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師爺被梗的臉上青筋暴露, 不得不頂著膝蓋劇痛繼續跪下,想要繼續告罪,又怕話多讓這位笑麵虎繼續降罪。
不過他幾次行徑, 次次都讓一個小年輕拿捏了罪名, 顯得醜態百出,不複從前虛偽做派,而且往日也不知欺壓百姓讓多少無辜之人跪地求饒,如今他倒是跪得麵目發青,可真是讓人看得神清氣爽。
這倀鬼也有今天?!
瞧著縣令大人肯定是要拿下他的, 如何拿?
老鬼畢竟狡猾。
柳師爺繼續跪著, 用陰狠又晦暗的眼神盯著那張大錘,宛若要挾他彆胡言亂語。
張大錘也的確是個該被任何人唾棄厭憎的升鬥小民, 既有攀附之心, 一朝得勢, 嘴臉醜惡凶狠, 其鄰居跟相遇者沒少吃虧, 瞧這人都覺得麵目可憎。
但這人一旦遇到高位者,那嘴臉又是實打實的諂媚乖覺, 此時雖害怕,卻不吝謙卑, 立即邁著小碎步快跑過來, 跪地趴伏, 還未被質問就先磕頭了,“小民愚魯,若有得罪大人的地方,還請大人不記小人過....”
他不說自己做了什麼,先把人架上去, 仿佛處理他了就是她這個縣令以大欺小似的。
羅非白:“說實話,本官路上也遇過凶險,當時既懷疑有人要謀害本官,不欲讓本官成功上任,也要把持阜城民生,禍害百姓,為此本官不得不喬裝潛行走山區辛苦趕來上任,結果在黎村竟被人汙蔑為通奸殺人的凶犯,雖艱難自證,但屬實也懷疑這太巧了,大有可能真有刁民欲害本官。”
“果不其然,一入縣城就有耳目暴露本官欲下獄,二來本官親自自證且查個徹底的鐵證案子還能被拿捏複審,目的也是要將本官下獄。”
“此事如何能不值一提?”
“殺官,還不是一般的殺官,在路上將本官一刀戕殺都比用這種惡毒的罪名處置都好,竟是冠以凶殺之名,朝廷的法度何在?這是要謀反嗎?”
陳生跟趙鄉役從一開始就幾次震驚,現在更是呆滯了。
不是,他們這就謀反了?
張叔跟江沉白心中大讚:這羅公子,額不是,咱們家縣令真賊啊,這不就利用了之前張翼之跟柳甕倆人掐著案子抬高噱頭拿捏他們的行徑反擊了?
區區捕頭跟師爺敢做初一,她作為縣令,做十五,這可一點都不過分。
柳甕跟張翼之臉都黑了,張翼之想到自家親族,心中膽寒,顧不得維護柳甕那邊的事,忙叫喊求饒,其他衙役也都跪下了。
這次柳甕尚因為背後有人,震驚之下卻是穩住了往日的老沉謀算,故作委屈叫喊:“大人,這人乃是我們縣衙為了監管縣內一些下行違法度之人的間客,偶爾會給衙門投遞情報,誰知這人竟因為跟江沉白的私人恩怨杜撰....實不是什麼謀反的歹人,我等也是冤枉的啊,我們怎麼敢謀害縣令,實在是誤會,實在是....”
張大錘都嚇死了,淒厲喊冤,也機敏到順著柳甕的話求饒。
這有利於他。
羅非白眼看著這群人抖若篩糠,醜態畢露,倒也不甚在意,說:“柳師爺畢竟是我們衙門自己人,本官得寬厚幾分,但張大錘,你是百姓,乃白身,有如此嫌疑,又有實罪,自該下獄徹查,如果這都不查,日後本官如何處理本縣政務,為民做主?朝廷亦無顏麵。”
“所以本官隻希望你能良心發現,好好交代實情,若你是無辜的,隻是被利用了,那本官自然也不會冤枉人,你可不能枉費本官的一片苦心。”
這一次,張大錘聽明白了,眼神晦暗掃過柳甕那邊,後者似乎察覺到,眼神如滴血的惡毒,血絲密布。
幾次眼神威脅,都算是有效的,然這次不一樣。
張大錘雖心有畏懼,但縮了後臀,微微抬頭窺視,正對上新縣令那麵帶微笑的眼神,立刻又抖擻起來了,他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聽不懂縣令大人的暗示。
東風壓西風,破房搖墜中,他肯定是往安全的好房子那邊跑啊,誰還顧得上去修繕破房啊?
