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覺得自己仿佛墜入了一場遲遲無法醒來的噩夢。
在夢中。
她看到人們發了瘋似的自相殘殺,看到和尚們撕開了偽裝化身怪物。
看到人們四散奔逃,又相繼死去。而很快,鮮血混入泥水,而死人從泥濘中爬起,撲咬活人。
她隻是木然地跟著爺爺的腳步,但漸漸的,同行的人越來越少,而怪物卻越來越多。
直到他們再也跑不動,直到整支隊伍隻剩下她和爺爺兩個人。
她看著怪物們四麵圍攏,看著爺爺佝僂著腰揮著拐杖擋在跟前,看著那根拐杖把一個怪物砸了個趔趄,看著更多的怪物一擁而上……
“囡囡……”
爺爺喚了一聲,而後被怪物們淹沒。
接著。
撕咬與吞咽聲中,迸出一聲:
“跑!”
這一聲並不洪亮,倒不若說是死前微弱的哀鳴,可卻像是一根針,刺破心中的迷障混沌,整個世界為之蘇醒。
囡囡感覺到了。
雨是冷的,血是熱的,淚是鹹的。
泥水帶著土腥,怪物散著惡臭。
而夢……是真的!
跑!
此時此刻,她心中所有的悲慟、恐懼都化作了一聲。
快跑!
然而,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娃子在這暴雨中的山林裡又能跑多遠了呢?更彆說她早已精疲力儘。理所當然的,她被一根樹藤絆倒,撲入一從灌木裡。
荊棘劃破了她的臉頰,山石擦傷了她的膝蓋,泥漿染臟了她的衣裳。
她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怪物們一點點圍攏上來,看著那一張張流露著貪婪、詭怪、猙獰的麵孔,在幾個時辰前,他們還是熟悉的鄰居,是素不相識的路人,但如今卻想將她生吞活剝。
可還是那句話,她隻是個八九歲的小女娃子,又能做什麼呢?
不過是張了張嘴,許久才沙啞的說出:
“救……”
而此時,前頭的活屍們身軀一顫,張開了掛著破碎衣料的大嘴,猛地撲咬上來。
“鏘。”
千鈞一發間。
一抹寒光自囡囡身後刺出。
隨後。
勾、刺、點、抹、挑。
這清冽而又森然的劍光暴漲開來,將小丫頭牢牢護在了中央。
“……我。”
直到這時,囡囡的呼救這才說出了口。
而一隻溫暖粗糙的大手便將她從泥濘中拉起。
接著,一席殘破的道袍擋在她的跟前。
………………………………
李長安輕輕將囡囡掩在了身後,默不作聲打量起對麵的活屍。
照著龍圖等人的推測,他們之所以無法調動法力任人宰割,以及死後化身怪物,都是源於那碗“佛粥”的緣故。那莫名的鐘聲雖將眾人從幻覺中驚醒,但是那粥卻仍舊留在人的身體裡,時時刻刻準備將人拉入不測深淵。
李長安雖然自己沒有吃下那粥,但山上的數千人卻是一個不落全中了招,按照龍圖等人的推斷,眼下這數千人中恐怕大半都已化作活屍。
不說其他,便是眼前的活屍便有百餘具,其中異變的不下十數頭。
也無怪他們沒有膽量隨道士返身上山,便是李長安自己,法力枯竭,渾身帶傷,還要護著身後的小丫頭,隻身單劍也難以敵眾。
不過好在,人雖隻有他一個,但鬼卻有很多。
便在道士剛剛護住小丫頭,活屍們還沒來得及圍上,便聽得一聲轟雷也似的怒吼。
一個分外雄壯也分外熟悉的身影,越過了李長安,好似一頭狂呼酣戰的熊罷,一頭撞進了活屍堆裡。
緊接著。
數不清的鬼兵蜂擁而上。
正是燕行烈與他的部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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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竹林裡,楊之極那一番話雖然透著無恥,倒是也給李長安提了個醒。
山上活屍甚多,但他李長安又何嘗無有援手?
