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在空氣中留下三個破折號。
周靈心裡是七上八下的,麵對疑似大佬級彆的人物,他像是從新手村裡還沒出來,全程被人按著鼻子走。
聲音落下良久,一聲低沉的哼聲才從沙發裡傳出。
一個男人打著哈欠坐起來,卷曲的頭發隨著脖子的活動輕微搖曳。
他轉過頭,然後周靈就看到了一張蒼白但魅力十足的臉。
“哦,生麵孔。”
“你這體格……是臭老鬼讓你來的吧?”
男人慢慢站起身來,慢條斯理地係上了自己衣服上的扣子,把隨性暴露出來的身體嚴嚴實實地遮住。
他的衣服雖然看起來有點舊,但其實是很講究的。
因為在周靈眼裡,都已經末世了還穿得起襯衫的人不是達官就是顯貴,更何況沙發的角上還披著身一看就很舒服的大衣,比他身上擰巴擰巴還能再穿十幾年的汗衫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這老鬼都快死了還不消停,早晚得完蛋。唉,我這廟小,小本生意做什麼都是虧啊。”
男人走到周靈跟前,打開了他旁邊牆壁上的一個開關,瞬間數個彩燈就在這個屋子裡亮起。
不過是那種過聖誕節才用的彩燈,花花綠綠地閃耀著,映照得屋裡簡單的擺設都絢麗極了。
男人不算高大,但他站在周靈麵前,還是給他帶來了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他似乎在對著周靈旁邊牆上的鏡子碎片審視著自己,看完之後便歎了一口氣,然後拍了拍周靈的肩膀,又重新地坐回到那張破舊的沙發上。
兩隻長長的手臂隨意地搭在光滑的梨花木靠手上,修長的手指根據著某種節奏有規律地敲打著,讓周靈如芒在背。
“大師……”
“請你接受我的委托!”
千頭萬緒在腦子裡打轉,周靈此刻的心非常沉重,遊戲給他界定的價值十分虛偽,如果自己這次又死在半路上,那可真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周靈揪著自己的衣角,死死地盯著戲命師的背影。
“你為什麼信我?”
低沉的聲音自麵前背對著他的沙發裡傳來,即使是疑問句,這句話的口氣也平靜得像是個機器人。
沙發腳邊有一個收音機,男人不輕不重地踹了一腳,夾雜在嘈雜又尖銳的電流聲裡竟然有動聽的音樂傳出來。
“因為你是唯一從第二區活著走出來的人,我們都聽說過你的事情。”
男人不滿地嗤了一聲,然後收音機裡傳出來的聲音越來越大。
“聽說隻是聽說,哪能當真呀,孩子。”
周靈不得不提高自己的聲音,才能不讓收音機裡古怪的調調把自己的話壓過去。
“但是您聲名在外,特赦區的人都說……”
沙發擋著,收音機裡女人的聲音咿咿呀呀地唱著什麼,周靈聽不懂,但也覺得這種婉而通的調子怪勾人的。
大師果然是大師,竟然還能有閒情逸致聽戲曲,這就叫泰山崩於眼前而神不亂嗎?周靈悟了。
男人沒讓周靈把話說完,歎了一口氣,攤開了擺在桌子上的一副卷軸,又勾了勾手,示意他過來。
“指一指吧,想去哪?”
