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食怪物 弱小的人也有愛和被……(1 / 1)

【霸花/貂花】厭食怪物

·劍網三原作遊戲背景,非玩家友好,較不影響閱讀;

·CP為霸刀x萬花;

·章節中有人稱與視角的轉換;

·越饑餓,越空虛,越索取,越空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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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從來沒想過再次跟師弟見麵會是這樣一副形容。

雨下得很大,我盯著小爐上最後一罐湯藥,想象落星湖湖麵上層層震蕩,天氣並不很好,今夜不宜出行。外麵的敲門聲就多少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我擱下湯藥,一開門,門口撲通跪下一個。是個著霸刀山莊門下弟子服飾的,領口白色絨毛早被雨水洇濕殆儘,眉目間黏著發絲,而他懷裡還打橫抱著一個,乍一看麵目熟悉,仔細看看,卻怎麼也不敢認了。

像是我許久未見的師弟,可被濕漉漉的衣物包裹著的他,瘦得幾乎有些離奇。我首要疑心是遭人下毒暗害,很快那霸刀弟子開了口,立時便消釋了我所有猜疑。

“辛大夫,求您救他!他現在根本吃不進任何東西,再這樣下去,恐怕要把自己餓得死了!”

有一瞬間我甚至以為自己在發夢,清醒夢。我這便宜師弟並非出身杏林,而是丹青門下,隻平日裡與我交好才跟著旁人喊我一聲師兄,離穀前姑且算個康健無恙的大活人,說話做事雖然離經叛道不與常人同,左右穀外天廣地闊,總是各管各家生活,想來離穀也不至於太受刁難。

到底如何宕折變故,能令這樣一個大活人竟要活活餓死自己?

我不明白。也很難立刻原諒釋懷什麼。不錯,我已暗自認定師弟如今這般模樣與這霸刀弟子絕脫不開乾係——能為師弟雨夜送醫,對這霸刀弟子而言師弟必也至關重要,既然重要,就有因果,誰因誰果暫且按下不表,單看這層因果,我對這霸刀弟子就有許多話要講。

“先進來。”我說。“放去那邊榻上,我要切脈。”

撥開濕重衣袖,露出來的是一枚拇指食指一扣即得的過分細瘦的腕子。切脈前我心中已有計較,兩指一貼寸口,果不出我所料,氣滯脈弦,動遲而虛,若真如霸刀弟子所說繼續這樣下去,不出三日,師弟便會在昏睡中一夢不醒。

我讓霸刀弟子架起師弟,先將那身濕衣服扒了去,四下裡看看預備尋一塊乾燥軟布,擦淨身子再說。沒想到出現在我麵前的這具身體實在驚人,順著骨節寸寸撫下,指尖觸碰到的隻有皮與骨,至於其下攀附的血肉拋向了何處我一時無法可想,這是太單薄的一副軀殼,薄得一觸即碎。我一下不敢施力了。霸刀弟子倒很習慣了似的,接過軟布便開始擦拭,很快將潮氣儘數擦淨,還不忘撩起師弟半乾不濕的長發擱在枕邊——我對他的評價好轉了一些。看來這人照顧師弟少說也有一段時日,否則不會這般駕輕就熟。

簡單看過,師弟麵如金紙,呼吸微弱,與脈象顯示基本一致。將死之相。我將小爐上烹著的那罐湯藥取下,正是一味溫補的異功散。天曉得我為何會在無人深夜裡烹一味補氣化滯的異功散,巧合如此,也是天意。一邊將藥倒進碗中,一邊取來銀針,我問那霸刀弟子我這師弟大約是何時起不願進食的,霸刀弟子整個人呆滯一瞬,直愣愣地回我:我不知,好像一夜間他便消瘦下去……

我有些動怒:何來這樣無理消瘦,他又不是詩人,一個畫畫的,能將自個兒一夜間耗得氣血兩虧不成?

先前我也問過,他說不妨事的,我想他既通岐黃之術,應當不至——

是你在推諉還是他同你扯了謊。

啊?

夠了。我一擺手,心底有了眉目。我這師弟怕是藏了苦衷,有些話是不便對這霸刀弟子明說的。此事先不提,我且問你,你是他什麼人?

霸刀弟子似乎在斟酌措辭。我手上一針下去,師弟當即醒轉,我當麵又問一遍,師弟抓著我的袖子氣若遊絲,卻很平靜地告訴我:無念於我有救命的恩情……

舊事陳年,怎麼不說我們有共飲合巹酒的交情?

霸刀弟子閉了閉眼,打斷了師弟的回答。辛大夫,我也不藏著掖著,同你實話實講,我答應了薄月,往後餘生隻他一個,倘若他就這樣去了,我一定恨死我自己。

我沉默。

辛大夫,我請教你,人不吃飯,是不是就會死?

是。

那麼不願意吃飯,是不是一種病?

是。

好。霸刀弟子轉頭看著師弟,很認真地開了口。

“簡薄月,你真的生病了。”

2、

“他在我麵前的時候太正常了。”柳無念說。“尤其是近兩個月,他經常做飯給我吃,做飯的人怎麼會餓著自己呢……現在想想,從來都是他看著我吃,我竟沒見過幾次他吃東西的樣子。”

“他從來不對你喊餓嗎?”我放下筆,師弟的狀況比我想的還要差,姑且先開些溫補方劑穩住他流失太過的氣血,再徐徐圖之。“不可能罷。”

柳無念搖頭:“從來不講。”

“那你是怎麼發現的。”

“……是有一次睡覺的時候,我半夜忽然驚醒,感覺好像有哪裡不對。我就坐起來到處尋摸,終於發現薄月的呼吸幾乎快沒有了。我也是上過戰場的人,知道死人什麼樣,那個瞬間我真的很害怕,冷汗都出來了。我怕他就這麼沒了。我用力晃他,他的心口就在我掌下,那裡一樣跳得很慢。當時薄月迷迷糊糊地應了,可等睡醒再問,他已全然不記得昨夜發生的事,更不記得我喊過他。”

“我當時都有點發傻。我想過薄月是有事瞞我,沒想到是他瞞著我要把自己餓死。我太相信他了……真該早點來的。”

“你知道我?”

