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這些日子讓您受累了,兒子不孝,非但沒幫上您的忙,還累得您擔憂……”
華詹說到這裡,猛地咳嗽兩聲,老太太連忙給兒子拍拍背,眼睛直發酸,她兒子武將出身,用兵如神,更有一身好武藝,昔日被百姓們稱一句戰神,他正值壯年,身體好得很,可短短一個月來,身體狀況直轉急下,如今一臉青白,竟是沒有半分血色生機,這還能好得了嗎?
想到此,老太太也偷偷掉了眼淚,連忙擦掉,不敢讓兒子看見。
虞憐捧來一杯溫水,老太太忙接過喂兒子喝下。
等他稍緩,老太太露出慈愛的笑意,拉著虞憐的手跟兒子說:“這是你兒媳虞憐,咱華兒的媳婦,是個極好的孩子。”
華詹點頭,“夫人跟我說起過。”他看向虞憐,勉力笑了笑:“這幾日辛苦你照顧祖母和你娘,爹還未曾給你見麵禮,莫要見怪。”
他說完,從床頭拿出一塊玉佩,“這是華兒生前最喜愛的玉佩,常常佩在身上。”
虞憐伸手接過,“謝謝爹,我會好好保管的。”
華詹看向老太太,愧疚道:“娘,我這身體可能撐不下去了,您帶著陳氏和兒媳還有三個孩子一道走吧,不用管我了。”
老太太氣得瞪兒子一眼,“你說的這叫什麼話?把你一人扔這裡,誰來照顧你?再過幾日官府就要來查封宅子,你住哪兒吃什麼?”
“娘,我錯了啊,我一開始就錯了,我不該帶著華兒做那些事,更不該讓華兒一人承擔,他還這麼年輕,他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驕傲……”
“打住打住,華兒的事彆再說了,都過去了,華兒的苦心你這個當爹的應該明白,不能感情用事,這麼一大家子,華極走了,你再丟手,剩下我們孤兒寡母的誰來幫我們?”
“娘,我是華兒的爹,是一家之長,我本該把握住方向,發展祖宗基業,讓華氏家族壯大,更應該保護好兒子,可現在我不但把華兒弄丟了,還把祖宗基業敗沒了,兒子悔極了,痛極了,實在沒臉活下去,沒臉見爹。”
老太太看著兒子一臉心如死灰的模樣,心裡也難受,安慰道:“華兒走了,可我們還有個憐兒,憐兒為了華兒進了咱家,眼看還要跟著我們一塊受苦,你這個當爹的就不能振作振作?”
男人愧疚地垂眸,到底沒再說不想活的話。
氣氛一時有些凝固,母子倆都沉浸在悲傷中,虞憐見此,坐在祖母旁說:“爹,您今日醒得巧,我和祖母剛商量了,準備全家一塊搬回祖籍老家,您覺得如何?”
華詹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想到孫媳一提到回祖籍鄉下就高興的模樣也笑了,說道:“是有這麼回事,我和孫媳剛商量好準備過來跟你說,誰知道到了門口,你媳婦說言兒行兒不見了,原是被隔壁老郡王家的小子叫去捉弄了,你看現在連老郡王這個沒半分權利的老東西也敢對我華府這般欺辱,可見京城形式不容樂觀。”
“你和華兒從前得罪了多少人,都在排著隊等著對我們落井下石,你心裡該有數。”
見兒子沉默不語,老太太接著說:“你莫不是還留戀京城權勢,想東山再起,不舍得走?兒啊,你若少兩分爭強好勝,便不會走到今天的地步,華兒都叫你給帶壞了。”
華詹苦笑一聲:“是兒子不好。娘,華兒都走了,兒子還有什麼可留念的?掙了權勢給誰繼承?言兒和行兒還小,況且心智遠不及他們大哥矣,將來好好活著,將家族血脈傳承下去,兒子便無所求了。”
“便依您說的辦吧。隻是路途遙遠,若要回鄉,再帶上我這個病號,麻煩多多。”
虞憐道:“爹,要走就一家人一塊走,夫君若在,也不想見您如此消極。況且回鄉後,到了那跟村長相鄰打交道,有些事還需要您這個大家長出麵,否則旁人看我們孤兒寡母老弱婦孺,豈不是要欺到頭上來?”
