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後,夜裡的風又急又烈,叫人立不住腳,街道上偶有幾人裹緊衣服,低著頭,匆匆來去。
沈嵐清撥開吹到眼前擋住視線的碎發,凝神聽著瓦片下的交談。
“快進來,把門閉緊,東西怎麼還沒有到?”
“李縣令彆著急,缺了些幾種藥材,京華一直買不到,一路上各個商鋪搜買過去,才湊了些,耽誤了幾天。”
“什麼時候能到?東西已經用完了,再遲幾天,侯爺要的東西可就不能按時運去,到時候大家頭上的腦袋都不一定保得住!”
“前幾天還來了個趙翎,不知道那毛小子要乾什麼,來這裡後就與我見了一麵,吃了頓晚宴,也不住我安排的驛站,就帶著人整日在城裡轉悠。是不是他發現什麼了?!要怎麼做?!”
“要殺了他?還是……你說啊?快說啊?!”
聲音的主人焦急又帶著些恐懼。
另一人寬慰他說道:“明日便到了,想清楚你現在的一切是誰給你的,做好你手頭上,隻要你儘心儘力為侯爺辦事,保你榮華富貴。”
“你不用多此一舉,自露馬腳,彆犯蠢,他想如何便叫他去做,就算他在這裡待一輩子,也翻不出什麼浪來。”
又說了簡短的幾句話後,兩人一拍兩散,沈嵐清壓低身子,看著從李培書房走出來一黑衣人。
沈嵐清已在這裡蹲守了好幾日,晚上就在李培的屋頂上,白日裡就在市集裡打聽收集消息。
沈嵐清每日走出客棧,都有些心疼自己的錢,沒睡過幾日床鋪,付的錢一分不少。
好在吹了幾夜風,終於有了一些進展。
沈嵐清回到客棧從窗戶翻入,斟了杯茶,手拿著,往樓下看了看。
客棧內的住客幾乎少了一半,商隊休整了幾日,已經離開,不隻這個客棧,其餘的也是如此。
但是趙翎那隊人還未離開,他好像在尋找著什麼,天未亮就出去,直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回來。
現在看來,還不算太礙事。
沈嵐清抿了口茶,回到桌子旁,拿起已經涼掉的肉餅,填飽了肚子。
沈嵐清今日一直緊盯寫李培的行蹤。
看他早起處理公務,下午與幾位下屬交談了許久,吃過晚飯,等到所有人都沉入夢境後,他便躡手躡腳的溜出門。
沈嵐清跟隨他走過昏暗無人的街道,穿過錯綜複雜的小道,又不知走了多久,來到了一間普通的農家小院,周圍人煙稀少,隻有這一間孤零零落在這裡。
院子裡停靠著幾輛滿載的牛車,貨物與沈嵐清那夜見過的相同,或許是今夜才到這裡,還未來得及卸下去,一旁草棚裡的鐵鋤,鐮刀以及石磨盤覆蓋著厚厚的塵土。
沈嵐清走近了些,靠在一個隱蔽又能聽清屋裡說話聲的地方,屏息斂聲。
可屋內隻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後,便悄無聲息,一絲呼吸聲也未感覺到。
沈嵐清皺眉走到門前,按在門板的手指糾結了片刻後,緩緩推開了門。
屋內空無一人!