燕行烈遞給他的折子可還在懷裡揣著。
他之所以先前沒想到這茬,一來是道士沒有挾恩驅使他人的想法,頂多哪天清寂無聊,邀大胡子到人間來作個酒伴;二來麼,他也那個能耐……
老實說,李長安就一半路出家的野道人,便連身上的度牒以及“玄霄”這個道號,都是占用了死去的師叔的。從便宜師傅那兒學來的幾手法術,加起來都沒手頭這柄劍好使。拿著折子,指名道姓請幾個陰兵上來,勉強湊合。但要想招來“千軍萬馬”,他就隻得坐臘了。
好在,有龍虎山的專業戶在,就無需他操這份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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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瞧著,大胡子衝入活屍堆裡,如若無人之境。
李道士自然也不甘寂寞,提著劍就要上去援手。
可邁出步子,便是一拍腦門兒。
疏忽了!
差點忘了,身邊還有個小丫頭呢。
他回頭看來,隻瞧著這個在山下村莊裡有過一麵之緣的小女孩,正緊緊攥著他的衣袖,也許是因為怕生,隻捏著指甲大的一角,但卻用力到手指青白。
她低著頭沒有發出丁點兒聲音,隻在稀疏的冷雨中輕輕顫抖。沾著泥水與血跡的臉上,無聲的淌出兩條淚痕。
李長安不由默然,才升起的些許除魔救人的豪情暢快,頓時全化作了一聲短歎。
可此時此刻,哪裡有空閒去悲憫哀憐?
道士很快定住心神,尋思著讓一兩位陰兵送她下山,可鼻子一嗅,卻是咧嘴一笑,抬手吹了聲嘹亮的號子。
立時,旁邊不遠處。
“昂嗯。”
頓見樹籠裡殺出頭油光水亮的大驢,邁開了四蹄撒歡地往這頭狂奔。
趕巧,途中正擋著具倒黴的活屍,被大青驢拿腦袋一撅,頂了個騰空而起,而後一個兔子蹬鷹,便晃悠悠飛到了坡下樹杈上掛著,整個胸膛深深凹陷。
要說這活屍,雖然不知疲憊,不畏傷痛,力氣也比生前大上許多,若是有變異之處,那就更加難纏。但好歹也隻是血肉之軀,手斷了不能拿,腿斷了不能走,腦袋丟了更是一命嗚呼。
便如眼前這位,胸膛深陷,肋骨儘碎,五臟移位,擠牙膏似的,嘴裡冒出些濃稠血漿,眼看是就要死乾淨咯。
………………
驢兒跑到跟前,被道士揪住頂毛一陣亂揉。
上山時,道士打算憑著發型渾水摸魚,便讓驢兒自個兒先在寺外溜達,眼下發生這麼大的變故,他還一度擔心大青驢彆被活屍給生吞了,可沒想,好嘛……
道士摸了把驢鈴,從裡頭摳出坨泥巴,早曉得這驢被月酒開了靈智,卻沒想到聰慧如斯。
“看來以不能叫你‘蠢驢’了,得叫你‘驢機靈’。”
玩笑話說完,李長安便把小丫頭抱起來擱在了驢背上,揪著驢耳朵囑咐:務必將人送到山下安置點等他。
再對小丫頭說道:“囡囡,這山上危險,你就先同這驢‘機靈’下山去吧。”
小丫頭沒說話,隻把道士的袖子又拽緊了幾分,淚盈盈的眸子看著他。
李長安心底一軟,卻還是柔聲道:
“囡囡怪,叔叔是要去救人,救更多的人……”
囡囡終究還是鬆開了手。
“抱緊了。”道士囑咐。
小丫頭輕輕嗯了聲,雙臂圍住驢脖子,將小臉埋進了鬃毛裡。
………………
目送一人一驢下山遠去,李長安收回目光,轉身走到老甲正的屍身旁。
此時此刻,這位儘職儘責的老人仰躺在泥濘裡,血肉模糊、殘缺不全的身軀正在輕微抽搐,臉上紅毛點點蔓生。
李長安抬起劍尖,抵住他的喉嚨,而後用力一壓。
劍鋒切斷頸骨,亡者得以安寧。
道士為其闔上雙眼,才抬眼看向這幽幽夜色。
天光已儘,雨勢早歇。
冷月自雲翳的空隙間投入微光,盤山而成的千佛寺在幢幢樹影裡無聲靜默,白日裡的金碧輝煌,在這個夜晚儘作了鬼蜮森森。
“三身佛。”
李長安叩劍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