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無情,人道有情。
在錢唐,輪回從地府到了人間,那麼投胎這事兒就理所當然的多了人情味兒。
“既有華翁舉薦,自當彆有一番緣法。”
輪轉寺接引亡魂的神將如是說道。
而後駕起神光,帶著老貨郎與陪同來的道士、黃尾飛上雲空,城市熙熙攘攘都如棋盤錯落腳下,一路浮光掠影,到了城外迎潮坊邊角,隱去身形,落入一戶人家。
說是人家,實際就是一個爛棚子,拿張破竹簾遮住。
棚子裡頭窄小,也沒什麼東西,隻躺著個死氣沉沉的女人抱著個哭哭啼啼的嬰孩正在吃奶。
不久。
一個臟兮兮的水手掀簾進來,丟過幾個銅子。
女人放下孩子,仔細收起銅子,默不作聲撈起下裳,張開了雙腿。
水手急不可耐撲來。
三秒挺動,一聲哼哧。
水手抓撓著襠褲罵罵咧咧走了,留得女子繼續抱起孩子,木木望著門簾等著下一個客人到來。
神將指著那吮得有氣無力的娃娃。
“十三家的仙佛們慈悲,特許錢唐諸鬼不分賢愚不經刀山火海之苦皆可投胎再世為人,然眾生多疾苦,窮的多,富的少,苦的多,甜的少。尋常死鬼大多投生此等貧賤之家,也是生時怠慢佛神、不修善業所得惡果。”
話雖如此,但幸苦攢錢投胎,誰樂意下輩子又是賤命一場。
“莫急。”神將撚須笑道,“緣法便應在此處。”
“惡因得惡果,善因亦有善果。疾苦眾生之上,設有三等人家,視身前功德各投門戶。本來爾等並非本地信眾,各家寺觀功德簿上無名,但既有舉薦,便可以香火補足。”
黃尾忙聲應承;“小鬼知曉規矩,早早已備下香火敬奉。”
“此言大謬!”不料,神將卻板起臉,“神佛索香火何用?是寺觀用爾等供奉的香火為爾等行善積德。”
黃尾恍然,趕忙拉著李長安和老貨郎一通感謝賜教。
神將這才滿意頷首,複起神光,挾著三鬼飛到了富貴坊的某個小宅院。
小院土牆茅頂,雖簡陋,但總算五臟俱全,有了家的模樣。
神將說,這院子的主人是一對外地來的夫妻,丈夫做得好包子,妻子也有織布的手藝,兩口子終日勤懇作工許多年,才得以在城外起了這麼一間小院,養育了兩個孩子,日子雖過得緊巴,但得以溫飽,逢年過節也擠出些閒錢入城禮佛。
神將道:“此乃下善之家。”
黃尾問:“若要投生這等人家,不知所需香火幾何?”
那神將從寬大的袖口伸出一根手指。
三鬼默默點頭,覺得尚有餘力。
神將又起神光,這次到了東瓦子一棟臨街的小樓。
小樓有兩層,一樓前麵作商鋪,後頭當倉庫,樓上則住著房主一家。
這戶人家的主人姓方,閨名一個璃字,是本地人,父母早死,留下這間鋪子,她便自個兒招了夫婿,將生意接了下來,幾年間做得有聲有色,年初還請了增福相公法身進門,生意眼見著愈發紅火。
“此乃中善之家。”
“香火幾何?”
神將又在袖中比劃一番,三鬼見了麵麵相覷。
那神將不多問,再起神光,這次落入城東天姥坊的一戶朱門大宅之外。
這宅子高牆大院氣派得很,在寸土寸金的錢唐城內,竟能占據了將近四分之一個裡坊。
不勞神將開口,黃尾先驚呼:“莫非是張相公府上?”
這戶人家姓張,是錢唐名望,詩書醫術傳家,代代素稱賢良。這一代的家主更是賢名遠播,深通佛理,常與城中諸位高僧坐而論道。
門第高,家教好,夭折少,乃是錢唐萬千死鬼夢中情“家”。
“此乃上善之家。”
黃尾急問:“善因幾何?”
神將笑而不答。
好吧,這家是業界的活招牌,隻給看,不給買。
三鬼知趣不再追問,稍稍合計,咬牙給老貨郎定了個中善之家。
這筆銀子不是小數目,老貨郎難免惴惴,連聲拒絕。
黃尾勸慰:“老哥何必推辭,你是給大夥打前哨的,怎可草草了事?”
