茈靜蘭看著元優夏睡著,停頓片刻,他又摸著那塊溫潤的玉佩。
屋子裡過分安靜,彌漫著藥味,但在這藥味之中,茈靜蘭似乎聞到了一股馥鬱的香。
他看向手中的玉佩,微微低頭。
半夜的時候,元優夏迷迷糊糊醒過來一次,他模糊的視線中,是茈靜蘭在為他換額頭上的濕帕。
沒有……去休息嗎?
是怕他死在紅家麻煩,還是因為彆的什麼?
不管是因為什麼,茈靜蘭都在幫他退熱吧?
……那塊玉佩,或許應該自己去換錢比較好。
他胡思亂想了一陣後又陷入昏睡之中。
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天色將明之時。
茈靜蘭坐在桌邊,撐著臉閉目小憩。
元優夏沒有叫他,慢慢地坐起來,額頭上的帕子跟著掉下來。
元優夏撿起帕子,感覺頭沒有昨天晚上發熱的時候那樣疼了。
雖然還是沒什麼力氣。
他口乾舌燥,扶著床榻下床,有些腿軟。
感冒……真是要人命,連倒杯水都如此艱難。
不過……元優夏看了一眼茈靜蘭,遲疑了一下,取了屏風上的外袍。
看起來,這個人照顧了他一夜。
元優夏小心翼翼地靠近茈靜蘭,然後把外袍披上去。
“……”
外袍還未靠近茈靜蘭的肩,茈靜蘭握著劍的手已經抓住了元優夏的手,過分冷淡的眼神含著肅殺之氣看向元優夏。
驚得元優夏手腳發涼,後退一步,“我……我隻是看你睡著了……”想披件外袍而已。
那個眼神轉瞬即逝,茈靜蘭鬆開了元優夏的手問,“起來做什麼?”
“倒、倒杯水。”元優夏聲音很輕,“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靠近你的。”
茈靜蘭倒了水,扶著元優夏去床上坐好,“你還在發熱。”
元優夏接過水呐呐著,“你不用管我,謝謝。”
那個眼神……實在有些可怕,不像是普通的家臣應該有的眼神。
這個茈靜蘭……
“玉佩,還給你。”茈靜蘭把玉佩重新丟給元優夏,“既然是你身上唯一的東西,你就留著。”
“我……”元優夏沒收,“送出去的東西,哪裡有要回來的道理?”
茈靜蘭把玉佩塞進元優夏懷裡,看了一眼外麵,“現在還早,你再休息一陣,白天再不退熱,我會去請郎中。”
元優夏握著玉佩,想著等自己好起來再去把玉佩當了也一樣,他不再糾結這個,隻道,“不用請郎中。”
茈靜蘭看向元優夏,“如果你想多喝幾天藥,我當然不會介意。”
元優夏:“……”
他默默蓋上被子,低聲說,“茈大人,你去休息吧,不用看著我了,其實我已經沒事了。”
外麵的枯樹上傳來幾聲鳥叫。
茈靜蘭沒有說話,轉身離開了元優夏的房間。
元優夏雖然還在發熱,卻沒有再睡著了,或許是這兩天睡得太多了。
他抬手,以手背遮住額頭,另一隻手摩挲著玉佩。
紅秀麗救了他,可是紅秀麗自己都需要去做很多事情來賺錢補貼家用,他當然不能穩穩地躺在這裡……更不能再浪費更多的錢去請醫生。
他有預感,他肯定是死不了了的,至少現在無論如何也死不了。
所以醫生,能不看就不看,總會好起來的,在那之前,他可能得稍微難受一些,不過那也不算什麼。
這塊玉佩,應該算是值錢之物,等他好些了出去找個當鋪也行。
隻是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在哪裡。
元優夏胡思亂想著,又昏昏欲睡。
直到聲極輕的開門聲響起,細細地吱呀一聲,他睜開眼看去,茈靜蘭端了藥和粥來,見他沒睡道,“先吃點東西再喝藥,等藥鋪開門了,我再去買點退熱的藥。”