“之前聽薄月說過辛大夫的事,還說他的醫術都是跟你學的。現在想想,連這件事也是騙我的了。”

根據柳無念的描述,就在來萬花穀的路上,簡薄月幾乎每夜都有類似的症狀。越到子夜熟睡時分心跳呼吸就越弱,隨時可能消失。他也終於在這段寸步不離的行程中看到了簡薄月都在吃些什麼:每日一顆煮雞蛋,半碗米酒,一枚果子。有時連果子也不吃,一點米酒就打發了。

小狸奴都比他吃得好。柳無念說。狸子飯都沒這麼少的。

“你覺得他是故意的嗎。”我問。

“他一直說不餓……大約是真不餓。”柳無念皺眉,“他如今已經不知道什麼是餓,就像他不知道自己隨時會死一樣。”

“那你覺得是為什麼。”

柳無念深吸一口氣:“辛大夫,我說了你不要罵我自作多情。這段時日我一直在想這件事,薄月如今這樣,恐怕有一多半是因為我。”

他捂住自己半邊麵頰,神情中透出幾分痛苦掙紮。

“早知如此,我當初不會說那些話!……”

大約在一年前,柳無念有過一場泡湯的婚事。他出身霸刀山莊柳氏本家,歸雁門下,正兒八經的柳氏嫡係,樣貌身量自也堂堂,正是該說婚的年紀,便有一位曾得他相救的富商家的女兒芳心暗許,請了媒人上門送八字庚帖。多情事、風流債,總是得人津津樂道,無論成與不成,此事忽一下便傳開,茲要是認識柳無念其人的,見麵免不了幾句打趣。

“我以為我對他的心思勿須多言,是以他邀我遊湖,我沒想太多,直接便應下了。我記得很清楚,那日他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衣服,暗紫的花紋,衣緣上繡著紫藤,戴著我送他的小香囊。我在前麵一個人說了很久,他不應,回頭看時才發現他不見了,隻有湖麵上一串氣泡……我早該想到的,不是第一次了,薄月這性子,真有心事從來都是靜悄悄的,不聲不響就把自己往絕路上逼。”

“……我承認,處得久了,也有煩心的時候,也有口不擇言的時候。可他把我看得太重,我時常覺得對他而言我不隻是我,更是一些彆的什麼。我不知道怎麼說。辛大夫,你是薄月的師兄,這無論對他還是對我,都太沉重了不是嗎?”

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師弟服了一劑湯藥已經睡下,長期的饑餓讓他連頭發都枯槁不堪,我不可抑止地想起很久之前他還在穀裡時,小師妹最樂意玩他的頭發,常用一些時令的花草為他編織發辮,招來的小蟲又引得他發些紅腫,即便如此,他也從不擾了小師妹的興致,隻笑眯眯看著,任她去鬨去玩。

我忽然便覺得,柳無念同簡薄月之間怎樣都好,與我無關。他是我的師弟,更是我的病患,我得治好他,這是唯一要緊之事。

“從現在開始我不會說廢話,希望你也是。”我一字一頓,“我問,你答,無論什麼,不能瞞我。”

柳無念點頭。

“你們上一次行.房,是什麼時候?”

3、

我將他從榻上抱起來,預備換一床被褥,他輕得好像一張毯子,我沒怎麼用力他就橫在我的臂彎裡,甚至不如先前小師妹送來換藥的小鹿。

他醒了。

你有沒有稱過自己的重量。我說。或者照過鏡子。

當然。師弟說。每日都會照鏡子的啊。

那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太瘦了。沒有哪個男子在你這個年紀會隻有四五十來斤的。簡薄月,從現在開始,你一日五餐,我會讓柳公子和莫師妹盯著你,吃不完就一直吃,到你吃完為止。

辛師兄也覺得我生病了?……不吃飯怎麼就是有病了,我不餓,我真的吃不下。

師弟抓住我的手,我低頭看了一眼,指節枯瘦,指甲灰敗,覆住的好似不是血肉,隻是一團泥沙。

因為我是大夫,你不是。我沒有柳無念那麼好騙,讓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我把師弟按進新被子裡,很好按,他根本沒有多少氣力反抗我。想了想,我放棄了找季雲借一副鐐銬來的念頭,師弟孱弱至此,我有很多種方法逼迫他進食,不一定非要困鎖住他。

“師兄!”小師妹進來了。手裡端著一張食盤,那裡有我親手準備的第一份餐食。“阿月師兄在哪呢!”

我招招手,小師妹眼睛一下就瞪大了:“啊!你怎麼……”

“小茉莉也長成大姑娘啦?”

“師兄他被妖精變成骷髏了!”

“……不至於罷?”

第一頓吃流食,白粥。裡麵燉了一些銀耳,已很軟爛了,入口即化。我叮囑小師妹額外加了些冰糖,吃起來更利口。不光今日吃流食,接下來三日都是流食,到他徹底緩過來為止,我才會考慮加些米麵。

師弟瞪著那碗白粥。我盯著他。僵持半柱香時光,他終於還是拿起小勺,慢慢含進了第一口。

吞咽對他艱難至極。

師兄。他緩緩道。這裡麵加了什麼,像濕水的棉花。

加了鐵屑你也得吃下去。我看他又吃一口,心中稍鬆,喊來小師妹盯著他繼續進食,出門去看彆的傷患,近來上門求治的江湖俠士似乎多了些。大約一個半時辰之後我想著該給第二餐了,正要喊人幫忙,就看到小師妹捏著張帕子氣呼呼跑過來,人還未至話語先來:

“阿月師兄怎麼這樣啊!”她將那張帕子舉到我麵前,“你看!他找我要手帕擦嘴,我以為是真灑到哪了呢,結果背著我偷偷把粥吐了一多半!”