沈嵐清倏地反應過來什麼,三步並作兩步衝到牛車前,掀開木箱,裡麵隻剩幾張布匹留在箱底。
沈嵐清冷哼了一聲,狡兔三窟,倒是沒想到了能謹慎到這種地步,在這豆大的地方使出這些把戲。
她轉身走向屋子,大步走了進去,桌子上放著幾張油紙,包裹著吃了一半的肉塊,凳子上一部分鋪滿塵土,點著一盞快要燃儘的油燈。
屋內除過桌椅,就隻剩一張床榻,還有些稻草亂鋪在地上。
沈嵐清草草掃了眼床榻,轉頭走向稻草處。
她蹲下身,伸手要把這些礙眼的東西撥開,指尖極速下落時,猛然停在空中。
緊貼地麵的地方,有一根細不可察的線,這線幾乎是透明的,泛著微微米黃,光澤柔和,是用蠶絲製成的。
沈嵐清順著這根蠶絲尋往儘頭,目光掠過老舊的牆壁,停在了房梁的一角。
那個角落未被光照亮,因此沈嵐清沒有看見房梁上潛藏在暗處的弓弩。
若是有人觸碰這根蠶絲,便當即被射出的弩箭刺穿喉嚨,尋常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沈嵐清略過蠶絲,撥開了一旁堆積的稻草,漏出了一塊厚實的木板。
沈嵐清將木板上的稻草儘數撥開,翻開木板,顯出一個能夠容納兩人通過的洞,洞內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沒有猶豫,沈嵐清摸黑跳進洞裡,暗道裡靜謐無聲如同陷入深潭,叫人心慌,偶爾有風拂過,讓人不至於產生幻覺。
沈嵐清卻沒有產生任何心慌意亂的情緒,心跳平穩,悶聲直直往前走。
約摸在暗道裡走了半個時辰,儘頭出現了一抹微弱的光。
沈嵐清加快腳步,衝進那抹光裡。
等她適應過來眼前的光線,睜眼四下張望,不由詫異了一瞬。
穿過暗道,她如今身處某個房屋後,屋頂旁掛著一盞燈籠,照亮腳下的路。
沈嵐清向前走著,隨著入眼的景物增多,她對這地方的印象逐漸清晰,這裡是與縣衙相隔三十裡的後山上。
無聊時,她曾將這附近的地形都摸索過一遍。
沈嵐清繞到屋前,屋子裡亮著燭光,隱約有人低聲說話聲傳出來。
“藥夠嗎?不夠再加大量,彆管那麼多,吵的太厲害,用布堵住嘴不會嗎廢物?還不服大喊大叫,就割了舌頭,看她們怎麼喊。”
“趕在下月前,多做些出來,人廢了就扔到林子裡,夜裡野獸出沒,哼,幾天過去什麼就沒有了。”
沈嵐清聽見李培壓低聲音,說道:“這幾日我便不過來了,等城裡那些人走了再來,你們也彆隨意出去,想喝花酒也忍一忍,需要什麼我會叫人送過來。”
李培又說了一些話,反複提醒他們不要亂走亂跑,屋內一片應答聲。
半晌後,門從內打開,沈嵐清閃進昏暗的樹林裡,李培腳步匆匆從洞裡消失。
沈嵐清從樹林裡走出來,深深看了眼那個漆黑幽深,靠近後仿佛能將人吞下的洞口。
沈嵐清靠近屋子,從破舊的木窗年深日久裂開的縫隙中,望向裡麵。
從那個狹小的縫隙裡,也隻能看到一點,她看到一個絡腮胡的男子,手裡拖過去一個已經昏迷,滿身血汙,衣衫破碎的女子,地麵上有許多道人體被拖拽後留下的血痕。
有一瞬間,沈嵐清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直到屋裡的人吵吵嚷嚷的打算出門,她才重重吐出一口氣,離開了這裡。
回到客棧,坐在岑寂的屋子裡,沈嵐清心潮翻湧。
若是能夠簡單一些,她便可以毫無顧慮衝進去,殺掉那些人,但偏偏她不能這樣做。
殺了一些人,還會有另外的人窩在不為人知的山野裡,無惡不作。
長濟侯喪心病狂,蠅營狗苟,但他身居高位,隻要他還是長濟侯一天,便不能一劍斬之。
沈嵐清有些煩躁的敲著茶盞,叮鈴直響。
理智雖然告訴她不能夠衝動,不要意氣用事,但沈嵐清真的很想現在就趕回京華,一劍刺穿那個肥豬身形的侯爺,將他狠狠釘在牆上。
愈是心煩,手指敲茶盞的速度愈發快,敲了半晌,茶盞漸漸裂開了一條小縫,再多幾下敲擊,便能立即碎裂開。
“噔噔——”
門外驀地響起敲門聲,沈嵐清停下手上動作,警惕望著門外,沉默不言。
門口那人沒打算走,說道:“晚上不睡覺就出去在外麵待著,彆在屋子裡敲來敲去,瘋子一樣,丁零當啷地聽著煩人,擾人清靜。”
語氣是抑製不住的不滿。
沈嵐清聽出外麵出聲的人是趙翎,看了眼茶盞又看向門口的身影,壓低聲音說道:“所以你是剛在外麵吹風回來?”
