪了他。
但她姿容端莊,看不出半分心虛和歉意:“大公子何以如此作想?若是以往,高門世家不入世,難免會有這樣何不食肉糜的世家子。可如今天下,妖鬼魍魎橫行,不入世,如何救世?大義當前,釋家道家皆不敢再藏拙,何況小小門閥?”
這世上,或許也隻有龍溪凝氏的凝家女,會以這樣輕蔑的口氣,說出“小小門閥”四個字來。
她語氣平靜,眼中卻好似染著一簇要將世間魑魅魍魎都燃儘的火,那火從她的眼中,灼燒至謝晏兮身上,讓他方才被撫平的清之氣又重新燃燒起來。
她抬手很隨意地將臉上的水珠擦落,額發被沾濕,露出的手臂上有細碎的小傷,衣袖也被劍氣割碎,恐怕她人生鮮少有這樣狼狽的時刻,全身上下沒有半點像神都的高門貴女。
但在她將長發挽到腦後,束起一個露出光潔額頭的高馬尾,再起身時,卻分明像是天光下最耀眼的存在。
她就這樣走到謝晏兮麵前,向他伸出一隻手:“還有一段路才能下山,能堅持嗎?”
路遠。
走完半截山路,還有半截。
路過山腰,還要蜿蜒向下,直至山腳。
這段路放在平時,凝辛夷甚至可以直接從山腰峭壁一躍而下,直至走出白沙堤去,想來也用不到一炷香時間。
自她通靈見祟以來,她已經很久不知道真正觸碰不到清之氣的凡體之人日常的艱辛了。
謝晏兮的體重當然不止他依在她身上的這麼多,他已經足夠勉力,凝辛夷的額頭卻依然有了一層薄汗,日頭愈高,深秋的午後依然炎炎,她神思難免有了一抹恍惚,下意識順著方才的思緒,想要去回憶什麼。
直到一股鑽心般的痛驟而將她驚醒,那些她八歲之前的回憶就像是某種不能被任何窺伺踏足的絕對禁區,哪怕是她這樣淺嘗輒止地回憶一瞬。
“你怎麼了?”謝晏兮敏銳地感覺到了身邊人的不對,反手將她撈住:“你還好嗎?”
方才還眉目靈動的少女轉眼間已經幾乎被冷汗淹沒,她遲緩地掙脫謝晏兮的手,慢慢蜷下身,似是想將自己保護起來,卻又在思緒混沌的邊緣想起了自己身邊的人。
“一下……我等一下就好……”她埋首在兩膝之間,一手按著欲裂的頭,一手摸索著扯住他的衣擺:“老毛病而已,不必擔心,我……”
她沒能說完。
那股劇痛似乎要將她整個人都撕裂開來,一層一層的心悸漫卷而上,讓她難以呼吸,平素裡還可以運清之氣來紓解,然而此時,她隻能任憑疼痛將自己裹挾。
那隻攥住謝晏兮衣擺的手慢慢失力,軟軟墜地。
失去意識的前一瞬,凝辛夷的手指尖燃起了一抹靈火,那火倏而將她周身裹了起來,形成了一層極薄的守護靈陣。
謝晏兮看到了那抹靈火。
他不至於覺得凝辛夷的這一抹靈火是她在這種情況下,還不忘要防備他。
這更像是她常年生活於無人可信、無人能信的環境之中,讓她即便表麵看起來一切無虞,卻直到山窮水儘,還要為自己存留最後的一點自保之力。
謝晏兮收劍,再將那柄無色之劍也一並挎在了腰間,然後才將已經失去了意識的凝辛夷扶坐在了一塊凸起的岩石上,他俯身弓腰,將她背了起來。
如若不是此前他借過她清之氣,此刻她周身的氣息都還隱約有著他的氣息,這一道看似普通的守護靈陣,他也絕不敢觸碰。
謝晏兮每一步都走得很穩,像是怕驚擾背後少女。他側頭就能看到她些許顫抖的睫毛,似是墜入了什麼不安的夢境。
她的長發乖順地垂落下來,流淌在他的臂彎。她的體重比他想象中還要更輕一點,但饒是如此,這樣的角度和動作,還是讓他方才被包紮好、不再滲血的傷口裂開。