我眯了眯眼。簡薄月這是不想好了。

“去水月宮把柳公子找來,跟天工那幫人說一聲,柳公子是我一個病患的家屬,不是幫他們打鐵的使役,再使喚也有個度。”

第二頓是零嘴,柑橘榨汁,和一劑不換金正氣散。有柳無念在邊上看著,簡薄月最後將柑橘汁和湯藥都喝了,就是之後不停找小師妹討水喝,幸好我早有準備,提前告知了藥廬中的所有人,嚴禁額外給簡薄月太多的水,過量飲水必然誘發嘔吐,這是催吐的常用手段,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午前第三頓是芝麻糊,加了蜂蜜。過午第四頓是雞絲粥。第五頓是濾掉葷油的雞湯。簡薄月當著柳無念的麵都吃了。當晚他去如廁,我讓柳無念盯著他,果然跟我說裡麵有嘔吐聲。

“應該提前看的,是我失誤了。”

我端起燈燭,已經很晚了,師弟被柳無念攥著腕子按在地上,神情在昏黃燈光下呈出一種令人不安的平靜。“會用催吐來逃避進食的人,牙一定不好。我怎麼沒想起來看一看呢。”

師弟被我卡著下頜掰開嘴察看也不掙紮,就是身子似正微微發著抖。

“我不能吃。”他說。“……會害死我的。”

“如果你堅持要用扣喉和灌水來對抗我給你的餐食,我隻能去找裴將軍借鐐銬了。”

“可我說了不餓……我吃不下。”

“我給你三日,你必須習慣進食。”我半蹲下來,目光與他平齊。“簡薄月,三日之後我會找你談話,你有什麼心事,自己做好準備。”

沒想到三日後柳無念比簡薄月先崩潰。我從來都不知道進食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看來柳無念也沒預想過這些,這三日為了讓簡薄月吃飯用儘了方法,喂當日最後一頓白粥時他幾乎是在恐嚇,於情於理,好說歹說,要逼迫簡薄月咽下去。

而當我進門想來這場鬨劇已至尾聲,白粥灑落食盤,師弟的衣領上、袖口處,到處都是米湯洇濕的水痕,柳無念跪在榻前不作聲,背脊塌著,整個人像被裁短半截。

我不知道怎麼辦了。他說。辛大夫,你救救他,也救救我吧。

4、

“我們認識的時候他就這樣。”

簡薄月接過辛夷為他倒的熱茶,聞了一下就拿在手裡,並沒有喝。莫莉在他們身後帶上門,這是辛夷自己在三星望月的書齋,不很大,用來談天倒是正好。

“什麼樣?具體說說。”

“我知道他看上我什麼。”簡薄月單手支頤吃吃笑著,“他看上我這張臉了。”

辛夷挑了挑眉,沒有吭聲。

“你知道我們怎麼認識的?那時我在鄉野間靠賣畫代筆為生,他不知從來得來的消息,專程趕來要我為他在身上文一枚花紋。我最厭煩這種人,就為了討女子歡心,為自己留下這樣的印跡,倘若日後那女子變心,這印跡又當何如?他自不會想到這些。”

“所以你拒絕了。後來呢。”

“後來啊,他看到了我的樣貌,就……看上我了唄。”

“你說柳公子救過你的命?”

“哦,那是先前戰亂的時候。”簡薄月眼神有些遊移,“我的百花拂穴手向來差勁,太素九針也學得不成樣子,亂世流離,能活下來實屬不易。若非得他搭救,恐怕今日站在師兄麵前的隻剩骨灰一捧了。”

“他先前不是看上你了嗎。”辛夷為自己又倒一杯茶,“怎麼戰亂時又‘搭救’,你們當中沒在一處?”

“……”

簡薄月沉默,手指絞著袖邊磨蹭一會,辛夷注意到那裡的確繡著一串紫藤,就在袖口的位置,紋色與衣上暗紋極近,不湊近了看是看不到的。至於所謂的小香囊則不知所蹤,也許柳無念在扯謊,也許是已經被簡薄月丟掉了。

“我都說了,他一直這樣,就是看我生得好,隻一時的意趣,如何長久?”簡薄月終於開口。“先前好過一陣,後來他覺著無聊,淡了也就淡了。”

“救了你之後呢。”

“那就不得而知了,看我可憐?想照顧我?嗯,我看就是如此。他是那種很容易發善心的人,我可不一樣。”

“你是說,他本來覺著你無聊,後來再見麵就又不無聊了?”

“我又不知道他的想法,都是猜的。”

“為什麼騙他你會醫術?”

“不算騙吧。”簡薄月笑了一下,“我學過啊。學得不好罷了。”

“聽說你是因為疑心柳公子移情彆戀所以開始節食的。”辛夷緩緩道。“具體什麼時候?”

“誰跟你說的。”簡薄月眉目一冷,“我會因為這種事就——?是不是他說的。”

“簡薄月。”辛夷頓了頓,放輕了聲量,“……簡師弟,這裡隻有我跟你,我希望我們之間是可以無話不談的關係,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到現在了有些事還要瞞我嗎?我不會跟你說廢話,也不想聽你說。我最後重複一遍,我不是柳無念,小把戲騙騙他可以,不要耍到我麵前。”

“……”

這是簡薄月第二次沉默。

“我妒忌她們。”大概半柱香後,他慢慢地鬆開緊繃的肩膀,腰一塌,身子弓了起來。“我不止一次聽阿念說過秀坊女兒是如何如何的楚宮腰、掌上蓮,她們可以我也可以。不吃東西瘦得最快,那就不吃好了。反正他眼裡是看不到我的,自然不在意我每天吃幾頓。”

“不知道人會餓死嗎。”

“我有分寸,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

辛夷的食指指尖一下下點著書桌桌麵,半晌,道:“你先回去罷。我會開始給你在午前和午後加些米麵,你得吃。”

簡薄月撇開目光,不置可否。

“再拒食,我會把你鎖在榻上,你連每日散步的機會都不會有。”

“……知道了。”

柳無念進來後又退出去看了一眼,門楣上懸著一枚橫匾,上書三個字:無常齋。他直眉瞪眼地走向辛夷,麵上帶了點笑:“我弟弟就叫無常!柳無常。辛大夫,這可真是巧了。”

辛夷說:“是嗎,我以為天道不仁,世事無常,是以在此歸隱。”

“我阿耶倒不是這樣想,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盼著阿弟能是個會變通的性子……”

辛夷低眼一笑,手中茶杯轉了半圈,沒有為柳無念也倒一杯的意思。

“柳公子為人頗豁達啊。早知我今日會找你閒談,竟不焦急,還有心思調侃我這書齋的名字。”

柳無念一下子不笑了。

“薄月他怎樣了?……能治得好嗎?我要怎麼做?”