免得與他磨牙,當場交付了定金,約定明日便來投胎。
至於今天……
“明日便投胎去了,從此人鬼兩隔,今夜須得好好為老哥哥踐行不可!”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城南興善坊水路便捷又臨著瓦市,是錢唐有數的繁華地界。可惜,自南門入坊第一家的何家大宅卻是有名的鬼宅。
據傳,這家的少爺名喚何齒,因看癡了戲文,富貴公子不當,學人作甚遊俠兒,言行無忌惹惱了鬼神,闔家罹難不說,連累了這位置上佳的大好宅院成了凶地。
左鄰右舍都說,深夜裡,常常望見院裡火光慘慘,聽著宅中哀嚎陣陣,是何家滿門的鬼魂還在裡頭徘徊不去哩。
尤其近些日,凶厲更甚,大白天都能聽著鬼聲嘶嘶。
然而今天,何家大宅的冷僻後巷卻來了個鬼祟男子,他窺得左右無人,悄然打開了虛掩的後門。
院裡房舍破敗,草木蕭索,雖冷清,但出乎意料的並無太多陰森之感。
可當男子方踏入庭院。
忽有冷風平地而起,吹迷人眼,卷起滿地枯枝敗葉“簌簌”撲打人臉,更有黑氣橫空,發出嘶啞質問:“大膽小賊,膽敢……”
“哥哥且住!”男子忙慌叫喊,“是我啊!”
鬼聲一滯,繼而冷風平息,那黑氣搖搖晃晃落下來,彙成一個漢子模樣。
似乎喝了不少酒,醉眼覷了男子麵孔一陣,才大笑著拍打起男子後背。
“原來是白楊兒,如何耽擱許久,來來,快來吃酒。”
不由分說,拉著白楊兒一路穿廊過庭,來到前院正房。
何家是大戶人家,正堂原本雅致又氣派,而今裡頭一片狼藉,堂中間不倫不類壘起火塘,架起一口大鐵鍋,咕嚕熬煮著肉湯。
旁邊擺著張不知哪裡搬來的大桌子,興許是祠堂的供桌,而今作了屠案,放著幾條豬肉,半扇羊羔,還有個口子紮緊的麻袋,不曉得裡頭是何畜牲,還在略微動彈。
堂中有許多漢子,不知是人是鬼,都在咋咋呼呼喝酒吃肉,見著一人一鬼進來,都來招呼。
白楊兒一一應聲,打開背囊,拿出許多饅頭分發出去。
其中一人分到的饅頭,麵上有幾個紅點,以為是朱砂沒挑乾淨,正不悅,可仔細一看……
“今日不曾殺頭,你這饅頭如何沾著血?”
白楊兒不以為意:“許是那攤販的,我收拾他時,粘上了些。”
“他管你要錢?”
“吃了他的豹子膽!那時心裡不爽利,要拿他尋尋樂子,沒想,這狗東西!我要揍他他竟敢躲?!”
他將對方如何苦苦哀求,自己如何施展拳腳,細細道來。
堂中聽眾一片哄笑間。
又一個漢子從堂後轉出,落座主位。
白楊兒見了,打住話頭,上前恭恭敬敬施禮,喚了聲:
“二爺。”
這人不是其他,正是覬覦華翁邸店的“天不收”羅勇。
他“嗯”聲回應,問道:“事情辦得如何?”
白楊兒頓時一臉苦悶。
原來,羅勇這一夥人借著鬼王立廟的名頭,在城內外諸坊各家商鋪、宅院登門脅迫,沒靠山的索要地契,有靠山的就敲詐銀兩,受害者們迫於窟窿城威淫,也不得不忍氣吞聲。
可在“富貴坊齊心協力五日建成糧倉”傳開之後,這些人都換了臉孔。
再上門,雖還小心賠笑應付,但落到實處,不是東拉西扯,就是左右推延。
白楊兒這個跑腿的自覺吃了一肚子悶氣,羅勇這個主事兒的更已擰緊了眉頭,隻把席上冷酒一碗接一碗往肚皮裡灌。
白楊兒見了,眼珠子一轉,近身上去,恨恨道:
“要我看,由頭都在富貴坊那群窮胚身上,若非他們壞事兒,這些個膽小如鼠的商賈哪兒敢翻臉不認賬?!咱們潮義信偌大的名頭,二爺這等坊間豪傑,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他俯身過去,小聲道。
“要不咱們……”
話未著,忽見羅勇勃然變色,猛地抓起酒壺揮來。
白楊兒常在街頭廝混,身手頗佳,扭身便利索躲開,正要告屈……
“狗東西!還敢躲!”
