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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一度瀕臨崩潰。
那些燃燒自己、維持幻境的蝴蝶們本將混亂的苗頭控製下來。
可突兀間。
有黑雷震起,蝴蝶們觸不及防便被震死大半。
於是局麵徹底失控。
火光熊熊衝天,映得殘月赤紅;濃霧沸騰急湧,淹沒整個城市。
火與霧中也再度上演起“群妖逐人”的戲碼,在鮮血與恐懼的重壓下,人們一個又一個化身妖魔,肆意揮灑獸欲。
幻境崩滅就在當前!
“這……這……糟了!糟了!”
酒神在虞眉耳邊喃喃不休。
剛才虞眉動手的時候,他雖開口勸阻,但也悄悄出手,不讓李長安瞧見這邊的動作,未免沒有口是心非、暗自支持的意思。畢竟,他這個信眾消散殆儘的神明,支撐他苟延到如今的信念,無非就是毀掉幻境而已。
誰料混亂蔓延之迅疾出人意料,幾如乾材烈火,轉眼便點燃了全城。
要說眼下妖魔彼此吞吃的場麵和幾人原本的計劃看似相同,但實則是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原因很簡單。
它們還不夠餓,不夠瘋,雖然被饑餓所折磨,但理智尚在,懂得隱忍退讓。如此一來,待到幻境崩潰,妖怪們恐怕還會剩下大半,然後一哄而散……
酒神愧疚、焦急不提。
虞眉可沒這麼多顧慮,她是個極果決的性子,一旦做下決定,便不會回頭。見到幻蝶還未現身,就拋下了滿城的混亂,一不做二不休,把目光投向了另一個地方——猖兵與齧鐵的戰場。
可是。
酒神忽的驚喜萬分。
“它來了!快走!”
虞眉不假思索,遁去身形。
下一刻。
月光大明。
皎皎然,凜凜然。
彷如嚴冬裡的冷陽投下萬千利刃。
刺開濃霧,切碎大火。
映照之處,無論是奔逃的人還是捕食的妖都慢慢變得遲緩,慢慢變得木訥。
漸漸的。
除卻那些徹底覺醒的妖怪在驚懼中潛伏下來,剩下的絕大部分人與妖們都如同提線木偶般僵止不動,慢慢的、齊齊的抬起頭來。
上方。
在月亮與城市的中間,巨大的璀璨的仿若神靈的蝴蝶盤旋飛舞。
…………
李長安順利潛入了水月觀。
虞眉那邊連番的動作似乎真將幻蝶手上的力量全部調走。
觀內淒冷無聲。
隻餘空蕩無物的牆垣上點點漆黑的怨斑。
道士的目光沒過多停留。
時間緊迫,動作要快。
幻蝶隨時可能察覺返還。
水月觀雖然不大,但一間間房舍去找也是耽擱時間,不合事宜的。
道士早有計較。
太歲妖既然成了食材,首先要搜尋的位置當然是廚房。
李長安熟門熟路,翻牆越垣很快到了地兒。
幻蝶是個懂得享受的妖怪,這水月觀落在他手裡,廚房非但沒荒廢,反倒精致了許多,煎炸蒸煮人肉的家夥樣樣俱全。
可惜的是,太歲妖不在這裡。
但倒也不是一無所獲。
李長安翻找一陣,在一大鍋子小火溫著的雜鹵裡撈出了一顆美人頭。
接著。
他出門翻上屋脊。
這裡視野開闊,近能俯覽道觀,遠能眺望瀟水城上翩然盤旋的幻蝶。
他嗅了嗅手中人頭,而後閉上雙眼,存神靜思長吸一口氣。
以衝龍玉為本,以驅神為輔,竭力催動鼻神。
山間千萬駁雜氣味於是儘入鼻中。
片刻。
找到了!
