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了。”
易寶華的手機還剩一絲電皮。
他最後望了眼屋外,大雨如同潑墨,把所有的東西都掩藏其後。
他緊緊關上房門。
重複著:
“七點過兩分。”
一開始,屋裡的大夥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依舊各自忙活著手裡的事情。
因為在今天,時間的流逝並不能給人太多的實感:風雨一刻不停,天色也一直晦暗,晝與夜的分割並不明朗
可是。
“入夜了。”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是怕驚醒某種東西,話語混著屋外“嗚嗚”的風雨,幾不可聞。
但大夥兒卻不約而同地放緩了動作,噤住聲氣。
沉默在屋內蔓延。
夜晚,多少恐怖故事的開端。
天然能給人以陰冷與顫栗。
尤其在此時,尤其在此地。
毀壞的車輛與狂風暴雨將眾人困在了這座小小的、遠離人世的山村,潛伏村中的邪祟就像達摩利斯之間懸在眾人心頭。
“李哥……”
“怎麼?”
“村子裡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
暴雨潑打屋瓦,發出“倥侗”的聲響,仿佛屋外有東西在扣響門扉。
“地下的封印能管多久?”
“不知道。”
狂風在屋外怪笑,老舊的屋梁發出“嘎吱”的吟呻,一絲絲的冷風從縫隙滲進來,燭光搖晃。
“今晚……會有怪物找來麼?”
“不知道。”
關嚴實的屋子裡,空氣中的黴臭越來越重。
牆壁、屋梁、門窗上的黴斑似乎又多了一些。
易寶華忽然覺得,是不是地下的怪物已經掙脫了封印,順著隧道爬上人間,那嗜血的菌絲早已悄然侵入房間每一個陰暗的角落。
他忽的情緒失控。
“那有什麼是我們知道的?”剛脫口,他就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對不起,我……”
神情苦澀。
“沒事,人之常情。”
李長安不以為意,但也多少抽出點注意來。這才發現,屋裡氣氛壓抑到了極致,人人都似繃緊的弦,隨時都會斷掉。
是了。
李長安恍然。
不是每個人都像他,習慣麵對妖邪,習慣麵對生死。
他沉吟了稍許。
“附在向岱安屍體上的東西,我也是第一次撞見,確實不了解。通過交手的結果,跟尋常的僵屍很不一樣,更難纏,一般的符籙恐怕沒什麼作用,但好在那玩意兒十分怕火。咱們做足了準備,也不用怕它。”
“另外,它身上生出的絲,除了能纏人以外,不知道還有什麼古怪,最好把自己裹嚴實點,萬一倒黴撞見,彆讓它沾了皮膚。”
李長安掃一眼,發現大夥兒早就裡三層外三層把自己裹嚴實了。
“至於地下那玩意兒,你們也不用太擔心,我處理得還算及時,一天兩天的,那東西出不來。到了明天,雨勢肯定放緩,咱們就立馬走人。有王老哥帶路,等那東西脫困,我們早就回縣城咯。”
一番話下來,大家多少得了些安慰,各人的臉上終於鬆弛了些。
而人一旦精神放鬆下來,緊張時被忽略的生理問題就自然浮現。
易寶華說自己口渴,王忠民叫喚著肚餓,曾廣文的腰帶綁得太緊,勒得發痛,就連蕭疏也上課似的舉起一隻手。
“我能不能出去一下?”
出去?現在?
大夥兒開始疑惑,可轉眼看她臉頰微紅,雙腿絞得緊緊的,頓時了然。
隻不過現在出門確實危險,隻好騰了一個小桶,在屋角拉上一張簾子,讓她將就將就。
……
注意力回到這邊。
王忠民啃了口餅乾,瞧見李長安又忙碌起手裡的活計。
著實好奇。
“小李道長,你這東西是作什麼的呀?”