身形一僵,心裡暗道:“罷了,兒子又來打老子。”
任由再度揮來的酒壺把自個兒砸翻。
而羅勇已然騰地起身,拳腳掄圓了打砸下來,嘴裡喝罵:
“狗東西!莫非忘了我大哥的吩咐,眼下正是鬼王立廟的緊要關頭,一切小心行事,切莫壞了城中規矩!你卻攛掇著說些屁話,若惹出禍端,不需窟窿城的諸位大爺動手,我先剜了你的狼心狗肺佐酒吃!”
白楊兒早已頭破血流,但不敢反抗也不敢躲,隻敢“哎喲”著打著滾兒挨揍。
直到羅勇打累了,底下人才遲遲上來勸他消氣。
他恨恨罷手,重新落座。
可經了這麼一遭。
再吃酒肉。
不是雞肉太柴,就是牛肉太老,酒喝得也跟醋似的,哪兒哪兒不痛快。
羅勇煩躁極了,把上衫一扯,赤條條跳下席來,大步到了屠案當前,扯開麻布口袋。
裡頭竟不是牲口,是個大活人。
手腳都被麻繩困住,嘴裡也塞得嚴實,雖渾身青腫,但近了一瞧,也能認出,這人就是算計了華翁的孫丙成。
他冷不丁見了光明,慌張間未及有甚動作,便驚覺自個兒躺在一張血淋淋的案台上,旁邊羅勇陰著臉拔起了一柄解腕刀。
孫丙成霎時瞪直了眼,煞白了臉,似條剛釣上岸的活魚,死命撲騰起來,嘴裡不住支吾著求饒。
羅勇聽得不耐煩,倒轉刀柄,狠狠砸在孫丙成的臉頰上,教他圓臉變作癟臉,嘴裡布團連帶牙齒混著血水一股腦兒擠了出來。
便像被魚販料理過的死魚,挺直難動。
羅勇撥開孫丙成的衣衫,又拿冷水往胸口一潑,再抄起解腕刀……
“我有法子!解氣的法子!”
他及時轉醒,掙脫口塞殺豬也似的尖叫,嘴裡“突突”噴著混著牙齒的血水。
“合規矩的法子!”
…………
是夜。
鹹宜庵又是一場夜宴。
要照以往,場中歡情不好叫佛陀瞧見,隻好請殿上神像都蒙上耳目,再背過身去,權作“不見不聞”。
可今夜不同。
今夜的賓客是鬼。
為老貨郎踐行的消息不知怎的被靜修聽去了。
自逃出窟窿城,她一直忙碌,沒時間正式謝過道士,正好借著這機會,作了邀請。
大夥兒自無不可。
但事先有言,大家夥都是窮鬼,無需絲竹佐餐,也不要美人勸酒。
庵裡的僧伎若有興致,大可來湊個熱鬨,不必濃妝豔抹,也不必穿上特製的輕薄僧衣,至於助興的歌舞之類,誰吃酒吃高興了,去庭中胡亂表演一段便是。
如此一來,宴上種種當然不比昔日無塵設宴時那般雅致,卻不必勞煩佛陀再蒙頭背身,儘管用他們高坐佛台上低垂下來的慈悲目光,看一看孤魂與伎子們暫享歡愉。
眼下,庭院中間的是一個叫做慧如的帶發女尼。
月色溶溶,夜風輕柔。
她隨興而舞,僧袍衣袂飛揚,口中唱著聽不懂的曲調,碧綠的眼眸醉意朦朧。
她本是來自大食的胡姬,被商人賣入中原,輾轉來到錢塘後卻失了依靠,無奈何投入了鹹宜庵,撿起了以色娛人的技藝,趁著顏色猶存,求取一份將來在庵內養老的資格。
鹹宜庵中的尼姑大多都有同樣的故事。
所以,這曲月下獨舞,雖無絲竹相伴。
卻看得席間女尼們暗自神傷、淚眼婆娑。
看得何五妹輕敲杯盞相和。
看得秀才們如癡如醉,蠢蠢欲動要留下幾篇詩作。
看得李長安……他是個沒情趣的木頭,瞪了半響眼,留下句“身手挺利落”,扭頭和同樣沒看明白的大憨幾個嘀咕起生意經。
藥飲不愁銷路,錢途可見,聊不出什麼花兒來,沒說幾句,話頭便轉到了投胎轉世上頭。
光明的前程總是比沉痛的過去更吸引人,幾隻鬼都被話題招來,暢想自個兒投胎該如何如何。
大憨不急著投胎,他老家還有父母姊妹,靦腆著說希望多多賺錢,托人送回去作個彩禮嫁妝。
其他幾個鄉下漢子要求也不高,托生個下善之家即可,最好是有手藝的,隻要有能耐哪裡都能活。
三個秀才想法很統一,希望是中善之家,若是窮苦人家,如何繼續讀書?
