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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妖”瑩瑩的青光倒映在阿梅漆黑的瞳孔裡。
劍尖顫栗。
隻差毫厘。
便能貫腦而入。
李長安有預感。
這一劍落下,此間一切的一切都將塵埃落儘。
但恰恰就在這毫厘間。
劍刃卻再難落下。
概因,數隻手掌從奄奄一息的幻蝶身旁、從殘屍堆中舉了起來,齊齊地、死死地抓住了劍刃。
這些手掌或遍生鱗片黑毛,或關節異常曲折,或指甲尖銳如鉤,但都有著共同的特點。
破碎、殘缺、血肉模糊。
一如它們的主人。
破破爛爛堆砌在屍山上。瞳孔灰敗,肢體僵硬,無言述說著一個事實——它們早已死了。
可一群死“人”又如何會突然“複活”阻擋劍鋒呢?
電光火石不及細思。
道士腳下感覺突兀一空。
亂了重心,整個人往下跌落。
屍丘塌了?
不。
道士驚詫發現,周遭堆積的屍骸,無論開膛破肚的,還是撕成幾段的,甚至一根骨頭,一塊碎肉,此時竟然都“活”了過來。
彼此間,毛發纏著毛發,內臟擠著內臟,牙齒咬著牙齒,粘粘、翻湧、高壘成一圈高牆向自己擠壓。
李長安下意識就要揮劍。
然而。
不知多少的爪牙從腳下、從身周冒出,抓住他的手腳,纏住他的腰腹,咬住他的脖頸,激得護身金光閃爍頻頻。
李長安好不容易掙開一隻手,要掏囊中黃符,眼前卻驟然一暗。
抬頭。
無數怪異屍體以更加怪異的姿態扭曲、捏合成一麵牆已將自己覆蓋包裹。
離得近了,才隱隱見得。
許多黑色的絲蟲樣的東西在屍骸間蠕動。
道士明悟。
是那些黑線,是那些怨氣凝成的、密布在幻境每一個角落的黑線。
是它們將屍體“複活”,並編製成一張“巨口”,要將自己一口吞下!
道士心下一凜。
此時。
“轟!”
忽有火光與聲浪並起。
身上搖搖欲墜的護身金光當即碎裂。
同時。
旁邊的骸骨屍壁也被炸出一個巨大的豁口。
一雙手探進來拉住了道士的肩膀。
鼻端嗅到熟悉的香味。
整個人便騰空而起。
飛出屍籠。
…………
幻境如今活著的東西不多。
在這緊要關頭,能救李長安於水火的還能有誰呢?
虞眉將道士拔出屍山。
才落地。
“發生了什麼事?!”
她一貫清冷示人,但此時,語氣中竟是少有的慌亂。
方才,她正在周圍搜尋是否有活口,可那仿佛心跳的悶響皺起,她驚駭發現自己與幻境的聯係居然斷絕了。
她是幻境的中樞之一,可說,她本身就是幻境的一部分。便是幻蝶、於枚,也隻能壓製她,迷惑她,嘗試控製她,而不能驅逐她。
可就在方才短短一瞬,完全沒有預兆,幻境與她之間的臍帶就這麼突兀被切斷。
一時間,竟有孤魂野鬼飄零天地無處容身的錯覺。
不僅如此,連冥冥中與酒神的聯係也被隔斷,再三呼喚,都得不到酒神的回應。
回頭去尋李長安。
正好發現道士陷進了屍窟當中。
……
李長安沒法回答虞眉的疑問,也顧不上回答,他死死盯著屍山。
在那裡,黑線不停穿梭,編織著屍體,讓炸出的缺口飛速彌合。
眨眼間,隻剩下一個小小的窗口。
透過那窗口。
可以瞧見,幻蝶臉上褪不去的暢快與得意。
可以瞧見,阿梅撕開了幻蝶的肚皮,站立在累累骸骨中央,漆黑眸子突兀低下來,迎上了道士灼灼目光。
片刻對視。
神色一動,似笑非笑。
像有條毒蛇躥上脊背,李長安汗毛倒豎。
“殺了她!”
虞眉一時不解。
“快!”