何況房子還不是他自己的。
這張翼之跟柳老鬼也隻是捕頭跟師爺,不對,前者連捕頭都算不上,其喪事就在眼前,師爺又算得了什麼?
年紀那麼大。
老東西,早該退位了。
張大錘都不用多思慮就果斷趴地,聲音洪亮,義正言辭道:“大人,小民的確是冤枉的,作為間客,小民也隻是將剛好撞見您跟江差役的事跟那謀逆之徒張翼之與柳師爺提了提,倒也不是小民針對或者跟江差役真有仇,而是這兩位以前就特地囑咐小民一旦遇上能拿下江差役的機會,而且撞見疑似年紀相仿有功名歸縣的書生人士,定要跟他們彙報,小民一心為了朝廷為了咱們阜城,又對這兩位信任有加,以為他們是好人來著,當時連自家買賣都顧不上了,可見小民之誠心!可不得飛奔回縣衙,誰知道後來....原來真相是這樣的!”
柳甕跟張翼之差點氣得吐血升。
真是萬萬沒想到常年打雁,沒被雁啄瞎眼,倒是被大雁鳥屎給糊眼了。
張大錘也是歹毒,既然反了,就肯定要讓這兩人爬不起來,不然回頭還不得找他算賬,且為了討好新靠山,現在使勁兒控訴:“小民當時剛好回去彙報,且還聽著這兩位嘴上說著要弄死什麼人,當時也沒察覺,如今看來,他們分明是早有預謀,居心不良,膽大包天!”
“小民可真是悔死了,一心那什麼明月向了什麼渠....”
李二:“溝渠。”
哎呦,這矮冬瓜還不如他呢。
“對對對,就是溝渠!”張大錘聲音大,按著柳張兩人的臉往地上踩。
眾人聽著都忍不住笑,但也了然這種牆頭草能因為一朝勢力攀附一方,自然也會因為自保迅速轉換門庭。
這不奇怪。
是不奇怪。
也隻有柳甕跟張翼之悔不當初,他們不是錯看了張大錘這狗東西的本性,而是因為沒算到這廝並不知道他們兩人後麵還有後台,但凡他知道,就不會輕易換門庭胡說八道把他們兩個咬出來。
可那隱晦的謀算跟機密以及後台之事涉及大秘密,自然不可能跟這樣的狗腿子說啊,這就造成了區區一個張大錘就成了徹底給柳甕羅織罪名的關鍵人物。
這羅非白看著年輕,城府可真是毒辣。
柳甕這才被嚇得哆嗦,知道自己喪鐘將至,卻是苦無脫身之法。
官場手段而已,勾結暗人,網羅罪名,戕害下獄。
用的一樣的路數,隻是細節有所不同。
張叔暗暗瞧著,心中對這位新太爺的判斷又多了一層——亦正亦邪,不吝手段,縝密無錯,目的明確。
柳甕何嘗不知這樣的手段是回饋給他跟張翼之的回旋箭。
這縣令大人實在是狡詐如狐且善於誅心。
不過她怎知自己兩人背後有人?
張叔也沒顧著自己思索新大人的人品手段,瞧見羅非白瞟著江沉白,一時頓悟,立即站出,以另一個陪伴老太爺的老資曆之人表達了一番對柳甕的失望,又讚譽肯定了老太爺的官聲名望,繼而行禮道:“大人,老太爺若是知道此人是這樣的鬼祟陰毒之人,定然不肯饒恕,這一點,小的敢以十年仵作之道行對天發誓,所以您千萬不用顧忌老太爺,他素來是眼裡揉不得沙子的。”
很好,梯子來了。
還得是張叔得我心,這江沉白還是年輕了些,也不知在走神什麼。
“原來如此啊,看來本官的猜疑沒錯,那就容不得徇私了,畢竟不能枉法。”
羅非白平靜接納了張大錘的投誠跟張叔的梯子,將手裡的令牌跟敕牒裝進行囊,隨手將行囊交給低頭走到邊上的江沉白。
“將此前聽從張柳二人迫不及待對本官出手的從犯若乾之人一並拿下,全部杖刑。”
“杖五十。”
這些人驚恐萬分,哭訴求饒,柳甕也呆滯了,身體疲軟下來,杖五十?年輕人都得廢掉,他肯定會死!
