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今天是個大晴天,但是早春的河堤旁還有些冷,陳養怡躺在一堆野草中,腦袋裡哼著歡快的小曲,手臂蓋在眼睛上遮擋刺眼的陽光。
一隻三花貓喵嗚喵嗚地跑進她的懷裡,陳養怡一邊假寐,一邊愜意地擼著貓。
身後傳來沙沙的細微聲響,似乎是有人踩著草地靠近。聽著方位,那人越過她走到了不遠處的岸堤邊停下。
陳養怡紋絲未動:“哥?”
話音落下,隻有習習的微風吹過樹葉,一片寂靜。沒有人回答她。
陳養怡略微感到奇怪,除了她哥,還有誰會來這裡?
她挪開胳膊,映入眼簾的是個陌生的男人站在岸堤上,陳養怡剛睜開的眼睛在適應光線後,逐漸看清了眼前男人的樣子。
人很高,穿了一身黑。直擊人心的一眼型帥哥,乍一看還有點像《致命之吻》裡的山崎賢人。
陳養怡的心沒來由地瑟縮了一下。
他應該是聽到了她的聲音,此時正轉頭看向她。
猝不及防對上一雙漂亮的眼睛,陳養怡一時怔住,慌亂地站起身,話都說得語無倫次:“修車,你是……您是來修車的嗎?”
男人點頭,冷峻的眉眼泛起一絲溫和的笑意,陳養怡的緊張感緩解了一些,但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前院傳來的聲音打斷——
“陳養怡!”
是她哥陳日遲。陳日遲從修車廠的後門走出來,滿手都是臟汙的機油,交代她:“去幫忙噴個漆。”
陳養怡乖乖去噴漆了,走之前還不忘向帥哥小幅度地揮揮手。
帥哥居然也學著她的動作跟她拜拜。
得到回應的陳養怡心情大好,下一秒卻低頭看見馬甲上沾到的枯草,她的反射弧轉了一大圈,試探性地伸向自己的後腦,果然也摸到兩根草葉。
果然,遇到帥哥必出醜是個亙古不變的宇宙定律。
陳養怡剛燃燒起來的一簇小火苗“嗞”的一聲,被澆滅了。
要噴漆的是輛經典紅的法拉利360,撞損修複後就差車身噴漆,陳養怡聽著車主說要求的時候,不知道陳日遲和帥哥在後麵交談著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並肩從後門走進來,然後在一輛炭黑色的杜卡迪摩托車麵前停下。
在陳日遲的耳濡目染下,陳養怡早就對這些東西如數家珍。她一眼就認出它的型號,XDiavel S,售價大約二十六萬。
完全是有錢人的愛好。
陳養怡搖搖頭,不再關注那邊的動靜,專注起手上的事情。
噴漆是個精細活,所幸車身損壞區域不大,陳養怡忙完揉著酸痛的腰起身,下意識往陳日遲那邊看了一眼。
那邊隻剩下陳日遲和一輛孤零零的摩托車,已不見黑衣帥哥的蹤影。
居然這麼快就離開了。
陳養怡把噴槍放回原處,悄咪咪湊到陳日遲跟前:“剛剛……”
陳日遲猝不及防被她嚇了一跳,捂著胸口驚魂未定:“陳養怡你走路沒聲的嗎?什麼事?”
陳養怡有些猶豫,想了想還是搖搖頭:“沒事。”
陳日遲卻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看上帥哥了?”
他舉著老虎鉗轉頭看她,笑得賤兮兮的:“你求我,我就把他微信給你。”
陳養怡不理他,抬眼看到胖胖的三花貓在後院的陽光底下伸懶腰,拔腿往後院去了。
這是陳養怡休假的第三天。
媽媽前段時間出了場車禍,萬幸沒有傷得很重,但作為事故的主要責任方,賠償金花光了她畢業幾年攢的所有積蓄,包括她為休假準備的旅遊基金。
陳養怡一夜回到解放前。
沒有錢出去玩,陳養怡就在她哥開的修車廠幫忙。
她最喜歡這裡的後院,一大片空曠的草地,幾棵柳樹和一棵很大的七葉樹,一條不知名的河,岸堤,蘆葦叢,還有她哥收養的三花貓,逐漸從小貓咪長成了小豬咪。
每天修車身上的衣服總是會弄得臟兮兮的,所以她可以毫不顧忌地躺在草地上,顱內循環喜歡的歌曲,陽光不刺眼的時候,數一數路過的飛鳥。
昨天剛過驚蟄,樹木開始抽枝,草地逐漸變綠。視野開闊,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見遠處的風力發電機。
對她來說,這裡就是世外桃源。
不過她沒想到的是,那個男人並沒有走,還真真切切地站在她剛見到他的位置。
陳養怡抱著貓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人還在這,陳日遲卻用他的聯係方式敲詐她。就像篤定她不敢自己去要似的。
……她確實不敢。
慫包陳養怡在離人還有六七米遠的地方就停下了,倒是男人聽到了她的動靜轉過了身來。
她這次得以更細致地看清男人的麵容。眉骨很高,耳朵上戴了黑色的耳骨釘。兩隻手垂在身側,手指修長,指節泛著青白色,手腕上戴著個手鐲,手鐲也是黑色的。
陳養怡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想牽。
她暗暗唾棄自己。
男人看向她懷裡的貓,似乎是真的欣賞,又似乎是出於禮貌:“它好可愛,叫什麼名字?”