虞眉終於動手,動手就是殺招。
數顆指頭大小的黑色珠子擲上屍丘。
並指作訣。
“敕。”
頓時間。
孕育其中的癸水陰雷轟隆震出。
黑沉雷光一如火花跳躍疾走,又如油墨浸物無聲,所過之處,無論血肉、甲殼、毛發……先是乾枯,繼而皸裂,最後崩作黑沙簌簌滑落。
又是轟然一聲。
李長安連人帶劍撞入其中。
砂礫紛紛灑灑四散。
趁機掙脫了束縛的飛劍帶著雀躍回歸,在匣中顫鳴不已。
同時,也露出了半個幻蝶。
之所以是半個,因為它隻剩個連著脊椎骨的腦袋,卻神色譏誚,顯然還在苟延殘喘。
“阿梅呢?”
它但笑不語。
道士不再理它,他直覺阿梅並未死於雷火,而是沉入了屍山更深處。
“再來!”
道士催促著虞眉,自己也準備再度祭出飛劍。
可此時。
“咚。”
彷如心跳一樣的悶響再次響起。
李長安隻覺身子一歪,眼前一花,耳邊升起風嘯,好似突然之間,腳下的屍山連帶著自個兒都旋轉起來。
沒站穩。
背後又有厲嘯響起。
虞眉當即揪著道士的衣領,躍上天空。
李長安眼疾手快,抓住了幻蝶的脊椎。
人在半空詫異發現。
原來腳下掠過的不是什麼襲擊者,而是一條……河流?
連著河床被扯出來,河水翻湧,甚至跨著木橋,飄著小船,好似被捉住的蚯蚓,扭扭曲曲飛過來,和屍山纏作一塊。
緊隨其後的,是數不儘的殘磚碎瓦。
舉目四顧。
天地萬物搖搖晃晃蠢蠢欲動。
…………
橋梁、街道、樓宇,乃至於雲層、空氣和流水……所有的一切通通被無形的引力捕捉,轟轟烈烈卷入攪動天地的巨大漩渦。
地麵早已不能立足,虞眉不得不用法器幻化出馬匹大的木鳶,載著兩人升空躲避,免得被土石吞沒。
可空中也不安生。
漩渦卷起的雜物,譬如連根拔起的大樹、一艘畫舫、半棟房屋……驚濤駭浪般一波又一波砸過來,兩人通力合作,不知轟爛了多少瓦頂、磚牆,斬斷了多少石橋、木梁,手段儘出,幾乎精疲力儘,一切才暫且平息。
地麵上。
曾經鱗次櫛比的屋脊瓦頂,點綴其中的精致庭院,密布的羊腸石巷都已徹底不見,連網狀的河流水道都被扯斷、絞碎、填沒。一片廢墟中,被漩渦抓扯出無數深溝和丘壟,彷如條條匍匐的疤痕。
天上。
天穹彷如被揭下了一層皮,露出底下空洞的白,而更慘白的雲翳被拉成絲縷,成螺旋狀,依著慣性,一圈又一圈彙向一切的源頭——屍丘,不,屍丘也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由土石、骨肉與建築殘渣捏合成的、一個屹立高聳、浮雲攔腰的怪異造物。
這東西是活的。
保持著一個緩慢的節奏。
不停地收縮、膨脹。
彷如一個粗糙的、怪異的、可憎的、把城市砸碎再用血肉粘粘出的巨大心臟。
伴隨著“心臟”跳動,發出沉重的悶響,大地隨之震動,溝壑裡便擠出煙塵和厲風,哀嚎著在廢墟間回蕩。
…………
木鳶緩緩降落。
兩人分食丹藥、法酒,抓緊時間,恢複法力與體力,望著不遠處,一眼夠不著頂的龐然大物,臉色都不好看。
李長安還好,他不缺與大妖巨孽廝殺的經驗,眼下隻是眉頭緊蹙,陷入一貫的沉思。
虞眉卻已經炸了毛。
她胡亂吞下丹藥,便一抓過幻蝶。
“那是什麼?”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幻蝶的狀況其實更加糟糕,他的身體變得青灰,隱隱浮出細密的裂紋,指甲大的碎片不斷從頭顱與脊椎上剝落。
它的肉身早被李長安焚毀,殘渣也被混入蠱酒,融進妖魔們的血肉,眼下這副殘軀實則是元神所化,此情此景,意味著它殘餘的魂魄也在漸漸消散。
可縱使即將魂飛魄散,它依舊咧著嘴,臉孔在譏誚中支離破碎。
“那是什麼?”它學著虞眉的腔調,笑聲怪異且尖銳,“你難道沒看見麼?那是俞梅。”
“妖孽還敢鼓弄唇舌!”虞眉銀牙咬碎,斬釘截鐵,“區區一隻屍妖……”
“屍妖?”幻蝶咯咯怪笑,“你竟然還以為那隻是一頭屍妖?槐靈,槐靈,你雖已化形,卻還是個木頭腦子,那怎會是區區屍妖?”