柳甕剛想求饒,
羅非白倒是先體恤他了,“不過柳師爺畢竟五旬老翁,年紀大了,罪名雖有,但顧忌其年老,那就減五,杖四十五吧。”
“江沉白,你親自掌刑,可千萬彆讓他死了。”
這話意味深長的,到底是讓他死,還是不讓他死?
江沉白也算配合羅非白最多次,剛剛雖一時走神,沒領會到大人意思,這次卻是接住了,脆聲應下了,又招呼可信的差役以及那些從前也隻是被威逼不得不中立或者半投靠求生的那些差役,給了他們回頭的機會。
“兄弟們,拿下這些混賬東西!”
最踴躍的就是李二這些被打壓且實際挨揍的小年輕,那一下猛虎出籠,撲過去就把那些爪牙給摁住了。
李二亢奮,高聲問:“大人,是在這裡脫褲子打,還是在裡麵脫褲子打?”
他還不忘著重堅持“脫褲子”。
哼!
誰讓他以前就老在門口被羞辱脫褲子挨打。
可是被不少老百姓看了個熱鬨,次次年節都被族人嘲笑。
這可是柳張兩人自創的歹毒之法,滿嘴什麼公正典型,為縣城表率,以表法度清白。
呸!
李二滿懷期待看著羅非白,江沉白跟張叔卻是欲言又止,但也不敢插話,畢竟柳甕可是因此跪得青臉。
不過稍稍留意,江沉白窺見自家大人俊秀非凡的眉梢上挑,似有些不情願。
“畢竟有違衙門跟朝廷威嚴,此前創此法的人也是惡毒,若是在彆處,是要被上官叱責降罪的。”
要挨打的人微微鬆口氣,李二等人有些失望。
哎呀,差點忘記縣令大人是公子做派,自持風雅。
“不過最後一次,也算是自柳師爺這創始人身上有始有終,日後再不可如此了,顯得本官名聲不好。”
她說著轉身,袖擺隨風微揚。
一聲落地,一盤收尾。
“打。”
李二摸了下耳朵,眼裡發光,嘴裡念念有詞,被江沉白聽到了。
“天呐,天籟又來了。”
江沉白:“?”
——————
麵館裡。
羅非白坐著了,等著老板給自己下麵,一邊對張叔說:“江差役在忙,而且他請了本官兩次了,好歹也是新官上任,張叔你請本官一次過分嗎?”
張叔忍不住笑,客氣又帶親近:“那確實不過分,大人日後的夥食,小的可以包了。”
啊?
羅非白驚訝,道這可不行,人人都有家室,哪裡禁得起這般花哨。
“我可沒家室,大人不必擔憂,我一般老骨頭無妻無兒無女,能把這衙門薪資花銷到壽終正寢,也是一生造化了。”
若是旁人定然會多言多問,為何成親,為何不生子,無後為大,實為不孝,可能說著說著又說到仵作這身份了。
饒是張叔如今這年歲,年節回族也被戳脊梁骨埋汰他是沾了太多死屍,這才遭報應活該孤寡芸芸。
然而,大人她不說,就看著前麵漫不經心的隨意聊著有的沒的。
江河這些人此前要被帶進衙門複審,當時心是慌的,現在卻是不怕了,也知道塵埃落定,將一些罪證跟屍身由小書吏跟另一外留守的仵作代入停屍房後,他們一乾人倒順勢也在外麵吃了午飯再進去處理此案。
總不能不讓縣令大人餓著肚子連續處理這些事吧。
江河神色鬆伐了許多,這次輪到他壓製有心攀附羅非白的江鬆了,隻低聲一句,“舅舅您猜大人是厭您還是厭舅媽?”