趙翎回道:“與你有何乾係?”
沈嵐清卻當沒聽到這句話一般,又說道:“那你的身體應當很健壯,每夜不睡覺,在外麵吹風,還有精神管彆人做什麼,對了,你和彆人相處的怎麼樣?應該還算友好吧。”
趙翎忍住想要砸開門板的衝動,低聲怒吼道:“夠了。”
調理好氣息,他咬牙切齒說道:“隨便你怎麼做,伶牙俐齒的,隻顧著逞一時口舌之快,我心善,不同你計較,下次遇到個蠻橫無禮的人,可就不是說幾句話就可以解決。”
言罷,他甩手走開,壓著火氣回到自己房間。
沈嵐清默然,將茶盞放回去,上床鋪開被子,睡了過去。
“隻見那歹人提刀衝來,神色狠辣,那劍刃當即要刺入肩頭,說時遲那時快,英姿颯爽的俠士趕了過來,一扇子挑飛了歹人,將驚慌失措的少女護在身後,少女淚眼朦膿,心裡那是感激萬分……”
茶樓裡說書人講起故事來有板有眼,哪怕老套的英雄救美,兩人看對眼,以身相許的話本故事也講得活靈活現,引得台下人各個伸長脖子,全神貫注聽著,沉浸在兩人的愛情中。
沈嵐清拿起茶盞,吹開浮沫,抿了口,繼續看向台上激情澎湃的說書人。
正聽得入神,光線暗了幾分,沈嵐清倏地感受到有人進來,抬眼看過去。
來人長身玉立,身著簡單的墨青錦袍,目如朗星,眼底卻泛著青,像是沒有休息夠的樣子。
沈嵐清一轉頭恰巧對上他的視線,沒有猶豫,又淡淡移開視線,看著台上。
陸知予怔了一下,由小二領著上了二樓,身後跟著幾個人,在她對麵的上方落座。
她今日穿著自己買的淡青色窄袖袍衫,頭發以同色的發帶高束起,眉眼靈動,氣質出塵,像個俊俏的小公子。
陸知予也看著台上,目光卻時不時落在樓下。
喝完一壺茶,說書人的故事也接近尾聲。
“而愛那俠士愛到忘乎一切的少女,麵對著要離開,雲遊四海的俠士無能為力,她不忍俠士擔憂,沒有告訴他自己已經懷了他的骨肉,堅持要同俠士一起離開,可俠士滿眼惜疼,不忍讓她受委屈,狠心拒絕,甩手離開。”
“各位客官,今日的故事就到這裡,預知後事如何,明日未時再來。”
聽眾意猶未儘的散開,嘴裡還在激烈討論著方才的故事,譬如俠士究竟愛不愛少女?少女這麼會像失了魂一樣就那麼愛少俠?少俠雲遊四海後會不會救了彆的女子後愛上她?
有的走出茶樓,有的坐回原本的位置,喝了口已經涼掉的茶,臉上還是一副思索糾結的表情。
沈嵐清抬頭看向對麵,舉起最後一盞茶,一飲而儘,隨著人群離開了茶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