一方麵為了保命作準備,一方麵也為了緩解焦慮,所有人都把自己忙碌到了現在。有用的事、沒用的事都反反複複做了許多。
比如用汽油做燃燒瓶,比如把燃燒瓶擦得鋥亮。
但唯有李長安從始到終隻在做一件事情:把幾塊石頭敲碎,磨成粉,摻入朱砂,在地上繪製符文,符文一個挨著一個,眼下都快連成一個圈兒了。
石頭是道士順手帶上來的神像碎片。
“三打白骨精看過吧?”李長安隨口道,“這就那圈兒。”
“謔!”王忠民語調一揚,跟說相聲似的,“咱們還享受起唐僧的待遇啦!”
“可不是。保不準還有女妖精出來勾你們哩。到時候,可得穩住了,彆中了美人計。”
並不好笑。
但人需要笑的時候,不會放過每一個可以笑的機會。
先是王忠民,再是曾廣文,易寶華,邵教授……一個接一個笑了起來,笑聲彙在一起,逗得房梁“嘎吱”作響,牆壁輕輕晃動。
作響?晃動?
笑聲戛然而止。
“當心!”
轟~哐~房子塌了!
……
等大家狼狽爬起來,慌忙點亮能夠點亮的一切光源。
才瞧見,房子坍塌了一角,風雨肆無忌憚從缺口灌入。
沒來得及整理心情。
一聲淒厲尖叫差點顛破心肝。
幾隻手電光慌張移過去。
但見蕭疏匍匐在屋外的泥水裡,向屋內伸手求救,而後她好似聽到什麼動靜,驚駭的麵孔望向身後。
那裡。
悄然出現一個模糊而怪異的影子。
沒等著大夥兒把手電光轉過去。
蕭疏整個人已猛然被拖進了黑暗裡,帶著一串尖叫沒入漆黑曲巷,徒留下一張驚惶的麵孔印在每個人的心頭。
“蕭蕭!”
易寶華嚎叫一聲,就要追上去。
李長安一把拽住他。
沒有說話。
隻是神情專注地繪完最後一道符。
再抬頭。
坍塌處,冷風夾著亂雨撲麵,幾道慌亂的手電光束刺不開的濃重夜幕後,尖銳的哭喊聲聲急切。
李長安扭頭掃了眼神情各異的眾人,指了指腳下的符圈。
無需廢話。
蓋上雨衣兜帽。
縱身投入風雨。
…………
神行甲馬在身。
李長安在老山村高高低低的牆頭、屋脊掠過,猶如飛燕,剪開了夜雨。
身後,屋子的光亮越來越遠:前方,蕭疏的慘叫也越來越近。
終於,目光捉著了那怪影。
可那東西興許是被追急了,竟是丟下了蕭疏,獨自投入了幽深的巷子裡。
李長安沒去追,也沒急著上前。
他從牆上躍下。
稍稍打量周遭。
這裡本該是一個小院子,但房屋已經徹底坍塌,在村莊密集的建築群裡突兀陷下一塊。大雨漫灌成了池塘,積水淤積沒過半截小腿。
蕭疏就在池塘的另一頭,手電打過去,見著雨衣裹著身子浸在濁水裡,長發亂糟糟披散,遮蓋了麵容。
“蕭疏?”
李長安慢慢靠近。
女人的身子顫了顫,雨中傳來低低的哭泣。
“彆怕?妖怪已經逃走了。”
李長安越來越近,女人依舊沒有回答,隻是哭聲越來越微弱,還夾雜著幾聲痛苦的低吟。
“你受傷了?”
李長安來到她的身邊,但女人已然不再哭泣。她蜷縮在冷水裡,頭發遮掩下隻有微弱的呼吸。
道士半跪下去,伸手把住她瘦削的肩膀,掰過身。
“你……”
話語戛然而止。
概因那翻轉過來的麵孔竟是一張遍布褶皺與黑斑的蒼老怪臉,臉上沒有鼻子,沒有耳朵,沒有嘴巴,隻有一隻昏黃的眼珠嵌在中央。
這哪裡會是蕭疏?!