“我有一個疑問,柳公子,上回你說你們很久沒有行過房,是不是因為那次落水?”

柳無念點點頭。

“這麼說有一年了。”辛夷拿起筆,“你跟阿月究竟怎麼認識的?”

“我們嗎?”柳無念撓撓臉頰,“那很早了。”

在柳無念的述說裡,許多細節都與簡薄月的故事截然不同。他們的確是因文身相識,柳無念為博美人一笑千金買畫,並要請簡薄月為自己在鎖骨處文一枚柳氏的紋章。那時簡薄月流落鄉野,畫技卻小有名氣,尤其會文身這一點,不少人慕名來求。是日他前往那畫師居室,未見真容,隻屏風後一道聲音,溫聲勸他再多考慮考慮,穿堂風一送,他忽然聞到一陣酒香。

不是什麼好酒,坊間最易買到的鄰裡自釀,冷糟燒。柳無念就此打道回府,幾日後再來,拎了壇五年的桑落酒。畫師居室門戶大敞,穿堂風吹散滿地書頁畫卷,他仔細繞開地上那些卷軸,屏風後頭,竹影搖曳,鳥鳴喧喧,最熱鬨的春日裡、無數雜蕪的墨紙中睡了個簡薄月。單衣比畫卷還要散亂,整雙腿都露在外麵,比他見過的很多婦人的腿都要好看,其上文一道細長藤蔓,一路攀向最深處,看不見了。

柳無念著了魔似的緩緩俯身去揭掩住畫師麵容的那張墨紙。他看了一眼,耳邊一下便隻有暗綠繡眼在窗外嘰喳喧鳴的聲音,春風習習拂過指尖,有點涼,但正好。

他們很是好了一段時日。簡薄月對他不差,卻總是若即若離,柳無念想著大約是簡薄月幼時失怙,既遭變故,不通世情也是常有的。豈料兵戈忽起,亂世流離,再相逢已是一年以後還多,彼時柳無念正隨江湖義士們一道共抗狼牙,剛好救下簡薄月,不可謂不是機緣。

“我感覺他變了,又說不上是哪。大約就是先前說的那樣,心事沉重許多。他看重我,我自然歡喜,可他要把命都吊在我身上……我是需要一些餘地做自己的事的。他連這半分餘地都不願留給我嗎?”

“彆扯遠了。”辛夷擺手,“他騙你,你不介意?”

“你是說他根本不通醫道這件事?”

“這隻是其中一件。”

“哈哈,”柳無念苦笑,“騙就騙罷,沒所謂的。現在我隻盼著他能康健如初,至於那些,都過去了。便是騙倒了我,又能拿他怎樣?”

“如果他連對你的好都是裝的呢。”

“那不會。”柳無念聲音輕輕的,卻極懇切。“辛大夫,你有沒有見過薄月看我的眼神?”

5、

我不是隻有簡師弟一個病患。每日前來求醫的江湖人士數不勝數,我知道簡師弟這病需要看護,可等我騰出空去照顧他,往往已是入夜時分,隻能聽小師妹和柳無念跟我複述他一整日的情況,比方每餐吃了多少、多久吃完的,再以此調整次日我對他的膳食安排。

簡薄月拒食的程度在減弱,但厭食的心思更加隱蔽,根本不曾消退。從日出第一頓開始,他一餐飯會咀嚼數百次,指望他咽一口是比聽到純陽宮裡念佛經還要困難的事;吃一頓動輒一兩個時辰,而我給他定的餐食間隔差不多就在一個半時辰到兩個時辰之間,也就說,極端情況下一日五餐他會從日出吃到日落,天亮吃到天黑,一旦少了人看管,他會毫不猶豫將手裡的餐食拋出窗外,幾日下來外麵堆積的腐食招來大量小蟲,若非如此怕還無人發現。

這隻是進食期間,非進食期間,他會在偌大花海中漫無目的地亂逛,用大量跑動來對抗落肚的食物。我知道此事後提醒過他很多次,萬花穀的花海是有狼的,以他目前的武學水平和身體情況萬一遇險絕難脫身,不想平白送命最好不要在花海深處孤身逗留。他自是充耳不聞,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也許葬身狼口是比他就這樣緩緩餓死自己更快、也更好解脫的方式,他嘴上不說,我心知肚明。

柳無念似乎已經放棄了暴力逼餐。在我製止過兩次他強行往簡薄月嘴裡塞點心的行為後,他徹底淪為了一雙悲傷的眼睛,終日裡無所事事,隻沉默地看著簡薄月,在簡薄月漫長的進食中、過量的跑動中,默然無聲地凝望著這一切,不發一言。

我擔心再這樣下去,不是我會再多一個病患的問題,而是這藥廬內外恐怕攏共要橫陳兩具屍體。

很快,連小師妹也受不了這種吊詭氛圍,支支吾吾地跑來同我說她要去裴大師兄那裡幫忙修醫書,不能再與我分心看護病患。她眼神躲閃,我卻必須要點下這個頭。

“……也好。你且幫我寫封信,即日飛書裴將軍。”我捏著眉心,疲倦感鋪天蓋地。“就說我手上有件頗棘手的事,讓他速來。”

我已經察覺到什麼。一種山雨欲來之前,首先將要迸發的雨雲。可要等到雨雲墜落,尚不知還需要多少時日。我實在覺得有些事情脫離了我的控製。

我需要幫手。

裴季雲來得非常之及時。後來聽柳無念說,當時簡師弟又想趁他不注意假裝開窗透氣,將雞絲粥潑去窗外,這種把戲對容易心軟的至親好友或許有效,對裴季雲這廝必是毫無作用。他直接大步流星進了門,一眼看見拿著碗半天吃不下一口的簡薄月,三步並兩步上前就奪了碗,咕嚕嚕將剩粥一氣喝了個乾淨。喝完還不忘咂咂嘴,問這粥誰熬的,沒味得要命,難怪人家不愛喝,喂兔子呢這麼淡。

我進門時他已拿著柳無念重新盛好的粥大馬金刀坐在榻邊,到簡薄月跟前手一伸:行了,沒毒。趕緊喝完,磨磨唧唧的。

……這廝真是個糙人。我確認了很多遍,但每每看到他,還是會腦子裡不停往外冒這個念頭。

“喔!辛夷!”他看到我,一下咧開了嘴,“你不是要我帶鐐銬來?帶著呢!就在外麵的馬背上頭。”

我緩緩收回伸出去的手。真該在他這張殺千刀的破嘴裡蹦出我的名字來之前給他死死堵上的。

“師兄……”

我注意到簡薄月捧碗的手在抑製不住地發抖。“你真要把我鎖起來嗎?就因為我不吃東西?”