他一路走,衣袖衣擺的色彩也一路逐漸變深,但在他終於踏出白沙堤被彭侯烙下了爪印的石門後,所有他流落在白沙堤的血跡,卻都隨著他的一回眼,燃燒了起來。
靈火如跳躍的幽藍小魚,沒過那些血跡,然後消失不見,不留一絲痕跡。
*
凝辛夷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也不知道是不是碰見了謝玄衣的緣故,她夢見了清觀與東序書院。
那時凝玉嬈天資卓越,被辟雍書院的元君靈泉子一眼看中,收為親傳徒弟。
她那時還年幼,又剛剛失去了所有記憶,凝茂宏後院並不如其他世家那般多陰私,然而當家主母息夫人對她肉眼可見的不喜,她又哪有什麼好日子能過,素來都是阿姐凝玉嬈私下偷偷忤逆自己的母親,對她多有照拂看顧。
長姐如母,便是凝玉嬈其實也隻長她兩歲,她也自然忍不住對這偌大冷清府邸中唯一對她真心相待之人極為依賴。
因而聽到凝玉嬈要離開凝府去往書院時,她頓時惴惴不安起來。
那時她尚未如後來那般,學會將真正的自己潛藏起來,於是她也哭鬨著要去書院。
這本不是什麼大事。
不過一個小小的女童。以息夫人在後院的本事,足以將這件事神不知鬼不覺地壓下去,惹不起半點風浪。
奈何這事兒,不知被誰捅到了凝茂宏那裡,凝家老爺既然親自過問了一句,這事兒,便不能再草草了事,糊弄揭過。
息夫人第一次將凝辛夷喚至她的暖閣,她坐在高位,看似和顏悅色地看著跪在下方的凝辛夷,告訴她,她是凡體之人,即便去了書院,也隻能學經科。且不論女子學經科有無用處,書院的書甚至還沒有龍溪凝氏的藏書多,她可以請神都最好的女夫子來為她授課。
凝辛夷去書院哪裡是想學什麼,但她什麼都不能說,否則就會暴露凝玉嬈悄悄照拂她的事情。
她不依息夫人,乾脆撩袍在凝茂宏的書房門口跪了足足日,才終於坐上了去東序書院的馬車。
她知道,是阿姐替她求的情,這才讓凝茂宏鬆了口。
啟程那一日,紫葵偷偷告訴她,息夫人在自己的院子裡砸碎了好幾隻瓷瓶,還諷刺她,一個凡體之人也妄想與凝家的嫡小姐爭輝,真是不自量力,惹人發笑。
她笑得眉眼彎彎,根本不以為意,隻覺得息夫人愚昧狹隘。她何曾有過與凝玉嬈爭輝之心,阿姐在她心中,本就是整個神都最溫柔最可愛的人,生來就應該擁有世間最好的一切,她怎麼可能會想要去搶她的東西。
壓根沒有明白,這分明是紫葵在息夫人的授意下,這樣旁敲側擊地提醒她注意自己身份,讓她認清自己,不要癡心妄想。
而那時坐在馬車上的她滿心歡喜,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書院,和阿姐要去的,壓根不是同一個。
隨著神都南遷,原本的五大書院如今已經凋零,隻剩下了跟隨神都重新落地的辟雍書院,和本就位於瀾庭江南岸的東序書院和成均書院所。
阿姐去的,是在神都之中赫赫有名,非世家子不得進,借玄天塔之勢,集中了整個大徽朝最頂尖捉妖師與座師們的辟雍書院。
她被送去的,是如今已經居於最末流,搖搖欲墜,無人問津的東序書院。
或者說,是她八歲那年墜入的冬日長湖的所在地,她最恐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