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便先這樣罷,外頭快要落雨了,你們都早些歸家。須得時常謹記‘溫故而知新’的道理,莫要因貪玩錯過了好時光。”元錦抬眼看向窗外,溫聲囑咐。
“是,先生。”學堂下頭端正坐著的小小書生們恭敬答道。
一個個歪七八扭地站起來,如雨後吸飽了水的春筍般,嫩生生,胖乎乎,有的站直後還不到桌子高,便被家人送來了學堂開蒙。
元錦彎眼看著,忍不住勾了勾唇。
複又想起自己這先生身份,應當是不苟言笑的,於是便扭過頭去,以手握拳抵住口鼻輕咳一聲,在無人注意的片刻間又恢複了嚴肅的樣子。
開春後,日頭便愈顯古怪起來,從天色晴好至雨傾盆,不過隻消一個炸雷的片刻時間。
若是留堂晚了,元錦怕淋著這撥小小春筍。
小春筍慢悠悠離去的背影,倒是讓元錦想起了自己幼時求學的樣子。
那時阿蓮總是跟在他身後,絮絮央他講一講先生今日又教導了什麼。想起他的阿蓮,元錦那好容易整頓出的嚴肅,便轉瞬如潮水褪去,散了乾淨,隻留下他再溫和不過的底子,冬日初雪般清淩淩。
“牧之兄這笑啊,怕不是又想起了他那遠方的阿蓮唷。”
“六郎六郎,慎言啊慎言,若是惹惱了牧之,今日這酒怕是又喝不成了。”
元錦剛走出私塾大門,便被一左一右兩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架在了中間,一名喚六郎,一名喚韓休,都是元錦在鄉試期間結交的好友。
“你們又有什麼稀奇點子要來折騰我這窮酸秀才了。”元錦無奈道。
“牧之兄,什麼叫折騰你,什麼叫窮酸秀才,你可是咱們此次鄉試裡最年輕的秀才,日後若是中了舉端得是平步青雲,前途無量。”六郎笑嘻嘻地湊上來。
“誠如你所言,一切都得‘若是中了舉’。”元錦笑。
“牧之兄想要中舉那還不簡單,離放榜日不過也就半旬時日,放鬆些罷。西市今晚可是有集會,我和韓休一聽說有煙火看,就第一時間來找你了。你倒好,上來就問我們又想出什麼法子折騰你。真是好叫我寒心呐。”六郎做出一副哀怨狀,作勢就要往韓休身上靠去,被韓休早有準備似的側身避了開去。
“煙火?”元錦心中一動。
韓休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麼,點頭肯定道:“聽說會有最好的打鐵花匠人聚集,上回酒過三巡,牧之兄提到與阿蓮的事,六郎聽了便上了心。”
“那我便與你們同去罷。”元錦鎮日古井不波的臉,竟也有了一絲興奮的期待。“你看,我便說,隻要是與‘阿蓮’小娘子有關的,牧之兄便變了個人似的。不如這次放榜後,你我與牧之兄同歸,真想見一見小娘子何許絕色,竟叫我們牧之兄如此魂牽夢縈。”六郎絮絮著同韓休走遠了。
元錦聽著他細碎的數落,腦中又浮現起阿蓮那清澈、帶笑的溫柔眉眼,遠山似的,不言不語,卻安撫了他自幼時至現如今所有的失意與得意。
幼時被先生打了手心,不回家找阿爹阿娘,元錦慣愛從城西跑到城東,敲響阿蓮家的院落。
而阿蓮也總是等著他的,“叩叩叩”,大門上銅製的環總是響不過三聲,小小的阿蓮便悄然從門後出來,帶著各式各樣的點心。
倘若那天的元錦是傷心的,便是安慰,如是遇上回答上問題的得意時刻,就是再好不過的獎賞。
元錦總愛倚伏在阿蓮的膝頭上,像依偎著阿娘一般。
那時元錦不懂,小小的阿蓮為何竟能如此可靠,讓人無端端信任著,依賴著。現在想來,大約是阿蓮生了那樣一雙太溫柔太包容的眼罷。
集會是盛大熱鬨的,熙攘的人流像細密的小蟲子占據整條長街。
元錦最怕這種人群聚集的地方,肩頭碰撞著肩頭,一個不留神,人便走散了,和阿蓮來這種場合,他總沒有心思好好遊玩,全部的注意力都用在了提防阿蓮順著人流被擠走。
阿蓮卻最喜歡這樣的環境,他知道,他們到底是不同的。
溫柔沉穩的阿蓮,是被家中四個弟妹磨磋得,不得不溫柔沉穩。她的心底住著一隻小鹿,卻不大能讓小鹿肆意的撒歡。二妹的出生,折斷了小鹿左邊的鹿角,三妹的出生,折斷了右邊的,四妹的出生,為小鹿配上了鞍。