竟然答應了!聽到這話,周靈興奮地跳了過去。
他仔細地凝視著桌子上擺放的地圖,頓時驚訝極了。這個地圖製作精良,全部手繪,各個地點都被標明,從第二區、第三區、第四區,一直到第七區,每一個區塊都有著非常精細的測定。
男人翹著二郎腿,看到周靈死死地盯著第二區,也就是靜淵區的地圖。然後他顫.抖著,用手指了指一個最中心的位置。
“第二軍事研究所,我妹妹在那裡。在地陷之前,她是那裡的實習研究員。”
周靈和妹妹周湘酒從小相依為命,在很小的時候,他們被富商父母收養,沒有離散,幸運地從孤兒院轉為富足的生活。
後來家族陷入破產危機,周湘酒也在醫院裡病逝,卻給他留下了一個名為【榮耀戲命師】的高練度遊戲賬號。
這是一款他從十七歲時就開始玩的獨立遊戲,經過了十四年的更迭,不僅沒死,還吸引了原生世界的數萬玩家,周湘酒就是其中之一。
周靈那時候三十一歲,麵對家裡的一堆爛賬,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早就已經棄遊很久了。周湘酒也沒給他太多壓力,說自己一直在調理身體,但直到她去世周靈才收到醫生的診療報告。
一夜之間,天塌了。
說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也許是因為懷念周湘酒,周靈此後用她的遊戲賬號醉生夢死了很長一段時間。
每天無意義地遊戲人生……維持著最低的生命需要,也不斷地逃離現實現實,那段日子他的樣子簡直沒法看。
好像什麼都無所謂了。
也好像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但是遊戲世界降臨現實的時間,周靈記得很清楚。
二四九七年。
七月一日。
也許隻是很普通的一個早晨,他突發奇想要找回自己年輕時候的遊戲賬號,嘗試了十幾次輸入密碼,在耐心耗儘前點擊確認以後,周靈就再也沒有從現實世界醒來。
本來他應該恐慌的,可是在這個所謂的【榮耀戲命師】的世界裡,他見到了周湘酒。
活生生的,沒有任何疾病纏身的,他最思念的妹妹。
周湘酒。
如果這隻是一場夢,周靈也不想醒過來。不過周湘酒告訴他這裡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她死後就來到了這裡。
那時候在這個遊戲世界裡還沒有發生災變,並且這裡的科技也比原生世界先進一萬倍。【榮耀戲命師】的世界觀裡不止存在人類,還有各種其他種族。
異形生物,機械生命,王道魁者……總之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人類反而是最普通的群體。
周靈把這裡當作是自己的第二次人生。
按部就班地兼職,按部就班地工作,按部就班地掙錢,順風順水順財神的,一切比起上輩子都美好得不像話。
直到普遍意義上的“末世”來臨。
人類聚集的都市聯合後被劃分為九個安全區,共同對抗災難的挑戰和異族的入侵。
公民都要維持自己的編號以換取生存物資,周靈被分到了第七江南區當預備兵,而他的妹妹則被學校留在了第二靜淵區。
戰火蔓延的程度比想象的更快,也比地陷帶來的恐懼更猛烈。火種從第一樞腦區開始燃燒,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一切都不一樣了。僅僅在偏遠的第七區就有三方勢力對峙,更彆提外侵的噬死種和魔術生物那些亂七八糟的勞什子玩意了。
血。
死人。
傳染病。
生靈塗炭。
周靈這才想起來這是一個遊戲的世界,非常諷刺。
然後他幾經周折,跟著彆動隊從第七江南區遷移到了第三京畿區,又由於不走運,中途被東部聯合軍區的人抓去當了壯丁。雖然美其名曰預備軍人,但真實情況是個土著人都門清兒,隻有他還傻傻地以為從那裡出來是真的能當上長官,能給自家妹妹長臉。
