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肆坐落在一處興旺的集市中。
各個肉鋪、裁縫鋪、魚檔、典當鋪、果脯鋪子、布莊、胭脂鋪子……坐地買賣的吆喝聲,伴著行人的喧鬨聲、討價還價聲,可謂沸反盈天。
但鬨出動靜的可不是他們,而是一個挑著籠屜沿街叫賣蒸餅的小販。
他剛進市集,還沒開張,不知怎麼的,被一個乞丐給纏住了,死活要討一個蒸餅。小販也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見這乞丐攆也攆不走,罵也罵不跑,就是糾纏不休耽擱他做不了生意,一怒之下,揚起拳頭就要砸過去,教乞丐的臉上開個五彩鋪子。
可揚起的拳頭還沒落下去,就聽著旁邊有人喝止。
“且慢動手。”
圍觀的人群裡,鑽出個道人。
這道士年紀不大,一張圓臉上似笑非笑,背著手慢悠悠踱進場中,開口就衝小販怪罪。
“你這人好生蠻橫,不給就不給,何必打人?”
小販氣呼呼辯解道:“這無賴糾纏不休,可不是討打?!”
“何必如此吝嗇?”
圓臉道人卻搖了搖頭。
“你這兩擔籠屜裡的蒸餅何止百枚,施舍於這淒苦人一個又有何妨?”
“你這小道士好不曉事。”
小販把擔子往地上一放,指著道人鼻子罵道。
“我籠屜裡的蒸餅再多,哪個不是我起早貪黑一個個蒸出來的?你看他手腳俱全,即便討得再少,哪個又是他親手掙出來的?”
小販氣勢洶洶,圓臉道人也不與他爭辯,隻是把眉毛一高一低,作出個嗤笑的樣子,忽然開口問道。
“你這炊餅作價幾何?”
小販一愣,本能就回應:“大的四文,小的三文。”
道人聽罷,笑嗬嗬取下肩上的褡褳,數了三枚銅錢過去,要過了一個炊餅,放在了褡褳裡,又把褡褳口子遞到乞丐麵前。
“喏,請你吃餅。”
這乞丐想必是餓極了,匆匆道了聲謝,便將手伸進褡褳裡掏出了蒸餅,兩三口就咽下了肚皮。
可這不吃還好,一吃,這肚皮就“咕嚕嚕”叫喚起來。
若是個要臉皮的,大抵就羞愧退下了,可這乞丐倒是“敞亮”,一事不煩二主,眼巴巴地又看向了圓臉道人。
這下子,圍觀的人一陣嘩然,那小販更是抱著胳膊挖苦道。
“小道士你可瞧見了,這些個沒臉皮的飯桶哪裡喂得飽?”
圓臉道人居然也不惱火,反倒哈哈一笑,把褡褳口子張開。
“你儘管拿!裡麵還有,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這話可聽得人大為詫異了。
圓臉道人的褡褳不大,裝些銀錢、文書還算湊合,但蒸餅塞一兩個就鼓囊囊的裝不下了,可道人卻放下豪言,說是儘管拿?
但接下來,卻是讓人大跌眼鏡。
但見那乞丐左手從褡褳裡掏出個蒸餅,剛兩三口吃完,右手又拿著餅子塞進嘴裡……一番左右開弓七八次,次次手上不落空。
乞丐餓了八輩子的吃相和食量按下不說,單是圓臉道人憑空造蒸餅的手段,便引得周圍人嘖嘖稱奇,唬得小販目瞪口呆。
“搬運術。”
食肆裡。
李長安同桌的員外麵帶不屑。
“小道爾。”
可旁邊李長安瞧得分明,他眼睛裡分明帶著羨慕。
道士於是笑了笑,隻看熱鬨,不置與否。
旁人的反應按下不提,單說這圓臉道人興許是年輕了些,聽著周圍的驚呼,甚至於“活神仙”一類的詞兒,一時間竟然有些熏熏然。
可漸漸的,他忽的發現周圍人的神色從驚訝變得有些驚恐。
方自疑惑。
“道長。”
耳後響起個含混的聲音,側目看去,隻見乞丐咽下嘴裡的餅子,雙手扒拉著褡褳,定定望著他。
“蒸餅沒了。”
圓臉道人楞了半響,瞧了瞧乞丐,又看了看自個兒扁下去的褡褳。
一雙眼睛瞪得跟臉盤一般圓。
“天殺的。”
他脫口而出。
“你飯桶成精啊?!”
