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腹之欲 萊因哈德將藍寶石……(1 / 1)

在討人喜愛這方麵,沃爾特從小就是個天才。他從六歲起就知道如何優雅地行騙,男孩兒隻要睜著一雙亮而大的眼,微微仰起臉,誰看了都無法拒絕他的心願。哥哥姐姐在背後議論他是個裝模作樣的機靈鬼時,小東西正盤算怎樣才能從母親那裡多得一塊糕點,他隻要故作天真地找那些街邊吹口哨的少年玩耍,沒一會兒口袋裡就會被塞滿糖果和香煙。這些可是好東西,穿著水手服的少年們捏捏他的臉,又指指街邊,去,幫我把這封信送給後頭麵包房裡的那個姑娘,去吧,誰讓你長得甜。

後來他學會遊刃有餘地從這項本領裡獲取生活所需。一戰後的淪陷區經濟凋敝,貧窮與饑餓像德謨克利特的深井,凱特成了他踏入社會前的第一次實踐,裁縫小姐的那雙巧手可不止會做衣裳,它喂飽了一個饑腸轆轆的大學生上下兩頭的欲望。

起初是為了得到額外補助和一件漂亮的衣服,後來他發現比起法律自己更愛這些,在政治理想和意識形態的影響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開始在整個歐洲大陸奔波。他對那些任務目標沒有感情,隻是機械地完成收集和記錄工作,將一個個符號抽絲剝繭地從他們所處的環境裡摘出,再放回他們歸屬的版塊,像是完成一個拚圖遊戲。有人會告訴他該去拚哪塊。

萊因哈德·海德裡希很快注意到這份出色的表現,一隻德國小蠊都不能在他眼皮底下走遠,何況一個正值韶華的青年。新興的部門長官謹慎布局,耐心考驗,一門心思想把他收編,但他很快意識到根本沒這個必要,隻要隨便朝他招招手,年輕人就會犬科動物一樣聞著味兒跟過來。

光知道怎樣討人喜歡可不夠,那隻是獲取親密關係的第一步,萊因哈德高高在上地對他說,巨大的萬字旗掛在他身後,將他本人襯托得如同鐵十字本身那般威嚴。不要浪費才智,如果你能騙到對方的全部家當,何必僅僅當一個律師。年輕人沒有回答,隻是靦腆地朝他笑,萊因哈德不知道他到底聽懂沒,聽進去多少,但不久聽說杜塞爾多夫德高望重的老律師認他做了乾兒子,還要把自己經營一輩子的律所交給他繼承。

現在他再也不缺錢花了,從名牌的西裝皮包到昂貴的絲巾手表,奢侈的東西在一夜間垂手可得,巧克力在他小時候還是稀罕物件,現在他不光有大把,多出來的還可以送給打字室裡的姑娘。小律師每天早上用名貴發膠和考究著裝將自己塑造得一絲不苟,仿佛隻有這些虛榮之物才配得上他高貴的職業。

他有揮霍的資本,也有浮誇的需要,萊因哈德喜歡看他這個樣子,覺得帶出去體麵。矯揉造作的人討嫌,無非是因為不夠漂亮,但他不一樣,他拿腔作調的模樣也惹人愛。曾為如何填飽肚腸發愁的青年很快便知道柏林哪裡的牡蠣最新鮮,哪裡的鵝肝最肥美,誰家有上乘的緬因龍蝦和帕爾馬火腿,來自北歐牧場的乳酪醇鬱芬芳,葡萄酒嘗起來厚而粘稠,屬於黑森豐沃的土壤。招待會上沒什麼好東西,有人中飽私囊,萊因哈德摟著他的肩說,等到了秋天就帶你去帕洛吃新打的野雞和兔子,金黃的油脂上鋪一層蜂蜜和豆蔻做的醬,前提是你得聽話。

由權力和財富滋養出來的人類身體如同秋後逐漸豐滿的果實,被另一支更為偉岸的雄性荷爾蒙熏蒸著,寵愛著,沉甸甸地馬上就要熟透。漫長的秋日夜晚,萊因哈德和他忠實的下屬在辦公室裡一邊抽著成百上千塊的煙一邊唇槍舌劍地爭論所有的任務細節,然後就著法國乾邑白蘭地衝下去,最後在某個遠離鬨市的昏暗房間裡滾成一團。

我曾經想當個化學家,萊因哈德溫聲細語地對他說,穿一身消毒水味的白大褂,整天跟瓶瓶罐罐和顯微鏡打交道,後來我成為了一名海軍,現在我隻想把他們全部鏟平扔下懸崖。比起在一些瑣事上浪費年華,沃爾特,我更想帶你踩著屍骨往上爬,看到這顆膠囊了嗎?一旦被捉住,我需要你立刻將它服下。你害怕了嗎?不要怕,隻是一瞬間的事,不會有任何痛苦。可是我非常喜歡你,我還是想看你為我戴上它。

