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名字,沒有身份,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過去,好像也沒有未來。
他的世界,空空蕩蕩,像極了淩晨時分被濃霧籠罩的山嶺,寂靜到會起雞皮疙瘩的心慌。
現代化的高層寫字辦公大樓,商業街上的各式快餐店,一應俱全的綜合性大型超市,十字路口的紅綠燈,飛馳的車,街邊的電話
亭,還有不遠處的報亭裡被風吹起邊角的報紙,一切都很正常。
除了,空無一人。
就像是經曆了世界末日之後被上帝拋棄的世界,而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有模有樣地朝前發展著。
天亮,陽光透過風吹動的純白色窗簾,從縫隙裡鑽進來,投在他□□的麵部輪廓上。
如果顏值可以典當,估計他能買下整座城。
不過現在,好像整個世界都隻屬於他一個人,一座城又算什麼?
他抬起手,捏了捏鼻梁,然後睜開眼坐起來,靠在床頭,開始打量周圍。
左側床頭櫃上黑白拚接的機械燈還在亮著,簡約抽象的黑白灰立體毛絨地毯鋪設在地板上,寬約三米的床,右側擺放著的積木型長衣櫃,最後視線落在衣櫃與床之間放置的單人座椅上。
這椅子倒是尋常無奇。
他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白色襯衫,看著襯衫右手腕處不規則的汙漬,皺了皺眉。不知是何時染上去的,色偏土黃,像是剮蹭到被雨澆過的某塊泥濘土壤。
他放下襯衫,轉手打開衣櫃,卻發現衣櫃和這個世界一樣,空空蕩蕩。
他也不吃驚,神態自若地穿起床邊的一次性拖鞋,對,好像高級酒店提供的那種白色簡易棉質拖鞋。
然後出門,不帶鑰匙。
鑰匙這種東西,他根本用不上,彆說小偷了,老鼠都不會有一隻。
他很清楚,作為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人,他死去的那一瞬間,就代表著“人”這個物種的滅絕。
他光著上身,著一條深色棉質睡褲,褲長到膝,薄拖鞋親吻著米白色大理石地板,沒發出一點兒聲響。
像往常一樣,他經過電梯旁的服務台,服務台上依舊無人服務,照比昨天,今天台上多了一本書,書名叫《一無所夢》。
他瞥了一眼,被書名吸引,翻開卻是空白。
習以為常了。
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他走進電梯,直達一樓。
一樓是個大型高檔商場,他徑直走向一家男裝店,拿起一件同款襯衫,然後隨手拿走一條九分長的深灰色修身西裝褲,配上對麵那
家鞋店的時尚休閒黑色皮鞋。
完美!
正午時分,他在商廈的最高層用餐。
臨窗而坐,整座城市一覽無餘。遠處高速路上白色風車悠悠轉著,商廈外十字路口車輛雲集。
他用叉子舉起一塊奶酪,饒有興致地對著日光進行遮擋,於是大塊陰影就在臉上移動著。
實在太沒趣了,每天都是一樣的奶酪,一樣的車輛,和一樣的這個世界。
他有點煩躁,叉著奶酪的叉子被丟在桌上,他瞥了一眼窗外,卻不小心看到點不一樣的東西。
不遠處的紅綠燈下,路口中間,有一抹豔麗的紅。
他站起身往窗戶上貼近,真的有個人。
他太高興了,高興到忘記把餐盤收走就離開了餐廳。
他要到那個路口去,他想同那個人講話,也許他們還可以成為朋友,他實在太需要朋友了。
這樣想著,他的黑色皮鞋叩在地板上的噠噠聲變得越來越緊密。
那是一個憂鬱的女生。
他站在馬路這邊,看著對麵的那個人長發及腰,紅裙飄飄。
嘿,他站在這邊輕聲呼喊了一下。
陽光下,他的聲音湮沒在車水馬龍裡,也許他可以再大膽一些的,彆那麼害羞。
他準備走過去,去到她身邊,如果她願意,他想邀她共進晚餐。
正當他準備邁步的時候,身後的汽車“滴滴”個不停,紅燈亮起,他被禁止通行。
一輛輛無人駕駛的車輛在他麵前轉彎掉頭,往常毫不在意的路況和時間,在此時像極了耳邊嗡嗡的蟲鳴,撓動著他這顆悸動的心。
他看著一路之隔的那個女生,眼皮耷拉望著腳尖,腰前雙手交織絞在一起,手指不停畫圈。
風不時吹起她的紅色裙擺,在車流中若隱若現。
突然,她抬起頭,清瘦的麵龐上淚痕清晰。
他下意識摸了摸口袋,想起紙巾落在餐廳,於是隻能乾看著她轉身,任由她驟然消失在紅綠燈下,悄無聲息。
她走了。
實在是太可惜了,他鼻間歎息,遺憾地在三米寬的大床上醒來。
是夢嗎?他倚在床榻上細細回想,是太寂寞以至於生出了幻覺?