“已經在退了。”元優夏低聲說,“不需要再去買退熱的藥了。”
“如果你是擔心浪費錢,一直不好就會花更多的錢和時間。”茈靜蘭說,“治好或許更好一些。”
元優夏一頓,“抱歉。”
“能起來嗎?”茈靜蘭又問。
元優夏嗯了聲,又坐起來。
茈靜蘭微微斂眉,伸手扶了他一把靠好,“還是發著熱。”
“比昨天晚上好多了,謝謝茈大人一直照顧我。”元優夏說到這裡,咳嗽了兩聲,“大概是後腦勺受傷引起的發燒,所以腦子好了就好了,並不需要單獨請大夫。”
茈靜蘭神色淡淡,“你倒是固執。”
元優夏也沒覺得自己很固執,他本來就已經在彆人家了,不能給人添更多的麻煩,浪費人家更多的錢了。
他喝了半碗粥後又覺得疲憊,喝不下去了。
茈靜蘭也不強求,隻是把粥碗放好後說,“休息片刻再喝藥。”
元優夏一見到那藥忽悠回憶起那惡心的口感,忍不住有些反胃,“這藥,是非喝不可嗎?”
“當然也可以不喝。”茈靜蘭說,“畢竟是你的身體,不是我的,痛的是你也不是我。”
元優夏:“……”
他盯著黑漆漆的藥,給自己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喝下去。
雖然已經有了準備,熟悉的惡心感還是一瞬間襲擊了他。
太……太難了。
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生病了。
雖然不知道害他受傷的人是誰,總之他現在對那個人,非常的、特彆的、討厭!
茈靜蘭看著元優夏的反應,又默不作聲地把碗收了下去。
元優夏摸了摸還有些翻滾的胃,努力把那股惡心的感覺壓下去。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元優夏歎氣,真的太難了,他就沒有受過這種苦。
所以害他受苦的人,他非常
、特彆、討厭!
元優夏在心底怨念了一會兒才躺下去,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
“藥能彆太苦嗎?”茈靜蘭問抓藥的掌櫃問。
“靜蘭大人說笑了。”掌櫃笑道,“藥怎麼能不苦?我儘量用一些味道沒那麼重的藥吧。”
茈靜蘭也覺得自己莫名其妙,藥哪裡有不苦的?
他道,“你應該怎麼抓就怎麼抓,不用在意我剛才的胡言亂語。”
“你放心,我會儘量用一些味道不那麼大的。”掌櫃說,“不過得麻煩你到那邊稍等一下。”
茈靜蘭等著抓藥的時候,旁邊的小孩抓著母親哇哇大哭,“我不要吃藥嘛!娘,我不要吃藥!”
“吃藥才能好起來啊。”母親十分有耐心地安慰,“生病還不能出去玩,也不能去上秀麗老師的課。”
“可是!可是藥真的好苦,我一聞到那味就想吐。”
茈靜蘭靜默想,說不定元優夏也想這樣哭。
“你乖乖吃藥,娘給你買糖吃好不好?”
“我要甜的!”
“好,甜的。”
那小孩還是抽抽噎噎的,卻在聽見可以吃甜糖後不哭了。
茈靜蘭提了藥離開藥鋪,往回走。
經過糖鋪的時候,他腳步微頓。
又不是小孩了,還需要糖來逗嗎?
……
元優夏坐在台階上,看著枯死的櫻花樹發呆。
茈靜蘭停下腳步問,“身體好了?”
元優夏抬眸看向茈靜蘭,卻搖了搖頭。
“那你出來做什麼?”
“房間裡一直待著很悶。”元優夏抱緊膝蓋,“一個人也很無聊。”
“……”茈靜蘭不明白一個人有什麼無聊的,他說,“你在出去?”
“出去肯定是要出去的,但不是現在。”元優夏揉了揉腦袋,“現在出去,隻怕還沒離開紅家我就體力不支了。”
“你不是都已經失憶了?”