它麵帶愉悅,細細欣賞虞眉臉上的憤怒與眸子裡深藏的慌亂。
一字一句。
“那是孽,屍孽!”
“不可能!”
虞眉當即怒斥。
屍妖與屍孽,兩者雖然都是行屍之屬。
但前者是死屍複起作祟,後者是怨氣凝結附屍。
看似相同,實則差距懸遠。
她要繼續反駁,旁邊李長安卻突然開口。
“它說得沒錯,的確是‘孽’。”
虞眉吃了一驚。
“可是真人明明……”
無論是酒神的記憶還是幻境的傳承裡,俞真人都表明過,阿梅的真身隻是一隻屍妖。
可屍妖又哪來的能耐操縱怨氣和屍體呢?
“俞真人錯了。”
“真人怎會出錯。”
虞眉的一切都是由俞真人所賜,視真人為父母、神明,容不得說半點不是。
但李長安現在可沒功夫和她辯解。
怎會出錯?
是因為屍妖、屍孽特點相似,極易混淆?
或者是當年的俞真人初出茅廬,經驗尚淺?
還是單純的傲慢任性?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重要的是……
李長安指著遠處的龐然大物。
他發現那“心跳聲”一聲急促過一聲,彷如有什麼東西要從中脫出。
雙目如劍,逼視幻蝶。
“裡麵是什麼?”
幻蝶臉上愉悅不減,還饒有興致打量著道士臉上神情。
隻可惜,李道人臉色雖難看,卻瞧不見他最想看到的懊惱與恐懼。
不過,快了,快了!
因為他的“孩子”醒來了!
這顆殘破的頭顱放聲大笑。
尖銳的聲音混入厲風,回蕩在廢墟的煙塵之中。
“自然是以屍孽為心,以怨恨為血,以數萬妖魔的屍骸為骨肉,用我族類魂魄為養料,用幻境作子宮孕育而出的曠世妖魔!”
仿佛為其言語注腳。
天地間的“心跳聲”忽的百十倍密集、急促、沉重起來。
駭然抬頭。
那座高聳雲天的龐然大物竟在“轟隆”中迅速崩潰倒塌。
霎時。
正如將泰山擲入東海。
壓得地往上翻,壓得天往下墜,壓得四野群山往中間抬起、翻卷、傾覆。
更壓得腳下城墟搖晃起伏如水波翻湧沸騰。
兩人隻好乘著木鳶再度升空。
可也在這時。
“山”已沉入“海”中,掀起浩蕩巨浪——由土石、骸骨、磚瓦……總之,由這片城市一切的物質彙成的浩瀚波濤。
怨恨凝煉成的黑線在其間蔓延穿梭,隱隱在“浪頭”編織出一張張模糊的麵孔,哭嚎著、翻騰著、撕咬著,接天連地,浩蕩而來,吞沒席卷一切。
小小紙鳶孤零零盤旋其前,好比蚍蜉之於山嶽。
“李道人!你不是要斬妖除魔麼?”
幻蝶還在狂笑。
縱使靈光散逸得幾要魂飛魄散,但神態卻愈加亢奮,愈加得意,愈加癲狂。
“好!”
“我就給你一個最強大的妖……”
劍光一閃而過。
狂笑劈作兩半。
將它的廢話與魂靈一並泯滅。
“回神。”
道士拍了拍陷入驚駭茫然無措的虞眉。
笑著指向她身後的方向。
在那裡,地形在劇變中支離破碎,翻卷出重重險惡的山棘與深溝,數不儘黑線在其間遊移穿梭,就像波濤中潛藏的獸影,蟄伏著爪牙,等待著懵懂過客。
而在更遠的地方,在山棘與深溝之後,酒神廟雖已殘破,但依然屹立。
“咱們該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