他抹了把冷汗就要溜之大吉,可乞丐卻認準了他,糾纏著他還要蒸餅。一時間,竟是拉扯不開。
人群裡不曉得哪個促狹的。
“你這褡褳裡的蒸餅何止百枚,施舍於這淒苦人一個又有何妨?”
這話勾得場中一陣哄堂大笑,笑得道人麵紅耳赤,可乞丐卻死死拽著他,不給蒸餅就不放手。
此時。
人堆裡突然炸起一聲爆喝。
“賊道人!”
但見那暴脾氣的小販一腳踢翻籠屜,裡頭本該裝得滿滿的蒸餅全然不見了蹤跡。他操起扁擔就衝進場中。
“敢用妖術偷某家的蒸餅,找打!”
圓臉道人抱頭鼠竄,可惜被蒙了心眼的乞丐糾纏著,脫身不能,連挨了好幾下,大聲叫喚著。
“彆打!彆打!”
“道術的事情如何算偷?”
“趕緊停手!”
“你說的大的四文、小的三文,你且看另一籠,大的都在哩!”
“哎喲!”
…………
李長安酒菜吃了個七七八八,熱鬨倒是看了個飽。
可那招牌菜卻死活上不上來。
等了一陣。
那小二居然在大堂裡通知說,那招牌菜鴿了,諸位明兒再來吧!
但更奇葩的是,堂子裡的諸位食客遺憾倒比憤怒更多些,還相約著下次再來,看得李長安莫名其妙。
但天色將暮,道士也懶得計較。
隻叫來小二,打包了些酒肉,就近尋了家邸店投宿去了。
說來也巧,這家邸店就在城東,店家也整好姓俞。
跟許多人家一樣,丈夫看來忠厚,妻子透著精明,兩口子膝下無有子女,隻照顧著一個本家的小侄女。
李長安投宿後,男主人安排了一間廂房,灑掃一遍,換上被褥,添上燈油。
臨出門,告罪道:
“道長見諒。”
“這幾日有位客人忽的食量大增,把小店的存貨都吃儘了,采買不及,恐怕明日早膳要晚上一些。”
“無妨。”
道士一擺手。
“正好去對麵食肆,他家還欠我一道招牌菜咧。”
店家咧嘴笑了笑,遲疑了一陣,小聲說道:
“道長今天才到瀟水,恐怕不大清楚。”
“近來風聞有賊人夜闖門戶殺人奪財,晚上切記緊鎖門戶,小心謹慎為妙啊!”
道士點點頭。
他是記得今天入城門時,黃榜下簇擁著許多人,說是招募義士懸賞賊人。
“我自曉得。”
說完,店家正要告退,卻被李長安開口叫住。
“店家,你可認得一個叫嚴鬆的老人?”
嚴鬆?老人?
店家搖了搖頭。
“不認得。”
隻是辭彆離開,他好似想到了什麼,卻又搖頭失笑,喚了一聲。
“阿梅?”
“哎。”
拐角脆生生鑽出個小丫頭。
“你去給那大驢添一把草料。”
…………
室內一燈如豆。
李長安掩上黃殼書,撓了撓腦袋,頗有些無可奈何。
往常幾次都有明確的目標,他隻需要循著黃殼書的指引,找到妖魔,想辦法弄死就成。
可這次倒好,直接給了一座城市,這教他如何下手?難不成把整座城市都給拆啦?