江鬆臉色發白,羞惱又不敢言。
陳生則隻剩下哆嗦了。
他沒忘記自己之前乾了什麼事——他竟準備縣令大人給栽贓成了殺人犯。
而且大人還要辦他謀反。
完了完了,謀反得淩遲處死,還得誅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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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館裡,老板十分恭敬又熱情,張叔生看著這摳門的老麵頭往自家大人的麵湯裡加了一大摞的肉片。
哎呦,破天荒啊。
老麵頭可不管這熟客張叔的玩味眼神,讓兒子送完所有麵碗後,在一片麵香飄散中,雙手揉搓著圍裙,搓去一些麵粉,笑著來問味道。
“大人覺得如何,若有不足,小民可得改進。”
“挺好的,很勁道。”
羅非白此時顯得很好說話,讓不少懼怕她笑麵虎手段的顧客心下鬆伐不少。
貌似自家縣城還挺有福氣,看著這位新太爺油頭粉麵唇紅齒白,美貌勝於女子似的,其實內有丘壑,肚中有物,雷厲風行一天就拿下了兩大害蟲,實在是一位好縣令啊。
他們阜城也算否極泰來了。
不過這麵是好味道,就是空氣裡帶著幾分血味,還伴隨著一乾人等慘叫的聲響。
雖是往日厭憎十分的人,畢竟也是同僚,張叔這些人既算是好人,自有心軟的一麵,一時看著那些人身下滴血,血液沿著趴伏著的木凳不斷流淌在地上。
原本歡喜的心情逐漸沉重起來。
唯有一人。
老麵頭回頭,瞧見羅非白慢條斯理吃麵,偶爾還加一點油辣臊子,吃的唇齒微紅,但神色是定的,眼底冷漠淡然非常。
仿佛對這等血腥場麵視若無睹,也對地上逐漸染血的土地置若罔聞。
越來越多的百姓趕來聚集,從躁動到安靜,都看著這一幕,後頭連指指點點都不敢了。
恐懼油然而生。
直到羅非白吃完,擦拭嘴角,抬眸一眼,手掌抵著下顎,仿佛這才正眼看著已經全部昏厥生死不知的一乾人等。
她沒問,但大步走來、身上染血的江沉白躬身彙報。
“大人,行刑還未完畢,但這些人受不住了,儘數昏迷,敢問大人接下來如何處置?可否繼續?”
“也不好再打了,容易死人。”
“大人仁慈。”
“等他們醒來再補上吧,讓他們家裡去請郎中到牢裡看看,黎村的這些人吃完了嗎?趁著本官要散食,把案子儘早了了,好讓你們回去辦喪。”
羅非白起身,就這麼在眾人呆滯又惶恐的目光中走出麵館,瞧見衙門門前街道空地上到處都是血腥,難免瞥過後身血腥模糊的男子軀體,眼裡有些嫌棄,避開眼,抽出方帕抵了鼻子,垂著眼,輕提衣擺走上縣衙台階後才仿佛想起什麼。
回頭。
瞧著階梯下麵被拷著的一人。
“陳生,你造反了嗎?”
陳生此前一口麵都吃不下,嚇得都反胃了,驟然一聽,猛然跪下求饒。
羅非白若有所思:“不是造反,那就是兩個罪名二選一,其一,栽贓罪,其二,欺犯上官罪。前者入刑記名,為實罪,會記錄在冊,留案底,牢獄年或者願意抄家捐資建城所需。其二可不記實罪,畢竟你也不知本官真正身份,可酌情處理,但要被流放千裡,永不複歸故土。”
“你選哪個?”
江河聰敏,畢竟前頭在自家門口失態過,當時不知這位是縣太爺,現在......他猛然抬頭,看著羅非白。
其他人不知縣令大人忽然在這就對陳生斷了罪行,但基本也不逾刑,畢竟其所犯罪證說嚴重可以很嚴重,說不嚴重也不嚴重,畢竟苦主就是縣令大人自己,全看其心胸跟心情了。
法度自由區間,其實大部分掌在當地主官手中,並不違朝廷體製。
現在看來,縣令大人還給其選擇,似乎饒有仁慈。
人群眾人不由討論起來,有些敏銳且家有學子的人,或者一大早就從縣城各地集市泱泱熱鬨中了解過江家之事的人,這些人大抵已經察覺到兩個罪名之間的不同。
不管刑罰如何,親父記案底與否事關巨大。
不少人都望著江河。
江河低了頭,神色木然。
那邊,圍觀之人都能想到的事,陳正卻是想都不想,立即歡喜叫喊起來,“第一,第一,大人,我選第一,我願捐資財物,隻求不上刑,也不比流放,大人我知錯了,這次之後我一定再不亂來,求您恩寬。”
羅非白麵露驚訝,“咦?本官以為你會選第二個,你可知第一種要記案底?你的兒子江河苦學多年,即將下場科考,你這一留案底,他將永遠與科舉無緣,甚至也不得從私塾教業,多年苦學且大好的學問都將付諸東流,這裡麵也有你那無辜慘死的妻子一生心血,你忍心?”