“失憶……不等於失智。”元優夏捏著手指,“怎麼說呢,我在找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這一點是刻在我心上的,就算是失憶我也隱隱約約的記得一些。”
昨天茈靜蘭就聽元優夏提過是找什麼人,此刻又聽元優夏提起,想必是真的很重要。
“你的親人。”
“應該不是。”元優夏扶著旁邊的柱子站起來,“我是獨自一人來彩雲國的。”
茈靜蘭不再多問,他說,“我剛才上街買了藥,等會兒熬那個藥吃。”
元優夏啊了一聲,歎氣,“我知道了。”
“……”茈靜蘭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這個時候正應該是櫻花盛開的季節,枯死的櫻花樹卻沒有絲毫要發芽的跡象。
元優夏往前走了幾步,扶上櫻花樹,喃喃,“如果能開花就好了,至少……在屋子裡還能看到花。”
要不然看著這些枯
樹,總覺得有些寂寥,現在算是春天吧?
不知從何處飛來的蝴蝶停在元優夏的肩上,撲閃著翅膀。
“這裡也沒有花啊。”元優夏感到疑惑,“怎麼會有蝴蝶。”
蝴蝶看起來並不怕人,或者說不怕元優夏,它停駐許久,看起來更想飛到元優夏的脖子上。
元優夏伸出手指輕觸了一下蝴蝶,蝴蝶飄忽了幾下,停在了麵前的樹乾上。
元優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捉住那隻蝴蝶。
蝴蝶輕盈、翩然地飛過,元優夏撲了空,手卻擦在樹乾上。
他極輕地嘶了一聲,發現手上隱隱滲出血跡來。
那隻蝴蝶又停在了樹乾上,似乎是有意在他麵前晃悠。
元優夏輕輕磨了磨牙,卻沒再搭理蝴蝶了,他手上泛著疼意。
茈靜蘭聽見聲音來到元優夏身邊問,“怎麼了?”
“沒事。”元優夏垂下手,“蹭到樹乾了。”
“受傷了?”茈靜蘭說。
元優夏搖了搖頭,“不算受傷。”
茈靜蘭拉過元優夏的手看了一眼,“出血了。”
元優夏嗯了聲,“一點血,很快就好了。”
茈靜蘭抬頭看著元優夏,“回去處理一下吧,這些櫻花,已經不會再開花了。”
元優夏問,“為什麼?這麼多櫻花樹,為什麼都不會再開花了。”
“八年前……”茈靜蘭頓了頓,“皇城戰亂引起的。”
戰亂?
他轉過身往屋裡走。
茈靜蘭看了一眼櫻花樹,平靜地跟在元優夏身後進去。
“茈大人其實不需要跟著我的,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吧?”元優夏說,“藥也是,你告訴我廚房的位置,我自己去拿就可以了。”
“你可以去和小姐說。”茈靜蘭道,“我隻是聽從小姐和主人的吩咐。”
元優夏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沒錯,茈靜蘭是紅家家臣,一切都聽從紅秀麗和紅邵可的話,要不然也不會管他。
他現在就希望自己好起來,然後去找到那個人,但是找到那個人之後要做什麼呢?
看來也隻有先找到那個人才知道了。
溫熱的水洗過傷口,疼得元優夏一下子回神。
茈靜蘭打了水給他清理傷口。
“樹乾上留下的汙漬需要洗一下才能包紮。”茈靜蘭說,“我已經很小心了。”
茈靜蘭的確已經很小心了,他的儘力避開元優夏手上的擦傷,但還是無可避免會碰到。
劃傷的血滴進水盆裡,格外醒目。
“上藥的時候會更疼,你忍耐一下。”
這句話讓元優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他咬緊了唇點了點頭。
藥粉撒在傷口處,火辣辣的疼,元優夏繃緊了手臂,憋著自己喉嚨間的痛呼聲。
“疼的話可以叫出來。”茈靜蘭仔仔細細上完藥,看了一眼元
優夏,“很疼嗎?”