“欸,瞧你說得什麼話!”裴季雲飛快接過話茬子,非常大力地一掌拍在簡薄月肩上,“兄弟,你簡直餓得不像個人啦!趕緊吃完這鳥飯,我帶你出去吃點好的!”

他這番動作明顯把簡薄月嚇了一跳,後者戰戰兢兢抬頭看他一眼,主動伸手,拿起了食盤上盛粥的小匙,顫巍巍伸向白粥,幾多遊移,好不容易舀了一勺遞送唇邊,隻含進去半口,立刻全數吐了出來。

“對不住,”他哭著說,“我心裡怕得很……”

“你到底在怕什麼?!”

那雙沉默的眼睛終於說話了。

柳無念像隻噴火的怪物,攥著簡薄月的衣襟聲嘶力竭:“薄月你到底在怕什麼啊!我會害你嗎?我難道會害你嗎?!你——你跟我說啊!”

“……彆吵。”

裴季雲皺著眉將柳無念後衣領揪住,拎小狗一樣丟到門外,經過我的時候看了我一眼。其實季雲向來是個粗中有細的性子,隻是眼下我也不知跟他說什麼好,撇開臉,無聲歎了口氣。很快我聽到他在外麵叮囑柳無念冷靜,先彆進來,然後啪一下帶上了門。

“好了,現在萬事太平。”他一轉臉,又是笑眯眯的一副模樣,“有我呢,兄弟,你彆怕。”

我坐到師弟身邊握住他的手,師弟悶悶哭著,一抬頭,我一下想起了柳無念那句話:你有沒有見過薄月看我的眼神。

我很少見到這種眼神。過度濃烈的愛恨,以至於近似怨懟憎怒。我有點明白了柳無念的猶豫,卻更加好奇師弟不願開口的內心。

“阿月。”我輕輕將他攬進懷裡,“我們都在呢。”

“可我還是好怕啊……師兄……”

師弟抱著我的腰,聲音抖得像一片被風吹爛了的葉子。“他遲早會不要我的……!師兄……我該怎麼辦啊?”

6、

我不會輕易相信這兩個人說的話,但有些真相就藏在那堆亟待爆發的雨雲裡,找到它們,或許就有了答案。

所以我喊來了季雲。這廝在這方麵比我有本事。

在師弟開口前,季雲先點了一袋煙。我知道他並不常吸煙,轉念想想,此時此刻一袋煙應該比什麼食物和藥物都更能打開局麵。

“我聽辛夷說了,”他緩緩吐出一口乳白煙氣,霧色彌漫。“你叫簡薄月,對罷。”

師弟下頜一點。

“簡薄月,開元二十三年萬年縣生人,自幼雙親和離,跟著族親一同生活;後來拜師萬花穀丹青門下,十六離開師門,再之後就是戰亂了。”裴季雲又吐一口煙氣,雙眼在霧色中微眯,像隻山中精怪。“兄弟這日子過得苦啊。”

簡薄月有些發惱:“師兄何必告訴他這些。”

“誒,彆誤會,辛夷可不會跟我亂講,隻不過要查一個人還是簡單的。”霧色已然淹沒了裴季雲。“我就是好奇,什麼樣的人會覺得挨餓是一件好事?甘心去做?順著看了一圈,原來也不是心甘至此。”

“你怎知我並非心甘?”簡薄月瞪著裴季雲,滿眼的怨怒。“倒要你來管我!”

“我沒說要管你啊。就是好奇嘛。管你是你師兄的事。”

“那你乾麼說這話來激我!”簡薄月再次向我懷裡靠了靠,手指抓著我的袖子,即便隔著一層織物,我還是感覺得到那些硌人的骨頭。“我有師兄就夠了……”

我瞥了季雲一眼。他在霧色中衝我一聳肩,方才那些話大約隻是在將師弟推向我。

他確實做到了。

簡家小門小戶,簡師弟的雙親卻因生出太多罅隙鬨得難堪至極,終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和離,各回各家,剩下簡師弟沒人照顧,就將他扔給了同族裡隨便一個什麼人。這人是簡薄月未出閣的小姨,年歲尚輕便負起養育孩童的擔子,可想而知地費心費力,心力大約耗費到她也要嫁人的年紀,再次將這份擔子拋了出去。從此簡薄月在宗族間討百家飯,十歲那年偷偷溜上一輛馬車,一路顛簸,來到了秦嶺青岩。

“後來的事師兄就知道了。”他低聲。“我其實不太明白,為什麼我的人生會活成這樣。所有的人都來了又走,好像我從來都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物件。師兄有裴將軍一直在身邊,我卻不知要守著誰。”

我摸了摸他的頭發。這些話說出來自然是引人憐惜的,可他說來說去還是沒有回答我的疑問。我想知道的,自始至終都是他為何要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向柳無念證明什麼。

不錯,我已經猜到幾分緣由。師弟實在太在乎那個霸刀弟子了。因為在乎,所以無法容忍一絲一毫的背叛與放手,不惜傷害身體,來證明他有能力挽留住對方。

越是雲淡風輕,越是歇斯底裡。越是沉默寡言,越是聲嘶力竭。

還在穀裡時他絕不是這性子。連我都開始好奇,他這些年究竟經曆了什麼,才至於如此的患得患失。

“是他先說要同我好的。在他說之前,我已經猜到他要說什麼,心裡歡喜得很。也更害怕,他今日能同我好,明日就能同旁的人一處,我又能有什麼法子。我隻能儘力不把自己那些心思都托付出去,萬一摔得粉碎,不至於一個人躲起來慢慢揀。後來打起了仗,我反而鬆下氣來,就此分開也許是最好的,我不用再擔驚受怕,也不用惦記什麼。沒想到會欠下他一條命的恩情……”