“爹,我們需要您。”
華詹一聽,眉頭皺緊了,他心知,自己再難受也得撐下去,否則一家子沒一個成年男性,貿然回鄉,跟官府打交道,跟村鄰打交道都難免讓人輕視,更甚至難以立足。
他終是點了頭,還主動說要吃飯喝藥。
老太太一聽,欣慰得眼角皺紋都深了兩分,拉著孫媳的手,不住點頭讚許。
陳氏便趕緊去廚房端來一早溫著的肉粥,伺候著他吃下,待吃完半時,又喝了碗藥,跟著就睡了過去。
老太太早早拉著孫媳的手出門,把那兩個雙胞胎給叫到跟前訓話。
還讓人壓著,自己親手動手,揍了頓屁股,把兩小子揍得嗷嗷直叫,起先喊著爹娘,可爹娘都不在祖母院子,再喊也沒用,眼珠子瞅到邊上的大嫂,就一聲聲喊著嫂嫂救命。
虞憐笑看著,等看老太太揍得差不多了,也累了,就裝上前製止了,老太太順勢停下來,雙胞胎掛著鼻涕糊糊,氣呼呼地看奶奶,躲到大嫂身後,揪著她的衣角,“壞祖母,壞祖母。”
老太太回身坐下來,笑眯眯說:“老身便是壞祖母今日也要打你們一頓,你大哥都出事了,這些時日府裡亂成這樣,你們還儘搗亂?祖母一早便說不許溜出去玩,你們還不聽,被人欺負了也是活該。”
“今天捉弄你一頓,改明兒他們就敢叫拍花子來把你們捉走賣掉。”
雙胞胎鼻青臉腫的,還一臉淚痕,嚇了一跳,看著可憐兮兮的,虞憐沾濕了帕子,給倆熊孩子擦了臉。
雙胞胎見大嫂如此親和溫柔,也對她生了幾分親近信賴之意,也不喊壞祖母了,隻跟虞憐求證問:“嫂嫂,祖母說的是真的嗎?小胖子有這麼壞嗎?”
虞憐把倆小子臉擦乾淨了,笑著說:“祖母說得很對,小胖子不敢乾,還有大胖子二胖子,多得是人等著欺負咱家,尤其是你們兩個這麼小,最好欺負了。”
雙胞胎臉漲紅了,“我們才不小,我們是男子漢!”
虞憐:“既然是男子漢,就更不該到處瞎跑瞎玩,你們要頂天立地,代替你們大哥保護這個家知道嗎?”
雙胞胎一聽,此言有理,點著腦袋,拍著胸脯說知道了,“我們會武功!”
安婆子過來接人,老太太把雙胞胎放走,笑著跟孫媳說:“就那倆小子那點火候三腳貓功夫都算不上,讓他們站個樁紮個馬步都嫌累,堅持一會兒就不行了,竟想著偷懶去了。從前有華極在,你公爹對倆小子要求也不高,就隨他們去,他和華極兩人慣得這倆小子皮猴子似的,能上天,整天到處淘氣,功課也沒做好,功夫也沒學上,樣樣不行。”
她想到長孫華極,忍不住輕歎一聲,“哪比得上華兒。”
“華兒從小就極有主意,他天分好是一回事,更重要的事他從小不用長輩教,不用長輩管,他有自己的主意,小小年紀就知道該乾什麼,從不要旁人插手,換成這倆小子同樣放養,卻是慣壞了。”
“不說這個了,憐兒你今天就開始準備,回鄉要帶什麼都收拾下,不要落下什麼,你姑娘家家的需要買的東西多,明日就讓邑婆陪你出去逛逛,買些麵脂水粉衣服布料,到了鄉下地界兒,再想買就難了,即便是有,質量也不如京城的好。”
她慈愛地看著虞憐,“彆因為咱家的情況有所顧慮,儘最大的能力讓自己過得好些,祖母看著心裡也高興欣慰。”
虞憐將頭靠在老太太肩膀上蹭了蹭,“祖母您是不曾聽見我從前的名聲,我可壞了,驕縱跋扈,貪好享受,跟魏國公府裡十幾個姐妹天天搶這個爭那個,半點不落下風,您還用擔心我?”
老太太開懷大笑“這就叫壞了啊?沒出息的小皮猴兒!”