那這什麼個通幽、劍術、驅神、禦風可都不好使了,得開個空間門,去現世拉一隊挖掘機才靠譜。
他今兒坐船在城裡晃了一圈,拚命要找出些異常來。
可除卻“繁榮昌盛、安居樂業”八個字兒,是什麼也沒發現。
要真要挑出什麼疑點,大抵也隻有“乾淨”兩個字兒。
這個“乾淨”,不光指街麵乾淨整潔,或是居民的精神麵貌,更是指妖魔鬼怪。
常言道:荒野多妖精,聚邑多鬼怪。
說的是,荒郊野嶺人跡罕至,天地靈氣充裕,常有妖類化形或精類誕生;而城市之中,人欲繁雜,憎恨、嫉妒、貪婪、傲慢種種惡念橫生,多有鬼怪借此滋長。
可道士今天開著“衝龍玉”一圈聞下來,半點兒妖魔鬼怪的氣味兒都沒聞到,實在是乾淨得古怪。
但是轉念一想,“乾淨”又有什麼奇怪?莫不是自己汙濁裡呆久了,反把正常當異常?
左右沒有頭緒。
李長安乾脆往床上一躺。
管他的。
船到橋頭自然直。
睡覺!
…………
有血腥氣。
黑暗裡,李長安突然睜開雙目。
眸光如電,激得榻上劍匣嗡然作響,但道士虛虛一按,便乖巧沉寂下去。
他又拿起劍,下了床,掌起燈,推開門。
門外,狹小的中庭月色微明,不知何時泛起的霧氣淺淺的“鋪”了一地,在月光下,顯出砂礫般的質感。
夜風拂過,滿池“白沙”流淌起來,緩緩傾瀉入對麵那扇虛掩的房門。
而那淡淡的血腥味兒便從門隙中逸出。
……
“嘎吱。”
門軸的轉動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分外的刺耳。
李長安推開門。
慘淡的月光混著霧氣一並湧入房中。
房中看來一切正常,並無打鬥廝殺的痕跡,隻有一個男人仰躺在床榻上,瞪著雙眼,無聲無息,對李長安的不請自來,沒有絲毫反應。
李長安認識這人。
正是這個房間的住客,先前道士也與他攀談過幾句,說是姓錢名大誌,但又自嘲平素並無大誌,隻求家財萬貫、兒孫滿堂、妻妾成群。他此番來瀟水,是為了販酒,但來早了,今年這批新酒還未出窖,隻得在邸店暫住。
沒成想,不算大誌的大誌沒實現……李長安目光轉下去,落在他胸膛茶盞大小的殷紅上,默不作聲上前去為他撫上雙眼……便悄無聲息死在了這霧夜中。
說了聲“得罪”,李長安檢查起錢大誌身上的傷口。
高手!
稍作檢查,李長安就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
死者的致命傷正在左胸,傷口又窄又細,故此身亡許久,傷口浸出的血才堪堪在裡衣上,渲染出茶盞大小的印記,逸出的血腥味兒為對麵房間的李長安所驚覺。
但又足夠深,可以穿透衣服、皮肉直沒心臟。
再看屋中器具,以及床榻上掀在一旁的被子。
可以想象出,在夜半人靜時分,凶手悄無聲息潛入房中,掀開了死者身上被子,在其從睡夢中驚醒,惶恐睜開雙眼還沒來得及驚呼出聲時,用一種輕薄而窄細的利器,一擊刺穿衣裳與皮肉,再穿過肋骨間的空隙,最終貫入死者心臟。
乾淨、利落、狠辣,一擊斃命!
最後悄無聲息抽身而退,離開前,還不忘從容掩上門扉。
……
李長安的神情一時有些凝重,不止是因為凶手手段高明,更是因為……
抵近之後,他從錢大誌的屍體上,聞到了一股極其輕微的妖氣。
而此時。
夜裡突然響起淩亂的腳步與呼喝聲。
不多時。
虛虛掩上的房門被人一腳踹開。
一對明火執仗的差役闖了進來。
李長安瞧了瞧床上的屍體,又看了看自個兒手上沾染的血汙。
“我說不是我乾的,你們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