結果大家也都知道了,一有事情,死的先是他們。之前那個名為“周靈”的二十四歲男人的身體,已經在炮火中消失了。
純純大冤種。
周靈死了,但又活了。
隻是這次他變成了一個異形,胳膊都有四條的那種,好不容易回到第二安全區,他還沒見到周湘酒,就被聯合防衛軍擊斃了。
純純大傻蛋。
第三次,殘疾人,一星期就病死了。
第四次,所謂的“英靈”,受製於管控他的主人,周靈覺得不行,自己鑽進了機械生命製造的焚化爐裡。
第五次、第六次……
周靈快瘋了,每一次自己的生命都和想象中的樣子相去甚遠。他無法回到第二安全區,更無法找到周湘酒。
而這個世界仍然在不斷變化著。
數不清是第幾次天崩開局,不過這次好歹托生成了個人。但當周靈得知第二安全區已經被完全摧毀的消息時,心中的悲痛是難以言喻的。
已經十一個月過去了,周靈一直關注著幸存者的消息,什麼都可以。但沒有,甚至連訃告都沒能發出去一張。
巨大的煎熬一直持續到五周前,周靈一得知有人從第二生活區出來,為了這一絲渺茫的希望,他不惜一切代價,遇山爬山遇水涉水,離開這個身體所在軍營後就獨身一人從第七江南區徒步來到了第四九州區。
而那張所謂的歡樂穀的門票,特異型能源芯片,已經抵上了他的全部家當。
“軍事研究所?你可真會挑地方。”
男人有些戲謔的語氣,讓周靈的心瞬間揪了起來,一枚閃著寒光的硬幣從男人的指尖拋出,周靈有些踉蹌地接住。
“能找到這裡也算是不容易,這單我可以接,但是我有一個要求,到了那裡我再告訴你。”
看著麵前打著哈欠的的男人,周靈控製不了自己的動作,受一種莫名的驅使力作用,忍不住將自己手裡的硬幣拋出。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想來想去好像也隻是直覺使然,冰涼的硬幣躺在手心裡慢慢染上他的溫度,低頭一看,上麵什麼紋飾都沒有,他甚至看不出正反麵。
小小的硬幣攤在自己的掌心裡,周靈馬上就動不了了,而男人手疾眼快,還沒等他看清楚這個硬幣的特殊之處,小小的一片便又重新回到了他的指尖。
“調皮。”
男人搓了搓硬幣,像是硬幣燙手一樣,玩鬨般地在空中拋來拋去。
而周靈也終於反應過來他的問題,想都沒有想,脫口而出就答應了這個要求。
“這樣就容易了,商量好事情,接下來談價錢吧,你有什麼可以給我的?”
那一枚硬幣在對方手上打轉,周靈心裡多少有些不安,總覺著這一個小小的硬幣,有一種能夠掌控自己命運的感覺。
“隻要我給得起,你想要什麼都可以。我身上就那一個芯片,用來抵門票了,但我可以為你賺更多的錢。”
鄭焄沉沉地笑了。
“你還真是看得起自己,但在這世道,賺錢是有講究的。有拳頭的光杆司令不比沒頭腦的小資商人好多少,咱們得賺應該賺的錢。”
鄭焄拋出手上的那枚硬幣,周靈瞬間感到自己的神經被緊緊抓住,鄭焄打開手掌,竟然就是他剛剛拋到的那一麵。
還好。
周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後他聽到對麵的男人評價:
“嗯,有意思。陳,你覺得咱們這兒還缺人嗎?”
男人問候了一聲,然後整個屋子裡的芯片都亮了起來。
“缺呀,怎麼不缺?老大,光秀香一個姑娘哪行呢?我看這小子身強力壯的,以後就讓他來給我打下手。”
陳叨嘮的聲音從耳邊響起,周靈從來沒有感覺到這個聲音是如此的親切。
趙秀香也進來了,站在旁邊一直沒有表示,她看著對麵的鄭焄,似乎一切的決定權都掌握在他的手裡。
“行吧,既然陳都這樣說了,你可以留下。但去第二區的事情要先放一放,我們這周會接個大活,有位大客戶。”
“對了,我叫鄭焄,是這裡的老板,不過你也可以像他們一樣叫我老大,你叫什麼名字?”