輪到了黃尾,這毛廝借著酒興大喇喇道:“上善下善,不過是香火多寡。既求來世,與其做個幸苦供奉彆個的,何不做一個受人供奉的。”
大夥兒笑他:“黃毛郎原來想做黃大仙?”
黃尾佯作慍怒:“去,去,去,狗嘴不吐象牙,哪兒曉得上中下三等人家之上,還有一等秘不外露的善善之家。”
竟住口不談。
大夥曉得他在故意賣關子,但實在好奇得緊,什麼“我說郎君高見”之類的馬屁都拍上去,才叫黃尾慢悠悠開了口。
“這錢唐城內有六十四家寺觀,數萬和尚道人,總有那煉得舍利修得金丹的……”
李長安失笑:“本地的同行有這修行?”
“隻靠自個兒自難修成正果。”
黃尾高深莫測笑了起來,可惜毛臉尖嘴,倒顯猥瑣。
“但那些個僧道平日養尊處優,不事產業,飽食終日,哪兒是念經打坐能夠耗儘精力的?錢唐滿城皆是香客,女施主頗多,總有暗室相會、陰陽相濟的時候。”
他放低聲音,眉飛色舞。
“如此金丹,這等舍利,哪兒能留在身邊,可不得另尋人家好生安置麼?”
大夥兒臉上都露出和黃尾一個模子的笑臉來。
旁邊一個小腦袋卻冷不丁冒出來。
“舍利子不是坐化了才有麼?”小尼姑拾得撲閃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怎麼還能活著送人呢?”
大夥兒笑臉頓時一僵。
正支吾不知怎麼解釋。
倩影伴著香風落座。
卻是慧如舞罷入席,把拾得攬入懷裡,一通撓癢癢,小家夥吃不住,連忙跑開。
解了圍,她掃了一圈尷尬的眾人。
要麼說,老姐兒愛少年郎,尤其是大憨這從裡到外都透著老實勁兒的。
她挪到大憨旁邊兒,一張俏臉薄汗下滲著紅暈,香氣襲人,叫大憨立馬正襟危坐,吃吃喚了聲:“師太。”
慧如拿過大憨的酒杯,綠眸盈盈:“叫甚師太,如此生分,阿弟喚聲阿姐便是。”
大憨臉皮飛紅,求助地看向同伴,可黃尾、道士、秀才們一個個都彆過臉、憋著笑,等著看熱鬨哩。
手足無措時,剛認下的阿姐又在耳邊吐氣:
“老遠聽著你們說甚麼投胎,要我說啊,做人有什麼好?生老病死哪一樁不是劫難?既有資財,不若好好作鬼。我看阿弟投緣,不若一起在山門外盤下個酒食攤子,我在前頭待客,阿弟在後頭侍弄鍋灶。我倆啊日日相伴,豈不快活?”
大憨坐立難安。
“阿姐是人,俺卻是鬼。”
“這有什麼可為難的?你且等我幾年,不定哪兒天沉屙不起,與你做一對鬼鴛鴦。”
“阿姐醉了。”
慧如輕笑:“阿弟莫非不信?這庵裡哪個不是一身病根?你且問問五娘,若非她妙手仁心,我早已是孤魂一縷。”
何五妹正在一旁,聽了忙擺手。
“不過是些頭疼腦熱的小病,姐姐言重了。”
慧如卻說得興起。
“妹妹哪裡都好,就是這性子太軟,難免要吃虧?怎麼是言重?鹹宜庵上下有幾個不曾吃你的湯藥?便是主持,她才上山時,若非你肯冒險施救,恐怕已然一屍兩命,哪兒有今日……”
正說到興頭,旁邊人猛扯她衣袖。
她頓感不妙,扭頭一瞧。
靜修俏臉含煞,冷冷立在身後。也沒說話,狠狠剜了莫名呆愣住的黃尾,牽著拾得轉去了宴席另一側。
留得黃尾慢慢回過神,不言不語隻是飲酒。
…………
錢唐地界陰陽紊亂,隨天地間陽氣漲落,魂魄有虛實變化。
久而久之,本地的法師也掌握了一些機巧。
並不太難,無非采集陽氣,凝實鬼身,李長安不久前剛剛學會。
今夜飲宴,他便讓大夥凝實身形,更好品嘗酒肉滋味兒。
可實體縱有千般好,卻有一點不便。
酒吃多了,難免頭也暈尿也脹。
黃尾悶頭喝了好些酒,終於憋不住,搖搖晃晃離席,尋了個避風的角落。
暢快時,抬頭忽而愣住。
尿儘濕手也恍然未覺。
在西南富貴坊的方向。
大火煮紅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