陳養怡回答:“練練。”
懷裡的貓應和著她“喵嗚”了一聲。
“當時我哥隨便找了幾個名字,在叫練練的時候它應了,所以就叫了這個。”
“原來是這樣。”
他一邊回應她一邊向她走過來。
陳養怡的社恐屬性發作,隨著他的靠近,她逐漸將自己的呼吸都屏住了。
男人似乎沒有意識到她的異常,小心地從她懷裡接過小豬咪。白皙的手指碰到她的,陳養怡慌得想退後一步,又擔心顯露出異樣,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她聽見男人輕笑一聲。
這裡四下無人,練練昏昏欲睡,他好像是在笑她。
謝嶠確實是在笑她。
手上的胖貓在他這個陌生人懷裡呼呼大睡,但眼前這個嫩生生的小姑娘卻好像比貓還怕生。
他很少有這種低級趣味,此時卻想著逗逗她,一定很好玩。
他收起笑意,輕聲問她:“那你叫什麼名字?”
尾音輕飄飄的,像逗貓棒上的羽毛。
小姑娘老實回答他:“陳養怡。耳東陳,養怡之福的養怡。”
“嗯。”他主動禮尚往來:“我叫謝嶠。感謝的謝,山喬嶠。”
陳日遲的聲音又在這時傳來,打斷了他們的交談,這次他喊的是另外一個人:“謝嶠!”
隨著先人一步的大嗓門,陳日遲的身影也從後門探出來:“你的車修好了。”
謝嶠朝他頷首示意:“好。”然後把手上還沒捂熱的小豬咪還給她。
陳養怡接過已經睡得不省人事的練練,鼓起今天最大的勇氣叫住快要走遠的男生:“等一下……謝嶠。”
說不定,她可以不靠陳日遲就要到他的聯係方式呢。
然而她憋了半天,在謝嶠逐漸疑惑的眼神下,隻堪堪說出兩個字:“沒事。”
……她還是不行。
二十六歲人生中第一次的一見鐘情,她連第一步都不敢踏出去。
謝嶠卻沒有繼續離開。
其實他一眼就看出小姑娘想要做什麼。他甚至能看見女孩處在一個差一點就勇敢的界限上。
往常他已經走開了,但今天鬼使神差的,他居然想推她一把。
於是他站在她麵前刨根問底,卻又一副循循善誘的樣子:“但是我聽說,有時候人說沒事就是有事。”
陳養怡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頭腦發脹地點頭:“嗯。”
“所以,你原本是要問我什麼?”