於是這頭小鹿終於,像匹馬兒似的,托起了承載著全家希望的五弟。
五弟穩穩當當坐在鞍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胞姐如何從一頭自由自在的鹿,被馴化成了溫柔的,沉穩的,可以載起重物的馬。
多少次元錦想掀翻這一切,帶著他被切斷了角,被配上了鞍的小鹿遠走,可他不能。
雖然眼下不能,但大約是快了。
十載寒窗,元錦對自己是有信心的。
他若沒有信心,小鹿就該死去了,他要給阿蓮一片可以堂堂正正地,自由自在的空間,他必須要有信心。
“聽說郡裡有最好看的煙火,你此次去鄉試,千萬記得替我看一看,回來可是要用最華美的詞寫文章念給我聽的呀。”阿蓮的話猶在耳邊,和著天邊流光溢彩的火星子,在元錦心上盛放了一樹又一樹的花。
元錦仿佛回到了幼時,掰著指頭細細數日頭又西沉了幾回,還要再等上幾回西沉才能帶著阿蓮去集會,好看著那雙沉沉的眼一點點在擁擠的人潮裡變得靈動起來。
想來這回的日頭數完了,便能常見到那雙眸靈動的,含笑的,不再時時沉穩的樣子了罷。
元錦本以為,放榜那日,自己一定是第一個衝去看榜的。可真到了日子,竟似未出閣的閨女般忸怩作態起來。一雙腿好似被灌了千旦的泥,怎麼也邁不出這不高的門檻。
倘若沒中呢,阿蓮怎麼辦,他快被禁錮至死的小鹿怎麼辦。
手心裡的汗涔涔落下,元錦倚著門,無力滑落癱坐在地,竟是不敢去揭開那一個等待已久的答案。
“牧之,牧之!!!你中了,中了!這下可以回家娶你的阿蓮小娘子了!你可一定得帶上我和韓休,說好了啊。”六郎的聲音遠遠傳來,聽在元錦耳裡,不啻天籟。
“當真?中了?”元錦麵色發白,嘴唇顫抖問道。
“這種事自是不能同你玩笑,報錄人已經在路上了,你仔細聽,可不是有銅鑼聲敲響麼。”六郎難得正色。
元錦側耳,果真聽見了敲鑼打鼓的喜慶聲正漸漸朝這個方向而來,雙手捂麵,兩汩清淚再也忍不住從指間落下。
回鄉路途遙遙,比元錦的思念更長上幾分。
來時路上衰老的毛驢和破舊衣物變成了回程途中的高頭大馬與綢緞錦衣。
還多了打趣不斷的好友。
六郎與韓休都是家境殷實的閒散富貴人,雖沒中舉卻並不影響他們的心情,在六郎的吵嚷下,便隨著元錦一同回家。
在六郎不厭其煩地勸說下,元錦還是尋到了集會上打鐵花的匠人,聘請他們同自己歸鄉做一場煙火表演。
文章再如何活靈活現,終究不如眼見來得快活。
他想阿蓮快活。
六郎的這個主意真真是勸到了元錦的心坎上,給了他一個荒唐行事的理由。
雖是荒唐,卻並不是不行,日後他要阿蓮也能這樣,想如何,便如何,他會撐起一切的。
山長水遠,一心娶妻的人終於回到了原鄉。
六郎與韓休帶著匠人先一步進了村,替元錦張羅一切瑣事,元錦隻需要在約定好的時刻,敲響阿蓮的院門,帶走她,便能看到最美的煙火,就像小時候無數次做過的一樣。
元錦策馬慢行,想象著自己一會兒應當如何下馬,如何叩響阿蓮的門,阿蓮看見他這樣,會如何,會笑麼,還是會落淚呢?
自己寄的信阿蓮還沒有收到麼,為什麼不來村外等他呢。
近鄉情怯,元錦思緒紛飛,終於來到了阿蓮的門前。
沒看到記憶中溫柔的眼,卻與漫天飛舞的白色紙錢不期而遇。
敲鑼打鼓的人,從阿蓮家中院落魚貫而出,穿著壽衣的阿蓮弟妹,哭哭啼啼,走在隊伍最前方。
二妹手裡捧著黑白畫像,畫像上的阿蓮仍是沉穩地笑著。
他們路過元錦,不會說話的阿蓮也路過了元錦,一雙眼似在看向他,責問他為什麼現在才回來,又好似沒有。
隻是就這麼路過了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真可憐啊,聽說小兒子沒錢念學堂,就把阿蓮賣給老朱家當了童養媳。”
“那也犯不上跳河啊,女人嘛,誰不是這麼過來的……”
元錦從馬上跌落,村頭撞鐘被敲響,河對岸絢爛的火星迸裂開來,天上落下一場流星雨。
可憐阿蓮卻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