他揉了揉太陽穴,身為世界主宰的孤獨感就在這種時候特彆強烈,他沒有一個參照物,也沒有一個能幫助判斷的助推手。
在這樣的環境裡,好似任何妄想都有可能發生。
他是個男人,不能像個娘兒們那樣扭扭捏捏拖泥帶水的。於是他選擇起床,在一如既往靜謐的夜裡去到一個安靜的地方,他上次在
那兒看的那本書馬上就要完結了。
滿街的黑暗裡唯一亮堂的書店裡,他徑自取了一杯美式,拿了三包糖,他不喜歡苦的滋味。
那本書還在D列H117的架子上,他捧著書坐在靠窗的老位置,他好像特彆喜歡靠窗。
請問這本書,可以先給我看一下嗎?
銀鈴一樣清爽的女聲響起,他舉著咖啡的手停在半空,整個身子像被定住一樣,好怕又是夢一場啊。
他斜著眼從窗戶的倒影上看到一個長發女生,見他沒回應,那個倒影往邊上又挪了兩步,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嘿,這本書可以先借我看嗎?
像山間清風一樣的女聲又響起。
哦,可以可以。
他放下咖啡,有些慌張地站起將書遞給她。
隻一瞥,他卻晃了神,這樣的明月女子,竟與先前見到的女子是一個模樣,還穿著那條紅色的連衣裙。
隻是同樣清瘦的五官,一個憂鬱,一個爽朗。
這麼久了,他心裡有個地方突然變得跳耀起來,他欣喜於這樣的變化,捧著咖啡嘴角掩飾不住笑意。
見她繞有興致地坐在對麵看書,他細細品味著今天的咖啡,方才拿的三包糖還剩一包躺在桌上,口感卻比之前都要甜。
她纖細的手指翻動書頁,紙張的摩擦聲像會呼吸一樣,輕輕婆娑著他的耳膜。
她不時將垂下的碎發彆到耳後的動作實在太迷人了,他看得出神。
天花板上懸著的木質鏤空燈罩漏出的暖光灑在他身上,遠遠望去渾身像在發光,就這樣一個俊朗的人,手托著腮硬是坐了一夜。
在那本書被翻到最後一頁的時候,天際露出一圈灰白。
她抬頭對上他的深眸,撲哧一聲笑倒叫他不好意思。
本想喝口咖啡緩解一下,手捧著的馬克杯卻涼得發汗,他望望窗外,眼神刻意躲閃。
謝謝你,下次再見。
她笑著把書合上遞回放在他麵前,然後沒等回應就自顧走了。
正欲鬆開杯子的手停在桌上,他欲言又止,有一絲尷尬,還有很多未說出口的話。
他想問她下一次是什麼時候,想問問她喜歡喝什麼,還有,她笑起來的時候真得很好看。
他還想問問,能不能送她回家。
算了,人都走了。
他又一次從三米寬的大床上醒來。
今天天氣不太好,窗外一片灰白,陰霧籠罩。
不論夢境與否,他決定開始在書店死守。
當然,他還是會拿上幾本喜歡的書,端著咖啡坐在窗邊。
今天不想喝美式了,想要甜需要加好多好多的糖,實在太麻煩,他想要用這些時間做更喜歡的事情。
比如,時不時望向書店門口,等待一個身影。這樣想著,他選了一杯拿鐵。
上麵那層奶沫實在太好喝了,他砸了咂嘴,上下嘴唇不住交疊。
這樣的陰天,窗外大街仍舊車來車往,像一部現場直播的電視節目。
漸漸地,車疏燈滅,陰鬱的天漸漸變灰,他等的那個人還沒有來。
桌上的咖啡早已見底,旁邊還散亂擺放著幾本書,其中一本正被他舉在手上。
但他並未在看,他的視線落在窗外。窗外已經黑了,先前的灰陷入一片黑暗,一條空曠的大街上,沒有回家的燈。
隔著黑暗的那麵玻璃上映著他的身影,身影緩緩將舉著書的手放下。
他低下頭,像在望著腳尖。
等不到啦。
他搖搖頭,幾顆皓齒咬咬嘴唇,一時之間血色洶湧,又隨著一絲苦笑漸漸散去。
他又一次在三米寬的大床上醒來。
這一次,是在夜裡。
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年月何如,在這樣靜的夜裡,他的胃第一次翻湧,也是第一次對食物如此迫切。
他一向注重形象,卻顧不上更衣,光著腳就朝商廈頂層跑去。
不知道這個點兒有沒有宵夜呢?他還從沒有在夜裡去過餐廳。
他突然想起那塊奶酪,就是被他用叉子叉著丟在桌上的那一塊。
哦,對,就是那一天,他看見了瘦弱的小小的她。
下一次真的好難等呢。
他這樣想著,胃稍稍平息了些。
不知道下一次她還會不會穿紅色的裙子。
還沒走進餐廳,透過長長的玻璃門,隱約看到有人影在晃動,配合著鍋碗瓢盆的叮當聲,是有人在做飯?