雖說如此,虞憐到底沒買多少東西,一來一家子要遠行,東西帶多了不便利,二來她前世見過的好東西太多,也不饞古代的胭脂水粉布匹,隻買了幾罐麵脂藥膏和月事帶,加上兩套細棉成衣,另外又買了兩匹細棉布料準備做內衣用的,這些外麵沒賣現成的。
她想著自己也不是土生土長的古代人,原主那點女紅手藝更不行,倒是婆婆手藝好,到時可拜托婆婆幫她做兩件現成的。
這是隻她自個兒的,算算祖母公婆雙胞胎和庶妹,也另外多買了些必要的物品。
邑婆看著還嫌少呢,她見慣了東元侯府這些主子從前的用度,看著覺得少了,委屈了,虞憐道:“路途遙遠,東西帶多了,容易引人注目,若叫山匪盯上,隻怕會惹來麻煩。”
“少夫人說得有理……”她麵露難色,“有件事,想請教少夫人。”
虞憐:“你說來我聽聽。”
邑婆歎了聲,“您知道我伺候了老夫人大半輩子,老夫人仁慈,十年前就讓我家那口子帶著兒子歸了良籍,這些年托主子們的福,我們攢下一些積蓄,前年在京郊外置辦了一畝良田和房子,房子就巴掌大屋頂還漏雨,他爹縫縫補補慢慢修繕,也修得差不多,大壯剛談了一門親事,本打算年底就讓那姑娘過門,再出門做點小營生糊口。”
她慚愧笑了笑,“我知您出身貴重,這點子家當和小老百姓的算盤應是看不上,隻是這是我和他爹積攢了一輩子換來的,眼看大壯成親生子,我們一家也算有了落腳地,對得起祖宗了。將來大壯好好經營,也能過上好日子。老夫人曾說等大壯成了親,就讓我退下回家含飴弄孫,現下……少夫人你們要搬回祖籍鄉下,離著京城十萬八千裡遠,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虞憐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邑婆心裡糾結,一麵是主子老夫人,一麵是自己的小家,她和丈夫積攢了一輩子,好不容易置了業,將來等兒子結婚生子,她退休了,一家子日子就能好過起來,也不枉費辛苦伺候人一輩子。
現在碰上這種情況,讓她糾結猶豫了。
這也是人之常情。
邑婆大抵是舍不得丈夫兒子的,她丈夫兒子已經是良籍,且有了微薄的家業,是不可能跟這樣一塊回鄉,她年紀不小了,如果跟著主子回鄉,再回京城就很難了。
邑婆麵上帶著愧色,“如今府上遭了難,老太太身體不好,正是需要人手幫忙的時候,老奴卻生了這種想法,實在,實在是……”
虞憐沒有貿然應聲,隻道:“祖母並非不通情達理之人,此去山高路遠,是該從長計議,邑婆隻管去問祖母拿主意就行。”
翌日老太太果然說了邑婆的事情,她冷靜道:“我本也不打算讓他們去,不僅如此,府裡幾個下人,我一個都不準備帶走,到時便還了賣身契給他們,全了主仆一場。”
她拿出幾張船票證給虞憐,“出了京城,直接坐船從京外運河走會快上很多,到了鹽州再轉陸路坐馬車,這幾張船票是一艘商船的,他們也去鹽州,後日一早就走,我們便跟著一塊走,到了鹽州我們再打聽商隊,換個商隊跟。”
“祖母算了下,此去路途遙遠,沒有十天半個月難以抵達,若遇上天氣不好,走個一月兩月也正常,料想會很辛苦,憐兒你一定要做好準備。”
虞憐點點頭,這裡的地圖交通她一概不知,也隻能聽長輩的,低頭數數船票,她驚訝道:“怎麼就八張?”
“府裡不是還有兩個姨娘?算算也該有九張船票?”
老太太搖頭,“你這傻孩子,真以為兩個姨娘都會跟著?這世上不是誰都像你這樣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願意受苦受難?人家一聽見我們要舉家離京搬回祖籍鄉下,都嚇傻了。”
虞憐想了想說:“文姨娘有了果兒這個女兒在,應該會跟我們走,所以是梅姨娘不願意?”
誰知道老太太搖頭,“你想錯了,梅姨娘出身宮裡歌舞司,是當年老皇帝賜下的,她出身差又是一名孤兒,沒什麼依靠,反而沒選擇的餘地,隻得跟我們走,文姨娘是京兆府尹的庶女,京兆府尹那老東西早來了好幾封信,叫她離了華府,生怕跟我們沾邊讓皇上惦記,現在我們要舉家搬走,文姨娘昨晚就收拾了東西,來向我拜彆。連你爹給她寫的放離書都準備好了。”
“爹還給她簽了字?”
“可不是。這個文姨娘迫不及待就想離開,陳氏說還把你爹吵醒了,你爹那人不重兒女情長,現在又心灰意懶,自是二話不說給簽了字。”
虞憐也沒想到,兩個姨娘中留下來的反而是有孩子的文姨娘。
“文姨娘是不是有了去處?”
“京兆府尹那老東西早給她重新找了下家,她年紀本也不大,現在去給她爹手下的司戶參軍當填房。”
“隻是將來想過好日子也是癡人說夢,那名司戶參軍都五十多歲的老頭子了,連孫子都有了,她去也就當個擺設,當了後娘還得給人當後奶奶,有得罪受。”
“不說她了,憐兒你東西可收拾好了?後日便要走,你有打發人去魏國公府跟你爹娘說一聲兒?”