陳生一窒,也不敢看江河,在江鬆拖拽其衣袖後哆嗦了一下,扯回袖子,還是跪地低頭。
“大人,為人父哪有不為兒子想的,但父子父子,父在上,他若是孝順,自不能為了讀書而害老父流放千裡,我這身子骨也不好,沒準就在流放途中慘死,吾兒一定分得輕輕重。”
“是吧,吾兒。”
陳生麵帶懇求,眼底卻有狠厲的要挾。
江河其實早有所料,也知道這人什麼底子,本來想嘲諷,也索性跟這惡心的生父割裂關係,但他瞧見了羅非白瞟來的眼神,也被身邊的江沉白重重拍了下肩膀。
他忽然頓悟過來了,畢竟聰敏,立即跪地,努力裝出至誠模樣。
“大人,雖然我父親為財帛入贅娘親家中,不事生產,弱不禁風,從無建樹,也背著母親流連青樓,花哨巨大,更是在醉酒後被歹人利用,酒性上頭欲掐死母親,為了母親多年養育我的辛勞跟被辜負的苦楚,我恨不得跟他一並死,削肉還之,成全了這人間父子之道,但若是讓他流放千裡,而我得科舉功名,這夫子之道,父子之孝又該如何?”
“也隻能讓我這個做兒子的吞下這苦果,他脫罪安生,我自願放棄科舉跟家財,也為了對得起含辛茹苦獨力生養我的娘親,願從此入空門守孝,此生與父不複相見。”
眾人群體嘩然。
陳生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時間分不清這獨子是在嘲諷自己還是儘孝,但好歹這崽子願意護著他這個當父親的,自己脫罪有望!
也是,他還敢不護著?
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了。
陳生心裡得意,以為見到了脫罪的曙光,張嘴就督促羅非白給自己定第一條罪。
沒錢沒事,江鬆家還有啊,隻要兒子在,就算遁入空門,還不是能繼承江家家業,兒子當了和尚,那就得自己來掌管江家酒樓了!
陳生仿佛間已經看到了昔日夢想的一幕,卻瞧見不少人鄙夷厭憎的目光。
“既如此.....”
羅非白故意慢吞吞說著。
此時人群沸騰,不少百姓不分男女老少都大聲叱責陳生,有些書生跟老者更是出麵為江河求情,亦斥罪陳生。
其中阜城唯一的喬山書院一位老先生在場,認出了江河,本就愛惜自家的學生,見陳生這幅不堪的樣子,再想起即將到來的童生試,不由為自家書院捏一把汗。
這江河可是好苗子啊,自家書院就等著靠他跟臨縣那討人厭的其他書院比拚呢,若是因此事折了苗子,豈不是心血付諸東流?
“大人,老朽乃.....若是入贅所生子,雖有父子之孝義,但論起來,他從江姓,母舅當大,協議乃規矩,情理次之,何況這陳生不義不忠在前,還冒犯縣官為非作歹,有違國之法度,有道是君父子,君主國法居首,這陳生連人都談不上,有違我輩男兒之氣概,遑論君子之風,當不必如此厚待。”
其他人既附庸。
羅非白:“這樣不好吧,畢竟是親父子,也是本官剛剛糊塗了,以為這世上父母之愛子,該當不顧一切的,為給我阜城留一讀書的好兒郎,日後若是讀書有出息,還能回鄉反饋鄉裡,就如本官一樣念及舊情,特來此地赴任,沒想到一方美意付之流水,陳生不如本官之意啊。”
這些官話冠冕堂皇的,但人人都愛聽,也特彆在理,還沒法反駁,就是讓人應付不過來,反正陳生現在不明白大人這話算不算偏袒自己。
羅非白:“也罷,本官也不願離間父子,背離聖人宗法,又不願意諸位鄉親的善意受損,那就——判和離,再歸江氏族譜,記其母江茶名下,單親生養。”
“至於陳生,本官憐其舍子,願意再次從輕發落,就看在江茶母子可憐的麵子上,也不記其罪名了,就流放千裡吧,雖說他身體不好,很可能死在路上,但本官總不能因為任何一個罪犯身體不適就得給其挑合適的刑罰吧?朝廷法度又不是溫泉池,熱了還給加冷水嗎?”