“周靈。”
周靈感覺到自己麵對鄭焄有一種衝.動,這種感覺很奇怪,卻又能給他帶來無以倫比的安全感,不知道是不是那枚奇怪硬幣的作用,他想也許這就是大師的魅力所在。
這棟四層的小房子在深埋地下,但該有的東西樣樣都有。
周靈被帶到了一個小小的房間,正對著進來的門,就在一個樓梯口的下麵。
雖然這個空間很小,但經曆過了這麼多天的顛沛流離,能有一個可以安身的地方,實在是一種美.妙的殊榮。
小小的床板非常硬挺,周靈整個身子隻能蜷縮在裡麵,但他還是感到了無比的幸福。
假寐了一會兒,房門被人敲了兩下,可還沒有等到周靈起身去開門,一枚金綠色的芯片首先就在門框上亮了起來。
“晚上好,小夥子,你可以出來吃飯了。今天可是難得的狂歡。”
老人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從芯片裡傳說來,已經感受過多次的周靈不再繼續恐慌,他推開門,看到了站在門外的趙秀香。
趙秀香的手裡端著一個盤子,周靈的目光被它深深地吸引。
直到盤子極有分量地端在自己的手上,周靈還是有一絲不真實的感覺。
食物在如今這個世道已經成為了奢侈品,再多的名車名表都抵不上一頓美好的晚飯實在。
掀開盤子,周靈顧不得趙秀香還沒遞過來的餐具,低下頭就忍不住狼吞虎咽了起來。因為他上一次吃像樣的食物,還是在上一次,記憶都已經模糊了,似乎是某種野生動物的屍體,而且還是很不好的回憶。
這裡的食物很奇怪,但不可否認的是確實很美味。
它像是一種混合性的產品,看不出原材料,各種東西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非常令人回味的味道。
趙秀香貼心地為周靈遞來了一杯溫水,正巧緩解了他進食的阻塞感。
不知道為何,他總是感覺趙秀香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但如果讓周靈知道鄭焄養在廚房裡的那些變異鼠窩,估計他對待剛才那些食物的態度就沒有那麼坦然了。
當然就算知道了吃進肚子裡的東西他也舍不得吐出來,食物是人類生命所需要的東西,之前當一個被限製住的靈魂體雖然不用吃喝,但十分沒有安全感。
還是當人好。
飛速地用完餐後,周靈感激的目光投向趙秀香,並且十分自覺地收拾好自己的碗筷。
他按照自己在預備軍隊的標準要求自己,隨時恭候上級下達的命令。
“喂,你傻愣著乾嘛?吃飽了就去找咱老大呀,時間不多了,咱得快布置起來。”
老人的聲音從趙秀香脖頸上的項圈傳出,周靈也發覺自己的行為模式在這裡不適用,便緊緊的跟在了趙秀香身後。
“夥計們,換上衣服咱們開工吧。”
第一層的大廳內,鄭焄換了一身滑稽的衣服,扮相像一個小醜。
周靈和趙秀香也各自領到了一身類似的衣服,美其名曰工作服。
在無處不在的陳的指點下,他匆匆忙忙地將這身小醜的衣服穿好,開始跟著趙秀香和鄭焄忙裡忙外。
“這邊,對,再往這邊移一下”
“這個氣球不能放在這裡。”
“嗯,但是感覺這個擺在這裡應該比較好。”
“算了算了,你再把它移回去。”
歡樂穀在鄭焄一番指揮下已經是麵目全非,到處張燈結彩,花花綠綠,徹底變成一個媚俗的兒童樂園。
這讓周靈不禁有點懷疑鄭焄的審美,而且他感覺這發生得也太快了。
幾個鐘頭前還被駕著走馬觀花逛了一圈,現在就很鬼.畜地穿著身小醜衣服融入了一言難儘的兒童樂園。
周靈也不知道趙秀香他們是從哪裡找來的這麼多兒童玩具。
一個巨大的布娃娃擺在正門口,因為掉了兩隻眼睛,不太美觀,周靈扯下自己小醜衣服的扣子,又慢慢地一針一線縫了上去。
他會的技能很多,縫衣服補扣子,做手工剪彩花,畫花牆貼貼紙,這些都不在話下。
隻要甲方需要,再媚.俗晃眼的裝飾也能做出來,美術生再就業指南裡也可以加上這一條。
期間也得到了鄭焄的讚賞,周靈感受到了自己的用處,終於有了幾分真實感。
“萬紫千紅,不錯,就是還缺點綠。”
鄭焄窩在大娃娃的懷裡,伸了伸懶腰,笑眯眯地看著周靈忙上忙下,又用一把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的發鈍的銼刀,用現成的寫著“九州區第八十八屆選美大賽,下個靚仔就是你”的墨綠色橫幅裁出了一些綠色的葉子。
這樣一套下來,直男審美下的兒童樂園,確實變得“不一樣”了起來。
恩,就怪搞笑的。
周靈把這往好處想,故命名為——抽象幽默風。
如果以前從來都沒有過這個藝術流派,他也算是見證並參與了曆史。
好像有點扯,但周靈說服了自己,九區之外的深海很恐怖,但他家又不住海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