虞憐低下頭,“待要走時,叫二丫上門去幫我送封信就行,見了麵反而徒增離彆感傷。”
“這樣也好,隻是憐兒,你還是得好好想想,滿打滿算你離閨一月不到,若一直在京城待著,娘家爹娘就在不遠處,想了人還能派人送送信,見見人,你爹娘也能來看你,但這次回了祖籍鄉下,離著這裡十萬八千裡遠,再想回來可就難了,興許我們一輩子也回不來,祖母怕你會後悔。到底年輕,想事情不深,時間久了,後悔也來不及,祖母就勸你今明兩天再好生思索一番,再來告訴祖母。”
虞憐知道老太太是為自己好,她會說這些是出於一個年久經世的長輩的角度,是真心為她考慮,隻是她到底不是土生土長的人,如果她是胎穿或者土著,或許還會猶豫,但她不是。
她本一開始就打算找個安穩能落腳的地兒在這個陌生的朝代生存下來,至於這個地方是在繁華的京城,還是山溝溝的鄉下,對她來說都不重要,隻要能擺脫原身複雜的處境,把日子過順,不用嫁人不用宅鬥,不用麵對古代強權傾軋下的複雜處境,就行。
現在華府給了她一個立身之地,她成功混進了這個大家庭中成為其中一員,還做到了她屬意的幾個條件,比如不宅鬥也不用麵對個陌生人當自己老公,這樣就很好。
虞憐很滿意,不過麵對老太太的關心,還是說:“憐兒明白,祖母放心。”
收拾好了東西,跟著就要把那些帶不走的東西處置了,上回已經賣了一部分物件,這次的雜物更多,虞憐精打細算,覺得這些也能賣上一筆,就沒隨便亂丟,再喊了人過來收走,又賺小百兩。
李襄又來了一次,追問虞憐去看房了沒,“我聽說你都在收拾東西了,還喊人來收雜物,是準備開始搬了?房子都沒看搬哪裡?”
虞憐沒說明天一早就坐船走,隻道:“李公子出身貴胄,又有貴妃撐腰,將來前程無量……”一陣風吹過,樹上落了桃花,她伸手接住了一片落花,輕輕一吹落到地上,“看到了嗎?我就如這片花一樣,生在這棵樹上,落在樹下這片土地,這輩子都改不了,也不會改。”
李襄本一腔熱情過來,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冷笑道:“華極在你心裡就是這棵大樹?”
“樹都死了,哪來什麼養分滋養你,難道你要搭上自己的這輩子,去守著一個死人不成?”
“你留在這裡,就跟這棵死樹一樣,爛在這片泥裡!可我願意救你啊,我願意小心將你捧起,栽到我家,細細嗬護,你為什麼就不能考慮考慮我?!”
他說完,氣得扭頭就跑。
也忘了問房子的事。
虞憐看著青年的背影搖頭淺笑。
她也想過,若是再早些,在她離了魏國公府那日前,她或許真會給這人一個機會,這幾日看下來,李襄雖風流紈絝些,但本性還是不壞的,至少算得上單純。
隻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虞憐一向知道一個道理,人要知足,現在的選擇是她期望中的樣子,是在她的預期中發展的,這樣就夠了。在這條路上碰見另外的變故和風景,就不會成為她新的選擇。
哪怕看起來再好。
要搬走這日,怕引起圍觀會有麻煩,四更天的時候,一家人就起了床。
虞憐和老太太一塊坐著,幾個下人叫到身邊,將賣身契都還給了他們,按理這時他們要出銀子買回自己的賣身契,隻是老太太心善,念他們這些時日沒有背離華府離去,便免費歸還,全了情義。
幾個下人都紅了眼睛。
文姨娘更是抱著自己女兒小果兒哭得稀裡嘩啦,一個勁兒地讓果兒一定要乖,要聽話,將來嫁給好夫君,不要給人當妾,隻是一想到女兒將來也成了農家女,還是農家庶女,更是悲從心來,哭得更傷心了。
老太太不耐煩,真要疼閨女還會舍得離開閨女?
她讓她要走趁早走,彆留在這裡害果兒傷心。
小果兒抱著姨娘的大腿不放,哭得可憐巴巴,隻是這般傷心也不敢大聲哭,小聲抽泣,求著姨娘一塊走,彆離開。
文姨娘抹抹眼淚,看看這一大家子,看看下人正在往租來的馬車上搬的東西,苦澀一笑,富貴如雲,轉眼成泥。
她撥開女兒的手,終於還是決絕轉身離去。
小果兒終於大聲哭了起來,愣愣站在那裡,看著姨娘離去的背影。
甚至還動了動腳步,追了幾步。
眼看要五更天了,時間不早了,邑婆為主子們做了最後一餐飯,讓他們吃點東西暖暖胃口再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