“聽說當年陳家老夫妻在外打拚過年,歸縣後在當地也算安生慈善,多有交好鄰裡,名聲極好。”
“想來江河將來長大,科考有望,自然也會回鄉祭祖,厚待其餘宗族。”
“好歹,本官也代他守住了陳家的名聲跟將來,不負我縣教化之德。”
一群人大為滿意,齊齊點頭讚同,甚至覺得這樣的大罪隻流放千裡已經是極大的恩寬了,這姓陳的贅婿還想怎麼樣?
小書吏等人卻是大喜:嘖,流放哦,舒服了這麼多年當大爺,可算是真正有了鍛煉身子骨的機會了。
該!
江河有些渾渾噩噩,不敢相信這個結果真的滿足心中困頓徘徊的期盼,直到被昔日老師拉扯安撫,他才曉得繼續做戲,故作慚愧,也哭著跪拜神色慘淡後醒悟過來哀嚎著踢打自己的陳生.....
陳生如遭厄運,話都不知道怎麼說了,隻曉得滿腔怒意付諸獨子,越發惹了眾怒,最後是被李二如同拎雞仔一樣提著進衙門的。
江河一言不發,任由踢打,坐實所有委屈。
但抬頭時,瞧見素衣簡行仁慈無比的縣令大人已經消失在衙門口。
衙門門口逐漸抽離了熱鬨,衙門中人回歸縣衙,但百姓們議論著,十分熱鬨。
江沉白在門口站了一小會,瞧著這一幕,神色有些靜默,張叔摸著胡子感慨自家縣城百姓還是蠻寬厚的。
江沉白微露嘲意:“其實也不是他們有心偏私那江河,大部分人骨子裡還是重禮教父子的,可沒人多可憐江茶跟林月,婦人之死無足輕重似的,但他們有心討好大人,畢竟相比於張柳兩人戕害他們的後果,能得一位好大人維護地方安定,保證他們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願意附和。”
張叔笑:“也無可厚非。”
“是,這也是正常之事,換做我在他們之中,也是這樣的做派,隻是我想這人世間的規則若都如此,也得是由對的人控製才好。”
這位主兒手段狡詐,既遵循法規,又符人情,甚至善於利用法規人情操縱人心,不管方式如何,她始終能達成目的,結果如其所願。
無一幸免。
“在這點上,我跟他們不謀而合。”
兩人對視,都笑了,而後齊齊走進衙門。
老太爺走後,他們的背脊終於挺直了一回。
衙門南麵的巷子口,一個年少樣貌的小丫鬟借著一些攤子遮掩身形,全程觀望,在幾次表情活靈活現波瀾後,此時回神,迅速竄入巷子裡,過了一會來了一棟不甚起眼的巷中小院,看了下四周才敲了木板門。
門開了,入目一位年芳十八九的小女郎看向小丫鬟,秀麗如春時桃花,妍妍清美,似是有些期待,問:“說是那位到了,可是真的?人如何?”
小丫鬟再次左右看看,入戶,關門,這才壓著興奮低語一句,“彆的我不清楚,反正跟小姐您很是般配是真的。”
小女郎皺眉,有些薄怒,抬手敲了下其腦袋。
“我問的是其為人,是否....是否會為民做主,而非那一遇到刑案就推脫囫圇之人?或者....是否跟那張柳二鼠同流合汙?”
“自不會,二鼠死定了,小姐,他們死定了,咱們的案子應該也有個說法了!”