李長安驀然睜開雙眼。
炯炯目光落在道觀一角。
……
偏僻角落裡。
低矮的神堂配著個狹小的庭院。
李長安也記不得它曾安置過哪個神明。
都不重要了。
反正都被妖怪們作了“垃圾場”。
全道觀的神像都被拆了下來,扔到這偏僻狹小的院落,歪歪斜斜擠在一起,泥塑的麵容爬滿了黴斑。
可偏偏太歲妖的氣味就來自此處。
李長安沒急著進去,空氣還隱藏著幾股特彆的氣味,極細微,夾雜在濃重的妖氣裡,若非道士把鼻神催動到了極致,還真險些分辨不出。
他解下劍匣。
“敕。”
紅光一閃而沒。
神像林子裡滴溜溜就有幾顆頭顱滾落。
斷口處鮮血淋漓。
道士看也沒看上一眼,背上劍匣,穿過發黴的神佛們,推開了神堂大門。
……
縱然堂內沒有光源,道士還是一眼就找到了太歲妖。
她就端“坐”在神壇上,肌膚欺霜賽雪,好似冷冷生著光。
可惜腰部以下卻現出了原形,化作一個大肉團,像是一大團融化又凝固的蠟油,與神堂嵌在了一起。
肉團上生出些手腳頭身,到處有切割的痕跡。
而它臉上始終是雙目微闔、帶著輕笑,與門外的神佛們一般神情。
當真是一尊肉身布施的雪菩薩。
李長安依舊沒急著上前。
他將目光越過太歲妖,注視著它背後混沌的影子。
黑暗中有嘶啞的聲音幽幽響起。
“你終於來了。”
李長安按住長劍。
“於枚?”
…………
巨碟翱翔於天際。
瀕臨毀滅的瀟水在它翅下的月光裡緩緩愈合。
本該如此。
可不知為何。
突兀間。
它從容盤旋的姿態變得急迫。
壓低身形,揮動四翼,掀起狂風,掠過屋宇。
點點光輝自翅上紛紛墜下。
濺落之地。
霧氣驟然消散,房屋、街道煥然一新,妖在抖擻中變回了人,人又不再恍惚重新鮮活起來。
甚至於某些地方,酒神祭夜市又熱熱鬨鬨再度開始。
藏在暗處的虞眉鎖起眉頭,幻蝶的變化絕非無的放矢。
她問酒神:
“道士那邊?”
“出了些意外。”
“有危險?”
“說不準,撞見個意料之外的人。”
“誰?”
“於枚。”
不過三兩句的功夫,幻蝶翅上的“星光”幾乎墜儘,可卻換來整條長街又熱熱鬨鬨、熙熙攘攘。僅從表麵看來,幾乎扭轉成變亂發生前的模樣。
虞眉默然不語,再度解下了腰間的小酒葫。
這次酒神沒有勸阻,他隻是提醒道:
“你可想清楚了。”
“你這一身法術都隻因你是虞眉——瀟水幻境的虞眉。然以幻蝶對瀟水的掌控,你在它麵前,很可能便不是虞眉。”
虞眉飲下神酒,蒼白到幾近透明的臉上湧出淺淺的血色。
“他需要時間。”
“李道士恐怕不會願意用這種方式換取時間。”
“那就彆給他瞧見。”
虞眉說罷,扣上鬼麵。
她拔出短劍,一席紅裙鼓蕩氤氳,好似一團焰火衝上月空。
投向了天上那璀璨夢幻彷如神明的巨蝶。
…………
李長安打開窗戶。
過分明朗的月光湧進神堂,映照出神壇後那個龐然大物。
一隻巨大的、枯槁的、遍布著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漆黑斑點的蝴蝶。
李長安曾經見過它,這是幻蝶的軀殼。
而也在這副蟲軀上,印著一張蒼老灰敗的麵孔——於枚的麵孔。
“於枚?”
“是我。”
她的聲音嘶啞艱澀,似乎久不曾發聲。
“李道友似乎不信。”
李長安警惕著周遭的風吹草動,懷疑之色溢於言表。
那張麵孔上的嘴角向上提了提,似乎在笑。
“以這副尊榮,確實難以取信於人,也是我咎由自取。當日鬥法,你我兩敗俱傷,我被宵小所欺,道友卻得以神靈救護。”
神靈?
它知道酒神?!
那張麵孔似乎看穿了道士心中所想。
“李道友難道不是被酒神救治的麼?”