用救命稻草來形容柳無念是怎麼都不為過的。這不是說他戰亂中救下簡薄月,而是重逢後對簡薄月還是一樣的好,在後者眼中或許更甚。簡薄月抓住柳無念就像溺水者抓一樣能保命的事物,如何能夠放手。他相信這人就是命中注定來救自己的神祇,放開一次,就再也不會遇見。

可惜柳無念實在是個頂頂不錯的漂亮人物,愛慕他的人不知凡幾,那場笑話般的泡湯婚事隻是此間一個縮影。身邊來往的全是他口中的朋友,哪怕一麵之緣,也能真心以待,更不用說談得來的那些至交好友。尤其是江湖中數得上來的高門大派,比方七秀坊與長歌門,願意圍在柳無念身邊轉悠的女俠就有至少一手之數,談吐皆不俗,舉手投足儘是風流意趣。簡薄月不願做小人,去度那些君子們的心腹,可有些事就是這樣,越不想就越會想,他情願自己大度,肚裡自去撐一片天地,撐來撐去,隻暗暗燒出幾分怨懟火氣。

他相信,也知道,柳無念不是拈花惹草處處留情之輩。花草們偏偏主動得緊,那些暗地裡的火氣日日燒灼,終把這些堅信的東西化成膿水,將他溶得麵目全非。

簡薄月是一顆菟絲草,柳無念是一株參天樹。草兒從來都是攀附著樹木糾纏生長,忽然有一天,草兒想換個活法了。

也許離開了樹木的支撐,是能活下去的。還能活得更好也說不定。

一開始是暴食。他背著柳無念,在後者看不到的地方吃下大量食物,或者白日裡克製,半夜起來像老鼠一樣去廚房胡亂塞下各種能吃的東西,不知道撐,不知道飽。這樣過量進食的狀態僅僅維持了很短的一段時日,簡薄月本就單薄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住如此過量的進食,很快發展成了懲罰性質的嘔吐,如此循環,消瘦是可以想見的事。他生平第一次察覺到了滿足感:在他什麼也留不住的人生裡,終於有一樣是可以被他掌控的,那就是他自己的身體。生不由他,死也不由他,可胖瘦是他可以掌控的,隻要他想,他就可以無限製地瘦下去,至於成為柳無念所偏愛的秀坊女兒的模樣,不過是一種托辭——他不覺得自己是在為了誰而做什麼,倒不如說他正在試圖證明,離開那些暗無天日的蔓生糾葛之後,他反而有了掌控自己人生的能力。

於是便有了催吐、灌水和過量跑動。有了眼前這個快把自己活活餓死的簡薄月。

“師兄不覺得,這也很好嗎?”他望著我,竟然微微地笑了。“在我第一次感到饑餓,卻忍住沒有吃任何東西的那天,我覺得……自在。自在極了。”

“我也可以不用依賴誰而活著。無論什麼樣的想法和心思,我都可以不再需要。師兄,我解脫了。”

我閉上眼睛,心底的悶痛幾乎讓我聽不下去。季雲已經收了煙袋,在袖底握住我的手,我鬆鬆回握,有點使不上力氣。

師弟他已然是一個溺水渦旋,任誰靠近都會窒息。

雨雲徹底落了下來。我何其無辜,淋成了一隻落湯雞。

7、

我反手帶上門,師弟已經睡了,我也終於能出來緩一緩。柳無念就蹲在屋簷下,見我出來立刻起身,問我裡麵情況如何。

我十分不想現在就同他說話。

季雲衝他擺擺手,拉著我走到一邊,我想了想,還是抬頭,道:“你手上可有甚要緊公務?如果不忙,等阿月穩定下來再走罷。”

“嗯。”季雲為我理了理耳邊的頭發,我才發現自己頭發亂得很,也不知何時散開的。“你師弟現下這樣身邊恐怕離不了人。我再留幾日,幫你照看一下。”

“有你在我自是放心一些……那個姓柳的是靠不住的。”我皺眉,“你記著,絕不能放他們兩個單獨相處太久。過兩日我騰出空來,還是要找那家夥再談一談的。”

他笑:“要不要我幫忙?”

“……要。”

柳無念嗜酒,季雲知道這事後竟從馬背上又拎出一壇子糟燒來,又是煙又是酒的,都不知道他成日裡執行公務都在執行些什麼東西。自那日向我和盤托出,師弟的境況稍微有所好轉,至少不再全數拒食,願意吃下一些清淡的粥飯。而在被我強行與簡薄月分開後,柳無念其人也顯得正常許多,不至於忽喜忽怒,待人接物像那麼回事了。

季雲說這種時候最適合聚在一處閒扯淡了。我想了想,深以為然。

酒是很差的酒,糟燒,坊間自釀,隨手可得。但我想便是這樣差勁的酒,或許對柳無念而言有些彆樣意味。我讓季雲把柳無念從水月宮那邊拽過來,天工那幫人又把他當不要錢的幫工使喚了。柳無念大約是路上就聽說今日有人要請他喝酒,從季雲那匹棗紅馬上跳下來時快活得很,麵上笑盈盈的,領上白色絨毛隨風而動,我頓時想起一個詞:少年風流。師弟當初能看上他也許不無道理。

果然,一聞到酒香,柳無念茫然一瞬,露出些許像在追憶什麼的神情。

“薄月之前就喝這種酒的。”他說,“太割嗓子了。辛大夫喝得慣嗎?”

我說我不怎麼喝酒,要喝也是旁人請我喝,不會有人用糟燒請客的。

“毀謗,絕對的毀謗啊。”季雲大笑,“我不過是平日裡拿它下飯,興子來了,邀人共飲這還是頭一遭。”

“這麼說是我的榮幸了。多謝裴將軍。”柳無念也不客氣,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碗,仰頭一飲而儘:“……唉!”

“柳公子何故歎氣?”