“問你……”陳養怡不敢直視他,視線乾脆挪到了自己的腳上,話語卻默默堅定了起來:“問你,你的聯係方式。”
謝嶠非常愉快地和她交換了微信。
人已經走遠了,陳養怡還盯著手機出神。
昵稱是“1001”,陳養怡胡亂猜測這也許是他的生日。頭像是一個綠色小恐龍騎單車的簡筆畫,意外的可愛。朋友圈沒有內容,孤零零地寫著一句“朋友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前院隱隱約約地傳來陳日遲的聲音,被陳養怡敏感地捕捉到:“……變速箱我這到貨了就通知你,到時候你把車開過來我給你換……”
陳養怡的心像坐了趟過山車,這會被慣性甩上了圓環頂端。
他還會過來。
——在不遠的未來的某一天,他們將會第二次見麵。
陳養怡不好意思直接問,但又坐不住,於是裝作不經意地旁敲側擊。
要麼是偷看一眼陳日遲的進貨單,要麼是在倉庫巡邏,四處尋找有沒有變速箱的影子。
看得陳日遲直歎氣,乾脆直接告訴她:“不出意外的話,下周六能到貨。”
今天還是是周日。
周日到周六,整整一個星期,算不上近的兩個日子,陳養怡胸腔裡的心臟卻已經超前衝撞了起來。
她躺在草地上閉著眼睛休息,聽到幾聲清脆的鳥鳴,還有鳥群呼啦呼啦扇動翅膀的聲音。練練長跑疾衝進她懷裡,撞得她有些心煩意亂。
她掀開蓋在臉上遮擋陽光的書,書頁散開,頂上印著它的書名。是隨手拿的《小王子》。
翻開的那頁正好寫著狐狸對小王子說的話:“比如說你下午四點鐘來,我從三點鐘起就會開始感到幸福了。”
陳養怡懊惱地拍拍腦袋。
什麼蠢書。
手機的震動拉回了陳養怡出走的思緒。
是謝嶠,向她發了一遍他的名字。
陳養怡沒有複製粘貼,而是自己在鍵盤上打了一遍,改好他的備注。接著注意到備注欄下麵的“描述”。
她極少填寫“描述”這一欄,但此時的她看著空蕩蕩的文本框,默默地把想到的一句電影台詞打了上去:“You had me at hello.”
好像太矯情。
於是她又一字字刪掉。
回到對話框,陳養怡把自己的名字也發過去,然後躊躇著開始沒話找話。
【養樂多多益善:你的名字1001是什麼意思呀?是在國慶生日嗎?】
【1001:是一千零一夜】
【養樂多多益善:居然是童話故事】
【1001:對】
陳養怡把這個“對”字快盯出洞來,對方也沒有繼續發消息過來。
她又實在沒有接話的天賦。
對話就這麼結束了,聊天記錄甚至沒有占滿一整個屏幕。
空中大雁排成人字形不知道朝哪飛去了,遠處風力發電機停止了轉動,練練在她懷裡舔毛。整個世界都很安靜。
陳養怡頓時悲從心中來。
吵鬨的隻有陳日遲。
陳日遲乒哩乓啷地收拾工具,然後轟隆隆地關上卷閘門,來到後院趕人:“收工了收工了,你也哪來的回哪去吧。”
陳養怡沒吭聲。
陳日遲這才注意到妹妹苦大仇深盯著手機的樣子。
他一屁股坐到陳養怡旁邊:“怎麼?進展不順利?需要一些來自親哥的智慧嗎?到失戀的地步了嗎?要不我帶你去喝酒?”
陳養怡白他一眼:“你好煩。”
陳日遲哈哈一笑:“看來是不用哈,那我去跟我的狐朋狗友喝酒。你呢,洗洗我送你到公交車站,天天草叢裡打滾也不嫌臟。”
今天陳日遲有約,收工得格外早,陳養怡搖搖晃晃地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回到公寓附近,天才剛剛黑下去。
最近有些倒春寒,晝夜溫差巨大,路中間種的櫻樹花落了一地,被來往的車輛碾碎成泥。
陳養怡突然想起家裡的花瓶或許要換花了。
她折去常去的花店,卻見平時亮起的“薇薇花店”四個大字黯淡著,卷閘門上貼了張A4紙,寫著“老板慶祝周年紀念日去了,歇業三天~”。
她看著這個蕩漾的波浪號笑出了聲。看來今天不巧。
於是她回頭往家走。她像往常一樣拐彎,卻在拐角處見到一家往常未曾見過的小店。
燈牌上寫著“二月見花”,暖黃的燈光從店內投射出來,像是暗夜裡散落的燭火。
居然是一家新開的花店。
陳養怡走上前,瞧見玻璃門上掛著的小白板上寫著“今日矢車菊特惠”。
從白板的印記可以看出“矢車菊”的後兩個字被擦去,重新用紅色和金色的記號筆寫上。
黑、紅、金,是德國國旗的顏色。
陳養怡忽然想起矢車菊是德國的國花,不禁失笑。
無用的、可愛的小心思。
於是陳養怡進店挑了一束粉色矢車菊、一束向日葵和一束香檳玫瑰,花店還貼心地贈送了一些尤加利葉。
結賬的時候陳養怡聽見店員小姐姐接電話。那邊剛響起一聲“喂”,店員小姐姐慌忙關掉免提,答:“老板好,有什麼事嗎?”
陳養怡腳步一頓。
她有些訝異,這麼溫馨的小店,老板居然是個男生,而且,聲音好好聽。
更訝異的是,這聲音這麼熟悉。