萊因哈德將藍寶石戒指推進他的手指,心中湧起一陣幸福的暖流。這隻手曾握著鋒利的筆尖為他寫下檄文,也曾在他的弦樂四重裡為他拉小提琴伴奏,曾持槍為他奔赴一場沒有結果的任務,也曾在徹夜□□中與他緊緊相扣。

沉浸在愛情裡的總指揮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全部家當也快要給騙進去了。小律師會用一種圓潤的口吻表達自己的願望,再將這個願望包裝成“我們的共同利益”,不管是一個部門的使用權,某個令人討厭的乾員,還是一個他渴望已久的職銜,刁鑽又任性的公務員隻管提出要求,任勞任怨的萊因哈德自會想法幫他實現。後來有人寫他將這項天賦用在審訊上,帶著柔情審問他的俘虜,探查他們的弱點,用情人般細微的關懷向受害者求愛,在痛苦或死亡的威脅裡鍍上一層淡淡的魅力銀邊。

元首的晚餐會對所有人的心臟都是個挑戰,除了他自己。散會後的萊因哈德想象自己手裡拎著一根鞭子,心情像一直精心教養的狗在選美比賽中尿在評委席上一樣窩火,最後在休息室的隔間裡逮到了肇事者。小律師一杯茶沒啜完就被迫麵對那張日耳曼人強硬堅固的臉,總指揮神色嚴峻得好像他是在救濟堂裡要求第二碗稀粥的小奧利弗,應該每天都挨一頓鞭打來贖罪。

“沒人能在元首的餐桌上要第二張餅。”你就這麼餓?

好在律師的腦子轉得飛快,他立馬像從前做過的那樣對他示好,試圖瓦解他的憤怒。這並不難,他知道他喜歡他,不會把他怎樣,幾句色厲內荏的警告,幾下不輕不重的拍打,這事很快就能翻篇。

溫莎行動的失敗不僅讓他在局裡淪為笑柄,還間接摧毀了他的身體,從英國特工手底下撿回一條命的狼狽狐狸有一段時間隻能靠注射營養液來維持體征。萊因哈德去見過他幾次,他的第二任妻子用上好的湯水滋養他虛弱的脾胃,女人的子宮裡藏著粉色的秘密,像初秋裡一顆生澀的無花果。

萊因哈德的死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風暴中心的勢力分布,黑王子在世時得罪人太多,生前跟在他身後作威作福的寵兒沒理由不受到遷怒,如果不是神仙教母的庇護,他可能早已被撕成破布。帶著一身萊因哈德氣味兒的狐狸崽子現在塌著肩膀鑽進了雞窩,抖抖身子又開始仗勢欺人。他在大廈將傾前的確享受了一段時間權力之巔所帶來的榮耀,隻是這榮耀就像黑暗海麵上的浮光,日出之後很快便蕩然無存。

第三帝國崩塌後納粹德國最後一任情報處長也最終於丹麥安排了自己的投降,庭審開始於47年,作為邪惡樞紐中的一員,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是壞人,雖說有些事做得挺缺德,但到底算不上十惡不赦。靠著戰爭後期的一係列自救行動以及早年萬葉叢中積累的人脈,狡猾的公務員最終堪堪從絞索下撤回了自己的腦袋。

他的辯護律師後來說他看上去一副快要散架的樣子,比照片上的還要單薄,接受拍攝時羞怯地朝鏡頭笑,千鳥格西裝和白襯衫下的軀體瘦弱得令人心疼。他在法庭上踴躍甩鍋,積極指認,他說話時目光衷懇,語氣真誠,那些狡黠的申辯被小律師演繹得楚楚動人,好像如果不是疾病纏身,他甚至能夠自己走完流程。

兩年庭審三年監禁最終換來在帕蘭紮的片刻安寧,他在夜裡痛得流冷汗,沉昏的夢裡有從高窗落下的光線和兩步並一步跟在上司後麵的青年。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時覺得你像什麼嗎?鬆鼠。萊因哈德笑著說,好玩又機靈,那時候我想,我得給他棵樹讓他爬爬,不能讓他總撿地上的鬆果。說這話的人現在在三尺之下,自己也很快就要去陪他了。

一九五二年三月末,德意誌前帝國保安局外國情報處處長沃爾特·弗雷德裡希·舒倫堡在妻子的陪同下於帕蘭紮登上一列火車,前往都靈進行進一步的檢測。在他的希望中,隻要身體好轉一些就能離開帕蘭紮,就能回到比倫斯,甚至回到故鄉。然而在旅行途中,他被一陣突發的病痛席卷,不得不中止行程就醫。

手術過程很不順利,低語裡有厄運的消息,最後燈光一盞盞暗了下去,四周沉寂,小小的手術台像一座孤零零的墓穸。

不要怕。

在燈儘油枯的時候,身邊有熟悉的聲音響起。

隻是一瞬間的事,不會有任何痛苦。金色頭發的男人俯下身來,耐心將戒指推進他的手指:可是我非常喜歡你,我還是想看你為我戴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