“你們說薄月這病,什麼時候治得好?”

“那得問辛夷了。”季雲並沒有喝,眼角一低,一邊笑一邊問柳無念:“要是治不好,你可有什麼打算沒有?”

“治不好,不就會死嗎?”

“也不一定吧。可能就這樣了,賴活著,不好也不壞的。”

“隻要不至於死,那不就得過嗎?”柳無念又歎口氣,“往後再找彆的大夫看看罷,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治好了。我陪著他,慢慢治,我想總能好的。”

我在邊上抿了口酒,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他話裡話外的意思。他不會放棄簡薄月,隻要還活著,他就不會離開,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在這麼個吃飯喝酒的尋常時刻,一個有關於永恒的承諾被柳無念隨口說了出來,好像一句茶餘飯後的無聊談資,不值一提。

“也有道理!我家小媳婦之前就說……”

我在桌底狠狠踹了裴季雲一腳。嘴上沒把門的東西,一天到晚鬼扯什麼。

柳無念並不清楚簡薄月那些妒忌糾葛,對他來說,所有來自簡薄月的猜疑,都可以概括為一件事:太過沉重的關心。

他以為所謂的在一起,就是生死與共的承諾,是一日中十二個時辰的生活,是吃飯,是喝酒,是說話談天、是畫畫、是笑容。

沒有什麼特彆的,不需要太沉重。就這樣,很尋常地活著。

“薄月畫畫的樣子你也看過吧?不覺得很好看嗎?”

“你說畫嗎。”

“不是,我說人。就,很好看啊。”

“……”

我想起一件事。師弟對我說過,之前無論他多少次的質問,旁敲側擊,柳無念跟那些姑娘們到底什麼關係,柳無念從不會生氣,總是不厭其煩地解釋,告訴簡薄月他們都做了哪些事。正是這樣的一問一答重複過太多遍,柳無念的坦然才會成為簡薄月心中一團愧疚的陰影,太過沉重的關心是一種負擔,對這兩個人而言都是。

“裴季雲。”我斟酌半天,還是開了口。“……你回去罷。”

季雲一愣:“你說我?”

“嗯。你不是還有公務在身嗎。”

“……”他偏頭笑了一下,可能是氣笑的。然後很快收斂神情,望著我一挑眉:“知道了。下午回。”

柳無念在對麵喝得醉乎乎的:“啊?這麼快?那我送送裴將軍……”

“不用,他有急事,現在就走。”我將裴季雲拉起來,他在袖底撓我的手心,我抽回手,想給他一下子。我讓他騎著棗紅馬趕緊滾蛋,他在馬上委委屈屈地告訴我這匹馬有名字,叫小紅,明明說了很多次了怎麼就是記不住。我說下次你要再在彆人麵前提小媳婦的事我一定當麵給你兩嘴巴子,還小綠小紅,我看你臉上想見點紅。

季雲不用再留了,因為柳無念現在必須回到簡薄月身邊去,師弟這病不能硬來,他本來也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這幾日我一直在想師弟對我說的那些話,看來他在穀外漂泊這些年彆的沒學會,隻學會了一件事,就是撒謊。不光騙彆人,連自己都要騙,騙到最後信以為真,仔細一看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什麼自在解脫啊?明明怕柳無念放手怕得都要死了。菟絲花離開參天樹必會枯敗殆儘,自欺欺人不過是苟延殘喘,還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背地裡都不知道該怎麼活,大度給誰看?

他用回避食物來回避自己對柳無念那些無底線的沉重關心,沉迷在自我編撰的謊言裡,好像真能就此找到一條自己獨活的路子了。但他的全身心仍還被原有的思路馴服,謊言就是謊言,簡薄月並不是一個強大的人,相反,弱小得簡直有些可憐,沒有了柳無念施予他的偏愛,如他所言,不過是一次又一次重複被拋棄的命運,而他弱小得已經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的代價。

隻有弱者才會揮刀向自己。他想懲罰柳無念以示自己遠超一切的妒忌心,訓誡的刀刃還不是落在自己身上,片片割落,血肉模糊。

當然,現在的簡薄月可能已經忘記了最開始的決定。畢竟幾日前他還在一邊害怕柳無念拋棄他一邊說甚解脫。他需要把這件事從頭到尾好好想清楚,要麼學會真正地獨活,要麼回到柳無念身邊,想辦法調整他那些過度沉重的關心。

……我想他一個人恐怕是活不了的。我的師弟我了解。

“柳公子,阿月說他也想喝一點。”我搖醒柳無念,“你給他送去罷。”

8、

師弟在畫畫。他很久不動筆,技法都有些生疏,一幅紫藤望月畫得零零碎碎不成形,我們進去時他糾結得直咬筆杆子,紺紫的墨水沾在襟邊,一團濕漉漉的印子。

我給他準備的餐食是一碗青菜雞絲麵,他沒吃完,青菜雞絲倒是吃得乾乾淨淨,麵剩了一半還多。

“師兄,”他還在凝神看畫,“點蕊是怎麼點的來著?太久沒去三星望月看花,感覺忘得差不多了。”

“會忘很正常,你不吃東西,什麼都忘得快。”我將碗端起來,順手奪了他咬著的兔毫筆,“吃完再畫。”

“我吃不動了……”

他還想抱怨兩句,頭一抬,一眼看到柳無念:“……阿念?”

“那個,”柳無念站在原地有些無措,訕訕低頭不敢看人,“裴將軍帶了些糟燒,我想著你從前常喝這個,拿來給你嘗嘗。”

他兩頰猶帶醉酒暈紅,簡薄月怔怔望著他,像看一位太久不見的至交,骨頭縫裡都要盯進去。

“阿念,”他喃喃,“我的樣子很醜嗎?”

“不……不是。”

“那你怎麼不抬頭看我一眼?”