冷汗都冒出來了。
元優夏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然後搖了搖頭,聲音裡帶著幾分鼻音,“還好。”
“……”
茈靜蘭沒接話,看起來都要哭了,還說沒有。
他給元優夏把手包紮好後轉身又離開了屋子。
元優夏盯著那個水盆,遲疑了片刻端起來往屋外去。
他把水倒在了櫻花樹的樹根上。
“你在做什麼?”茈靜蘭去而複返問。
“給它澆水。”元優夏嘀咕著,“也許是缺水才不開花呢。”
“……”茈靜蘭有些無語,“樹根已經死了才不會開花。”
“好吧。”元優夏站起來,回頭,“茈大人不是離開了嗎?”
“……”
茈靜蘭遞給元優夏一塊糖,在元優夏驚訝的目光中說,“不是手疼?吃一顆。”
手疼跟吃糖有什麼關係?
雖然元優夏不明所以,卻還是接過了茈靜蘭好心遞的糖。
“不過。”元優夏說,“這應該是給秀麗小姐準備的東西吧?給我吃真的沒關係嗎?”
“……”茈靜蘭說,“一顆而已,沒關係。”
元優夏點了點頭,把手中的糖含入嘴裡。
茈靜蘭接過盆,“既然還在生病,就好好休息,倒水而已。”
“謝謝。”元優夏說到這裡,忽然笑了一下。
茈靜蘭不知道元優夏莫名其妙地笑什麼,他也沒過多探究。
畢竟,他隻是聽從紅秀麗的話在這裡幫助元優夏而已,至於元優夏的想法……茈靜蘭不需要過多在意。
……
紅秀麗回家之後照例來看了元優夏,確定他有在好轉後才又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元優夏看著紅秀麗的背影喃喃,“秀麗小姐,是一位很善良樂觀的人,身為大小姐出門賺錢補貼家用也依舊保持著笑容,明明家裡沒有錢,卻還是願意幫助我這樣的陌生人。”
茈靜蘭嗯了聲,“小姐和主人都是很善良的人。”
元優夏笑了笑看向茈靜蘭,“茈大人也是,很善良的人。”
茈靜蘭麵無表情,沒有搭話。
“還是很溫柔的人。”元優夏的聲音有些飄忽,“如果真的不願意救我的話,那個時候把那一截衣服撕掉就好了,茈大人還是把我帶回來了。”
茈靜蘭站起身,把藥遞給元優夏,“該喝藥了。”
元優夏:“……”
這種時候,吹彩虹屁大概也是沒用的。
茈靜蘭會說,反正疼的是你不是我。
是的,是他自己的身體,彆人無法做主,所以就算再難喝的藥,也得自己咬著牙喝下去。
“……”
元優夏眨巴了一下眼,竟然……沒有那麼惡心了,苦依舊還是苦的,可是惡心感,似乎已經沒多少了。
他記得這是茈靜蘭新抓的藥。
“給。”茈靜蘭又塞了塊糖進元優夏嘴裡,“應該沒那麼苦了。”
略帶熟悉的甜意驅散了嘴裡的苦澀之味。
是他手受傷的時候,茈靜蘭給他的糖。
元優夏抬眸看著茈靜蘭,有些含糊不清地問,“茈大人,糖……”
“嗯。”茈靜蘭沒有過多解釋,隻說,“喝完了藥該休息了,今天你在外麵待了很長的時間。”
元優夏點了點頭。
“糖也要快些吃完,不能含在嘴裡睡覺。”茈靜蘭又說。
元優夏又點頭,然後笑道,“茈大人,好像很有照顧小朋友的經驗。”
的確就像照顧小朋友一樣。
茈靜蘭:“……睡吧。”
元優夏簌了口,乖乖躺下來了。
茈靜蘭端著藥出去,回來的時候他忽然停下腳步。
他看向麵前那棵本已經死根的櫻花樹,八年未曾開花的櫻花樹,在他的麵前,就在這頃刻之間,生根發芽,鮮花錦簇,香味撲鼻。
他似乎……在哪裡聞到過這樣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