霎時。
那昏黃的眼球驀然一轉。
亂發突然暴漲,化作無數條小蛇,將李長安的手臂緊緊纏住。
緊接著。
雨衣被甩開。
露出底下枯瘦的身軀,身軀上竟然綴著四條手臂,沒有骨頭一般甩上來,將道士死死拽住。
然後。
聽得一陣低沉怪異的嘶吼,它乾癟的肚皮忽然裂開,成了一張血盆大口,啃咬過來。
生死一線。
李長安卻是一臉的淡漠,沒有驚訝,更沒有恐懼。
這般反常教怪物撲咬的動作都微微一滯。
臉上的獨眼眨了又眨。
然而,無需驚疑,因為它很快就瞧見,麵前中了詭計,即將命喪它口的道士,眼眸裡映出一點火星。
那顆獨眼慌忙遊移到頭顱左側。
在它肩頭,在亂發纏繞中,一紙黃符緩緩燃燒。
風呼雨嘯。
一聲扣齒清晰可聞。
“敕。”
轟~~
大火驟起。
……
獨獨一張火靈符,憑李長安的道行,燒不空這漫天大雨。
於是火焰很快被風雨壓滅。
李長安扯下還在蠕動的焦屍,丟到一邊。
補上一道符。
一邊等著怪物被徹底燒成灰燼,一邊將手臂浸入積水,滌去餘溫。
很不對勁。
當初,向岱安屍體變作的妖邪雖然有幾分狡詐,但也隻是一個單純的怪物。而眼前的東西竟然有了明顯的情緒變化,難道它殘留著為人時的靈智?
“你們有幾分是人?幾分是魔呢?”
無人回答。
但雨中卻響起“噠噠”腳步聲,前方的巷道裡,那個擄走蕭疏的怪影去而複返,離得近了,才看見它的真容,同樣蒼老的麵孔,同樣缺失的五官,同樣枯瘦的身體,卻沒有連著手臂,反是生著三對瘦腿,像隻怪異的蜘蛛。
怪不得能在逼仄彎曲的巷子裡奔轉如飛。
但“蜘蛛”並未急著撲過來,隻是惡狠狠盯著道士,駐足巷口,似在等待什麼。
果然。
黑暗中傳來讓人惡寒的“梭梭”聲響,“池塘”邊殘缺的牆頭遊下來又一個怪物,它的身軀拉得極細長,光禿禿沒有手腳,腰下竟是又連著一副細長身軀。
“啪”,水花作響,角落裡跳下一個長手長腳卻矮小如孩童的身形,細細一看,原來沒有上半截身軀。
“轟”,一個肉山般的怪物推倒牆壁而出……一個又一個怪物相繼出現,將李長安圍在了這一池冷水中。
掃上一眼。
算上被燒成灰的,總共有六個怪物。
個頂個的奇形怪狀。
好像把許多人的的肢體雜揉在一起,然後再按人頭胡亂分配,便成了眼前這些扭曲畸形之物。
李長安眉頭緊蹙。
他並不害怕,隻覺奇怪。
不應該還有一個麼?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透過坍塌的缺口。
冷風一刻不停將寒雨灌進屋子。
即便大夥都擠在“符圈”裡,即便衣物都裹得嚴實,但仍有莫名的寒意在彼此間蔓延。
“李哥他?”
“閉嘴!”
不知是誰在動搖,也不知是誰在嗬斥。
其實大家夥都一樣,驚惶不已,之所以還維持著理智,隻不過還有點希望可以寄托罷了。
可突然。
“誰?誰在那兒?”
帶著顫音的質問霎時就把眾人的神經繃到了極致。
“你出聲啊!你再不說話,我動手了啊。”
王忠民拿起個自製燃燒瓶,手比嗓子還抖,若不是忘了點火,真怕沒砸著彆人,先把自己給點了。
還好。
一個身影從黑暗中哆哆嗦嗦走了出來,昂起慘白的小臉。
屋裡的大夥兒麵麵相覷。
“蕭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