他加快腳步走進,映入眼裡的那個人正背對著他,一襲長發鋪在背上,看不清臉。
但他知道,她來了。
他肚子突然不餓了,翻卷的腸胃也安靜了下來。
你來啦。
她沒有抬眼望他,自顧端起一碟菜,上麵罩著鋼製的白色餐盤蓋。
我就猜到你在夜裡會餓,今天咱們吃點不一樣的。
餐桌前,她雙手在還沒來得及取下的藍格子圍裙上擦了擦水漬,像熟悉已久的親密之人同剛下樓扔完垃圾的人說話一樣。
猜今天吃什麼?
她站在桌旁,頭發有些淩亂,眼裡又透著一絲狡黠。
你肯定猜不到。
她嘟嘟嘴,把餐盤蓋掀開。
光潔的瓷盤裡躺著一塊土豆泥,泥上均勻嵌著十幾顆酒鬼花生,花生上鋪了黑白兩塊薄巧克力,巧克力上插了一根細細的藍色蠟
燭。
蠟燭?他有點不明白。
祝你生日快樂。
不知何時她將藍格子圍裙摘下,原先淩亂的長發錘在大紅色長裙上,這樣安靜的深夜,他差點沒能控製好那股莫名的衝動。
搓搓手,他張開雙臂走向他。
謝謝你。
他抱著她,臉埋在她瘦小的肩上,淡淡的綠茶味讓他內心十分安寧。
明明是第一次擁抱,卻像久違一樣。
以前總聽說,擁抱是最殘忍的親密,距離貼得最近,卻永遠看不到表情。
看不到表情,他感知著她的心情。
她抱得太緊了,後背的指關節由於太過用力,他甚至感覺有點疼。
但他能忍,他實在不想破壞這個氛圍。
我深愛你啊。
她埋在他胸膛裡,語氣哽咽。
真的不想說再見。
她開始抽泣。
我想開始新的生活了。
她聲音低到有點聽不清。
如果下一次再見,不要打招呼了。
她鬆開擁抱,眼裡噙淚,像個孩子那樣有些笨拙地擦拭著被打濕的頭發。
也對,世界這麼大,還不一定會遇見呢。
她死死望著他,沒再說話。
那樣一雙眼睛,他似曾相識的眼睛,他想不起來又心疼不已的眼睛。
再見。
這句再見她沒有說出聲,熟知唇語的他卻能看懂。
望著她離開的背影,他空空的手臂有些尷尬地停在半空。
不會再見了吧。
他雙手慢慢垂下,在空氣裡生出一絲絕望,紅色的縮影也已經消失了,他都不知自己還在望向哪裡。
又一次,他又在三米寬的大床上醒來。
好像少了點什麼,他記不得了。
正當他像往常那樣起身更衣時,卻在領口處看到幾根長發。
黑色的,長長的。他呼了口氣,發絲被吹動著,搖擺著像在跟他說,那裡藏了一個故事。
天很快黑了,他又來到那家書店,可他看不進任何字。
他在書架裡穿梭,來回的走,吧台的咖啡續了一杯又一杯。
他像在期盼著什麼,卻又不知在等什麼。
後來他再也沒有去商廈頂層用過餐。
他常常在樓下的十字路口那兒踱步,來回的走,紅綠燈從紅變黃再變綠,變了無數次。
實在太沒意思了。
他站在商廈的天台上,遠處的白色風車還在慢悠悠地轉著,一點兒生氣都沒有。
路上車流如織,每天承載這麼多壓力,不知道這黑灰色的柏油馬路累不累呀。
它渴望擁抱嗎?
我渴望呀。
不然,我們相互取暖吧。
這世界真是太冷了。
他這樣想著,閉上眼緩緩從天台上落了下去。
大樓底下傳來一聲“哢嚓”,他渾身碎裂,卻沒有一絲血。
“媽的,又一個機器人壞了。”落在胡同最裡頭的屋裡傳來一個男人的謾罵聲。
男人走出門燃起一根煙,深吸一口後突然狠狠一腳將屋外立著的招牌踢倒了。
招牌上的“心理診療所”五個大字像被束住四肢的待宰羔羊,無辜地橫躺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