“我之前那樣對你發火,嚇到你了。我跟你道歉。”

“……”簡薄月也低了頭,“你道什麼歉。你又沒錯。我現在挺好的,有師兄在我死不了,你放心罷。”

柳無念就走了兩步,將酒壇子放到簡薄月手邊,嘴唇一動,看得出是想說點什麼,終於還是沒有說。他摸了摸簡薄月的側臉,那裡已經不再硌手,穀裡將養這些時日總算恢複了些氣血。

“你能變好就行。”他說,“那我走了。”

簡薄月點頭。

柳無念轉身就走。我沒想到他在簡薄月跟前甚至不願多停留,趕緊放下碗跟著出門,發現他豈止是走,簡直在小跑。

“柳公子!”我喊住他,“你跑什麼?”

“我,我,”柳無念一下刹住,“他不是害怕看到我嗎?我那麼凶他。”

“阿月沒有那麼脆弱。你這樣跑了,他反而奇怪吧。”

“是嗎。”他摸了摸鼻子,“那……我明日來給他送飯。到時再向他解釋。”

結果他次日並沒有來。再過一日還是沒有。我讓小師妹去找他,原是被天工那幫人抓去鍛刀了,正是回火的關鍵時刻,爐邊萬萬離不開人的。我在心裡破口大罵天工的瘋子太不看時機,晚上再去藥廬,左右看了一圈,沒找到簡薄月。

我忽然有點慌。廬裡其他病患同我說他是去花海散心,我問大約幾時出的門,竟說是傍晚就走了,至今未回。

晴晝海裡真的有狼,這話每個萬花門人都會對外來客們說很多遍。我拿上判官筆拎了個燈籠就往落星湖邊去,夜裡的花海廣闊得驚人,螢火微弱時有時無,今夜月色並不大好,不如說是有些糟糕,我舉起燈籠邊走邊喊,放眼隻有濃黑,不見人影。

耳邊蟬鳴幾乎刺耳。我越走心越焦,腦子裡不可抑製地出現一些師弟被群狼圍而攻之拆吃入腹的血腥畫麵,晃晃腦袋驅走這想法,好像聽到什麼聲音,仔細分辨,大約是有誰在喊我的名字。

順著方向撥開叢叢花草,師弟倒在殘肢血泊中,滿地的狼屍。他看到我,臉上露出一個慘笑:“……師兄,救我。”

我無言將他背起,他幫我拎著燈籠,小臂上血還未乾,極緩慢地滴在地上。悠悠燈火一晃一蕩,無邊濃黑包裹著我們,明月依稀,淡得照不出我們身後長長的兩道影子。

“師兄,”他輕聲,“你以前是怎麼看我的?”

“你說多久以前。”

“就是很久很久以前。”

“小不點,還沒季雲那匹棗紅馬高,就知道找我偷拿甘草片當零嘴吃了。”

“還有呢?”

“常常亂塗亂畫,在穀裡那些病患的繃帶上畫小王八,太不服管。”

師弟悶笑:“還有呢?……師兄怎麼不記點我的好。”

“還有就是總在笑。心也好。不是鬨著要收養那些沒了母鹿的小鹿嗎,後來小茉莉也跟你有樣學樣,鹿長大了天天跟著她討食吃。你出穀的時候不知道小茉莉有多麼傷心,她一直拿你當親哥哥的。”

“……”

“阿月。”

“……嗯。師兄。”

“外麵過得不快活,就回來。穀裡很大,容得下你的位置。不開心了、受了苦了,什麼理由都可以。那姓柳的對你不好,踹了就是,這世上還有許多人掛記你,不用像你說的那樣,一個人躲在角落裡委委屈屈地揀自己。”

“……”

師弟在我背上放聲大哭。

我的師弟是一個很弱小的人,但沒有一點壞心。我知道他的好,小師妹也知道,很多人都知道,他自己卻好像不知道。他跟柳無念之間也許是有著無數的恩怨情仇,那些我都不關心,我唯獨不希望他在這場情事裡委屈了自己,他那麼弱小,連對自己好都做不到,一味地對彆人好,在彆人眼裡算什麼呢?會不會是月光下那一點螢火,竭儘全力地燃燒著,隻為撲向比他更有光熱的所在。

像個傻子一樣。

“可是我舍不得……”他哭得抽抽噎噎的,“師兄,我舍不得他……”

我歎了口氣:“我知道。”

“師兄一定覺得我像個傻的。”

“確實是。”

“師兄,阿念會不會不要我了?”

“你好好的,人家平白無故乾嘛不要你。”

“我總纏著他,他一定厭煩我。”

“興許人家就好這口呢。你又沒問他。”

“是嗎?……”

我們斷斷續續說了一路的話,快到藥廬時燈燭燃儘,燈籠熄了。好在已至落星湖畔,水借月色,尚能看得清路。更加深濃的夜色裡,師弟忽然摟緊我的脖子,在我耳邊小聲道:“剛剛差點就被狼吃了。我才發現,其實我很怕死的。”

“這話說的,誰不怕死。連裴季雲都怕死,他還是堂堂天策府的軍士呢。”

“師兄,我想好好活。”

到藥廬了。我將師弟放下來,摸了摸他的頭發,“嗯。那你好好吃飯。”

師弟用麵頰蹭了蹭我的手,暖乎乎的。柳無念雨夜送他來就醫那日,他渾身冰涼,沒一點人氣,現在在我眼前的分明是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我想他永遠都能這樣好,弱小的人才更應該對自己好一點,哪怕依靠著旁人而活,我也希望他能明白,旁人是因為他的好而向他許下有關永恒的承諾,不是因著其他什麼雜七雜八的理由。

次日我飛書一封將水月宮那幫人罵得狗血淋頭,柳無念灰溜溜趕回來,一臉愧色,看來我還是錯怪了我的同門,哪是天工不放人,是這小子壓根不敢麵對師弟。

他還有顧忌,還在焦慮。

“送進去。”我將食盤塞進他手裡,“阿月在等你。”

“啊?等我?”

柳無念一臉莫名地端著食盤走進藥廬,簡薄月又在畫那幅紫藤望月,這回大約是知道怎麼點蕊了,很是順利地凝神提氣,兔毫筆一路順下去,紫藤鮮活地鋪開半邊畫紙。

“吃點嗎?”柳無念將食盤放到他手邊,“今日是……南瓜粥,涼拌筍絲,還有一碗蛋羹。”

“好啊。”

簡薄月放下畫筆,對柳無念笑了一下。“阿念,我們一起吃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