小丫鬟一改此前的歡喜,沉重且怨憤加重一句。
院子內一下寂靜,似乎春風來了,一掃去年秋冬累積的庭前枯意。
————————
受刑的受刑,等待被判刑的也得進牢裡等著。
當天牢裡就被重新分出了女牢跟男牢。
阿寶坐在草席上,坐沒坐相的,呆呆傻傻,但生性天真,女獄卒苦悶大半年,被召回辦差,本就歡喜,從張叔等人那得知案情,對她生了幾分憐憫,拿了一些碎嘴給阿寶吃,一邊跟往日的姐妹聊起這位新大人。
“衙門裡女工少,本來有幾個,受不得那兩位....反正不是辭工就是命運多舛,彆的良人也不敢進咱們衙門,倒如和尚廟一般,如今想必很好很多,也能如往日老太爺在那會清明安泰了。”
“自然能,但大人年輕,公子風範,估計是好出身,咱們縣裡女仆尋常糙活乾得利落,真要伺候好人,恐怕也不易。”
“這不得隨大人提要求麼,若是明了,我等婦人可比張仵作更知選人,自行去人伢子那點人就好,對了,大人現在可是在辦案子?就那江家的案子....”
她們這邊閒聊還沒出結果,那邊男子牢獄就來了消息。
判定了,已詔示。
—————
午夜,藥鋪張家旁支二房人從祖陵那邊辛勞了一天歸縣,入城門口之前,張作穀作為如今的張家宗長,承繼了堂兄的家財產業,本該意氣風發,但鄰裡鄉親的這些時日都看得出其之傷感痛苦,忙裡忙外絕無懈怠,如今相隨一起歸縣的鄰裡都還不忘寬慰他。
人死有命,實要向前看。
“我何嘗不知,隻是我兄長實在是....總覺得這案子不對,我兄長一家與人為善,怎麼就如此了呢?那藥童林大江如何就這麼歹毒,平日瞧著甚為乖巧懂事,學藥也算上進,為何非要殺我兄長一家。我改日一定要再跟衙門那邊問問。”
“可彆了,你之前去問案,還不是被那張老虎打出衙門,都趴了半個月的榻,說什麼同為張氏本家,好歹有些人情在,結果呢?那樣的人,咱們可真得罪不起,張兄,聽我一句勸,這事就過了,咱啊,還是得向前看。”
張作穀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妻子一臉不情願拉扯衣袖,隻得懨懨作罷,旁人隻繼續談起林大江這人,言談中有些鄙夷不恥。
學徒殺師長一家還能為何,要麼為利,要麼為怨恨。
此前不是聽說一開始林大江才是醫師張安最倚重的徒弟,後來看中了張作古的獨子也就是自家子侄張信禮,收入門下,後者既為親族,又是天資聰穎,一下地位就越過了林大江,本來林大江還有望繼承藥鋪當大掌櫃的,畢竟張安之子在讀書,未來走科舉,不太可能子承父業掌管藥鋪,張安年紀也大了,精神有所懈怠,眼看著就要提拔學徒的關口....
林大江能鬆這口氣才怪。
眾人議論時,忽前麵城門口熱鬨非凡,似有人群擁堵在城牆前看著上麵。
“怕是衙門出詔示了,是最近有什麼案子嗎?”
“你個榆木腦袋,路上老子還跟你掰扯過江家的通奸殺人案,你忘了?想來出結果了,去看看。”
張家人這邊掛著喪事,不好太熱衷這種事,但實在是被堵在城門口,就算瞧不見那告示也聽到識字的人喊出上麵的行文內容。
“就說那趙差役斬首示眾,以示刑法,其子嗣此後不得從科舉......陳生流放千裡,主犯之一林月已自戕刑,因是孤女,無甚親族,不做其他懲戒,陳生之妹陳阿寶,因天性浪漫無知,不知案情為兄所誆騙,不做刑罰追究,且間接救了縣太爺一命,但畢竟險些釀禍,影響案情調查,既記名在女牢差使,留做縣衙服勞役,無薪資供飯食,觀其表現再做處置。”
眾人議論紛紛,但對這個結果也算滿意,且多有誇讚。
張家人這邊也不乏議論,有鄰人驚訝新縣令到任,且這麼一看,似乎是個不錯的縣令。
“張兄,這是大好消息啊,免不得此案還有轉機!”