當年幻境還未鑄成,酒神就被俞真人封進了神像,扔到了現實中的酒神窯。而幻境中的瀟水雖也有酒神祭,但從未有神靈顯聖。
按說,幻蝶不會知道世上真有酒神。
道士心頭驚訝,也了解自己不擅隱藏,乾脆大方承認。
“你說得沒錯。”
那張麵孔聞言卻幽幽歎了口氣。
“可道友還是不信我。”
道士嘿然不語,他心思雖不細膩,但被騙過了一次,好歹長了些記性。
麵孔於是再度開口。
“道友不妨想想。”
“若我不是於枚,而是幻蝶所化,卻為何知曉酒神?之前槐靈種種反常的舉動,搞出了偌大的麻煩,卻為何不曾懷疑過是道友你死而複生,重入幻境而引發的呢?還乖乖被你們牽著鼻子走?”
“為何?”
“因為是我告訴它的。我告訴它:我已將道友你挫骨揚灰、神魂俱滅。”
“幻蝶是三歲小兒?”
“言語固不足為信,可若是它吃掉了貧道一部分神魂,從中‘親眼’看到的呢?”
道士虛起眸子,那張麵孔又笑了笑,繼續說道:
“那日鬥法後,我重傷脫身,卻又落到了幻蝶手中,自知無法幸免,又曉得那酒神一直陰魂不散……”
李長安打斷她。
“你怎麼篤定酒神會救我?又一定救得了我?而我會重回幻境,站在你麵前呢?”
那張麵孔笑得坦然:“賭一次而已,反正我也沒什麼好輸的了。”
道士點頭,示意她繼續。
“於是我任那妖怪將我吞食,甚至將大部分神魂都輕易拋給它,僅守住一絲真靈不滅。當然,神魂中我作了些小小的手腳。”
“我掌控了幻境多年,多少悟得些手段。縱使騙不了幻蝶,還騙不了自己麼?”
李長安再度點頭。
這麼一來就說得通了。
當初,自己與虞眉混進水月觀,發現幻蝶能隱去怨氣,都以為它已徹底吞噬了於枚,卻想不到是於枚為了守住真靈,故意如此。
這也解釋了,為何瀟水城被攪得天翻地覆,幻蝶也遲遲不肯出手,隻因它在煉化於枚的真靈,無暇抽身而已。
道士於是抽出長劍,大步上前。
“你既如此苦心孤詣,有什麼話就快些說罷。”
說完,埋頭劈砍起太歲妖腰下肉團,要把它的本體從神壇上弄下來。
見得道士終於相信了自己,於枚也是隱隱鬆了口氣。
“以幻蝶對幻境的掌控,已能重啟幻境輪回,從頭梳理幻境,安撫群妖。道友可知它為何不這麼做?”
李長安頭也不抬。
“時間緊迫,勿要贅言。”
於枚稍稍一愣,旋即大笑。
“道友還是快言快語,是我婆婆媽媽了。”
她正色道:
“因為幻蝶需要酒神祭,它計劃在酒神祭最後一日的大典上,在酒中下蠱,在所有人的腹中都寄入妖蟲。它不僅要控製瀟水,也要控製瀟水中這數萬妖魔!”
她吐露出幻蝶的計劃後,神色明顯愈加衰敗。
“最後還得麻煩道友兩件事。”
“請講。”
“這觀裡有真人的墳塚,但隻是假墓。裡麵藏著真人遺留下來的一些符籙、法器,雖靈性消磨日久,但應該還堪使用。勞煩交托給槐靈,若要對付幻蝶,她應該用得上。”
“好。”
“最後一件。”
她忽而深深歎了口氣,透著數不儘的疲憊。
“請道友助我解脫。”
…………
一夜的混亂終將平息。
幻蝶不惜血本,縫補了幻境,鎮壓了齧鐵。
從容而來,急迫而去。
拖著光輝暗淡的身軀回歸水月觀。
然後。
轟!
劇烈爆炸幾將山頭顛倒。
宮殿觀堂灰飛煙滅,俱為焦土。
衝天大火中,析出點點熒光,浮在火中聚成隻蝴蝶模樣。
又翩翩然落在山前。
幻化成一個相貌尋常的男子。
盯著大火。
麵色鐵青。
俄爾。
妖蟲猖兵們凱旋回歸,本來一路鼓吹盛大,卻在男子陰沉的目光下,怯怯熄了吹打,戰戰兢兢,俱都匍匐在地不敢做聲。
而在這一地滾地蟲中,兩個被鐵索緊縛的身影格外顯眼。
高大的,是渾身浴血、奄奄一息的齧鐵。
纖細的,是麵目灰白、不知生死的虞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