張作穀一愣,點點頭應事,亦露出喜悅含淚之情。
邊上,披麻戴孝年少俊逸的張信禮微微抬眼,他人高,能越過許多圍攏的百姓瞧見告示上落款的官印。
須臾間,神色微有沉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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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縣衙比往日寂靜一些。
鳩占鵲巢的那兩位各有齷齪的享樂行徑,荒唐時難以對外道說,現在他們換了個地方“享樂”,倒顯得衙門內府有股子靜寂空庭的意味。
今日匆忙,一下子下獄了諸多人,連許多仆役都被牽連了,無人掃洗,焉知明日開始整理,又該是如何光景。
張叔滿腹期盼,從屍房出,提著燈籠過了正堂入後堂,瞧見燭火照窗,驚訝之下認出那是縣令大人的住所,恰好遇見負責巡夜的江沉白,即將手中提燈遞過去。
“去瞧瞧大人?”
“可,此前大人還說讓我安置好這些人下獄後,回頭稟報她。”
“那老鬼等人如何了?”
“看著呢。”
說是住所,其實分書房跟臥室。
江沉白瞧見書房門敞開,燭光照影,但人不在。
“看那,在府庫。”
府庫乃承斂曆代案宗之地,挨著縣令住宅,府庫分兩部分,一部分為案宗,一部分為縣衙庫銀,人員充沛時,值班的衙役是要重兵值守於此的。
縣令,案宗,縣金,這個算是一縣主政之地最為重要的了。
如今人員缺失,也得有四個差役值守,瞧見江沉白來,四人起身打招呼,也指了下燭火通明的府庫,提大人處理完江家那案子就到了府庫,已經過了一個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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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上果然被翻出了許多案宗,多少陳年舊案,也有近期的一些案子。
燭光明朗,邊上的小火盆裡麵還染著一些灰燼。
屋內挺暖的。
張叔是老人,對這些舊案如數家珍,看著入斂宗卷的官府案宗跟堂審刑案記事兩份案卷被上下疊好放著一摞摞,言語間也多有對先老太爺的推崇,但也有疑竇,“先太爺素來謹慎勤勉,力求案堂刑省有記事可依,歸宗案卷也得詳細明了供給上官日後巡查所閱,案案分明,大人是擔心有舊案冤情?”
一個案子分兩份記錄。
一份是師爺或者書吏記錄的堂審跟查案過程細節,是為糾察案情調查結果以此結案的記錄。
一份是縣令自己親自寫的封卷案宗,是要封卷入庫的,是為等日後知州府提調閱覽或者刑部下轄的巡察使前來巡查時抽看閱覽。
兩份都備齊了,有理有據,才是鐵案。
不然剛到任就翻舊案,未免.....
“老縣令的舊案處事,自是不必說的,但那兩人不是已經下獄?既然下獄,總得有點罪名。”
她這話說的如同欲草菅人命的狗官似的,但兩人對此倒是如數家珍,沒幾下就提到老太爺死後的大大小小案子,都有受賄枉人等事,但凡挑出幾件,找到當時苦主再訟再查,都夠這兩人判死的了。
“這些苦主我跟沉白都熟,若是那些苦主還有疑慮不敢前來,我們去找,定能拿下這兩人。”
羅非白應聲,也加了一句:“儘快,也要注意對證人苦主的保護,免被滅口了。”
其實此前兩人就有所懷疑了,隻是不好意思在人前問,現在四下無人,張叔將門閉上,低聲問羅非白,“大人,您之前提及老太爺的死可能有疑,有人去信邀您回來查案,而後您又說遇到襲擊謀殺,這些是真的嗎?”
若是後者是真的,老太爺的死也可能是有凶殺之疑的。
若是前者是真的,那就更不用提了。
兩人揣著這件事久久不問,就是事關重大,而現任官員跟前任....在官場上多多少少有點避諱。
羅非白本在翻看案宗,聞言抬眼,“你們瞧我今天說過的話裡麵有幾句是真的?”
兩人:“.....”
那確實是冠冕堂皇沒幾句真的。
兩人不好明說,羅非白則是輕哂,闔了手中卷宗在桌上安置好,暗歎這小小縣城本來累案不多,但自打老太爺沒了,那倆狂徒造出的糊塗官司累了一個書架,且這還是記錄在案的,不在記錄的才是真冤枉。
一夜是看不可能看完的,她也吃不消這樣的辛勞。
索性起身彈微壓皺的袖子,踱步在燭光剪影中。
“但,是不是真的去看看牢獄裡的結果就知道了。”
什麼結果?
張叔未知詳情,隻知道這倆人肯定盤算了什麼,因江沉白神色有些晦暗不明,又帶著幾分躍躍欲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